湖水将阳光隔绝了大半,所以湖的深处永远是昏暗的。何况,现在已是在夜间。
在遗恨湖最深处,战传说面部向下一动不动地静静卧着,如同湖底一块已亘古千年的石头。
他的身上,是平展如镜的岩石,岩石表面光滑平整得不可思议。
在战传说的身旁,是凉凉的湖水,以及在湖水中忽快忽慢地游动着的大大小小的鱼虾。
对于这一切,战传说也许已毫无感觉,因为,可能他已死了。除了死去的人,又有谁在湖水深处以如此静止的状态存在着?
他的血从嘴里缓慢而不停歇地流出。受小野西楼全力一击,他的五脏六腑几乎完全破碎。
难道他的生命真的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于遗恨湖中?
鲜血从他口中溢出后,竟未被湖水冲散开来,而是紧紧地依附于他身下的平滑的岩面上,并向沿着岩面如网状地扩散开来。
在这阴暗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看到这奇异的一幕,即使目睹了这一幕,亦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又预示着什么。
整个隐凤谷已在小野西楼的掌握之下。
即使有人犹有反抗的勇气,亦难有作为了,因为尹欢、石敢当的性命皆已把握在小野西楼的手中。当天照刀掠过守于尹欢身侧的几名隐凤谷弟子的胸膛后,冷冷地架于尹欢的颈部时,隐凤谷属众的抵抗之心,终彻底打消。
尹欢未再做反抗,尽管被异服女子操纵是一种屈辱,但他却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在屈辱中求生存的人。从他知道自己因右臂缺少少阳经而将难有男人的伟岸乃至其他更重要的东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压抑着仇恨与屈辱之中,只是最初他所能仇恨的只有命运。直到有一天,尹缟将可怕的真相告诉他之后,他的仇恨便转移到了歌舒长空身上。
甚至,他对尹缟也充满了莫名的恨意!他恨尹缟充满力量感的伟岸身躯,恨尹缟的宽宏豪迈。他感到正是因为有尹缟的存在,才使得自己失去本该为他所拥有的东西,他认定尹缟把真相告诉他是一种挑衅……
直到尹缟死后,尹欢对尹缟的仇恨方略减。其时,隐凤谷的大权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对于处于地下冰殿中的歌舒长空,他自信可以有至少十种以上的方式取其性命,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报仇,但他却一直没有出手。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尹缟所说的事实尚有怀疑之处,而是因为他不愿让歌舒长空那么轻易地死去。
既然歌舒长空在进入地下冰殿时曾说过只有等到二十年后,他才有脱身而出的机会,尹欢便要他在死亡前再经历二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并在歌舒长空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破冰而出重见天日时,再终结其性命。
无论如何残酷地对待歌舒长空,尹欢都觉得决不为过。
只是,虽然尹缟已死,歌舒长空又困于地下冰殿,但尹欢却并非毫无忌惮,他所忌惮的就是石敢当,他不知石敢当与歌舒长空之间究竟有什么誓约,只知道有石敢当要保隐凤谷二十年平安这一句话,就足够让他不得不谨慎从事了。
为了迷惑石敢当,尹欢始终以奢靡且不思进取的一面示人,使隐凤谷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个荒淫无能的谷主。
与此同时,尹欢又暗中苦练武学。也许当年歌舒长空是为掩人耳目,抑或认定尹欢因周身经络中缺少“少阳经”而绝难成气候,所以他在传授武学时,对亲生长子尹缟与对尹欢并无区别。
而尹欢因为自幼便肤白貌俊,几近女子,他深以为耻,故在尚未由尹缟口中得知真相前,他在习练武学时,就显得格外刻苦执著。年幼的他在心中暗下决心,要以超然的武学修为使世人不敢对他起丝毫小觑之心。
尹欢被小野西楼挟制时神色的从容使其部属不知是应为谷主的无畏而欣喜,还是应为谷主的平静而羞愧。
小野西楼无意理会众人的复杂心理,她让隐凤谷立即放出断红颜。
断红颜得以自由后,即奉小野西楼命令向其他惊怖流属众传讯。早已在隐凤谷三里之外随时准备接应的百名惊怖流属众立时在第一时间赶到隐凤谷,将隐凤谷牢牢控制了。
除了由青衣易容而成的雕漆咏题外,其余的隐凤谷中人被迫服下可使人功力涣散无法反抗的药物,连尹欢与石敢当也不例外。十二铁卫中排名第十的哲文及另一名隐凤谷弟子不肯相从,立时被惊怖流的人围杀,身中无数刀剑而亡。
青衣未得到哀邪号令,并未显露真实的身份,他与其他隐凤谷弟子一样,倒负双手,齐刷刷地跪伏于遗恨湖畔的一片空地上,四周是披坚持锐、一脸肃杀的惊怖流弟子。
原先隐伏于隐凤谷三里之外的惊怖流人马除了可接应进入隐凤谷的人外,还有一种意图,就是切断隐凤谷可以与外界相联系的唯一通道。加上雕漆咏题已死,他的灰鹰已为青衣所用,这样一来,隐凤谷即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外界也无法得知了。惊怖流之所以做如此安排,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欲太早让人知道惊怖流已卷土重现。
哀邪与小野西楼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并排而坐。在他们眼前,便是屏息凝气跪伏着的隐凤谷一百余人,而这一百多名隐凤谷弟子的身后,即是遗恨湖。隐凤谷此时虽已竭尽全力,但因实力有限,以溃败告终。
出人意料的是当惊怖流属众喝令石敢当跪下时,小野西楼忽然微扬玉手,道了一声:“不可!”便将那人制止了。
小野西楼竟站起身来下了高台,行至石敢当面前,竟出人意料地向石敢当施了一礼,道:“石宗主身为乐土玄流道宗宗主,竟能为了一言之诺甘愿隐姓埋名,我十分钦佩。听说石宗主曾答应保隐凤谷二十年平安,为此事亦尽了全力,但今日隐凤谷将不复存在,其诺言不复有兑现的可能,石宗主不必再拘泥于些许小节。只要愿意,我可让你即刻安然离去!”
无论是哀邪,惊怖流属众,还是隐凤谷的人,都不由为之大感意外。
石敢当白须白发皆被鲜血沾染,神容更显枯瘦苍老,但他看似平和的目光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从容凛然。因为服下了可涣散功力的药丸,他已无法凭内力与巨大的伤痛相抗衡,刚欲开口,便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白。
喘息稍定,石敢当呵呵一笑,低缓地道:“二十年来,连老朽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诺言,何况他人?”
小野西楼一震,若有所思地望着石敢当,沉默了片刻,缓缓背转过身去。
这时,一名惊怖流部属大声道:“隐凤谷尚有歌舒长空与其女不见踪影,请圣座、门主示下!”
哀邪的身躯几乎完全埋入了巨大的交椅中,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双目微合着道:“红颜领十人继续在谷中寻找歌舒长空的女儿,至于歌舒长空本人,多半有死无生……”看来他对邪道武学“三皇咒”极有信心,不过他自己的伤势也着实不轻,仅是说出这一番话也颇为吃力。顿了顿,哀邪接着道:“凤凰重现的吉时将至,主公对此事极为关注,为求万无一失,主公已暗中传来一道密令,我等自当遵令而行。”
言罢,他自怀中取出一份手简,徐徐展开,沉声念道:“击败隐凤谷后,即刻将隐凤谷所属人马一并诛杀,不可延误!”
他的声音轻缓,但在隐凤谷众弟子听来却不啻一记惊雷,立时有人懊恼不该束手就擒,早知无论如何难免一死,不如与他们拼个玉石俱焚。刹那间众人既怒且悔,暗自咬牙切齿,却又徒呼奈何。
小野西楼亦颇感意外,她立即道:“他们已是囊中之物,根本不足为虑。”
哀邪干笑一声,道:“此令主公亲手所书,圣座与我只需依令而行即可。”右手轻扬,一道手谕向小野西楼飘然而至,不疾不徐。
小野西楼伸手接住,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哀邪所言没错,一时无语。
哀邪略略欠了欠身,右掌如刀平平推出,脸色森冷而毫无表情。
“锵……”森寒刀剑不分先后地脱鞘而出,向跪伏于地、已失去反抗能力的隐凤谷弟子卷去,犹如平地席卷而起的一股死亡之风。
寒刃如霜,在夜色下闪耀出凄迷的光弧,光弧所及之处,一道道血箭标射而出。眨眼间,已有三十余名隐凤谷弟子如朽木般悄无声息地向前倒去,就地毙命。
无声的屠杀更显惊心动魄,极为有限的几声短促的呼声与漫天血腥之气混作一团,而使气氛显得凝重沉闷。
惊怖流本就是一个血腥的名字,隐匿数十后甫出江湖,便已显露出它丝毫未减的嗜杀无情。每个人的杀人手法都是那么娴熟而简练,对哀邪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惊怖流中的人皆能心领神会,并在第一时间付诸行动。
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使隐凤谷中人皆骇然失色,不知所措。
天地间只剩下利刃破空之声,以及在人的血肉之躯中进退摩擦的“咝咝……”声,那是来自于地狱中的声音。
石敢当万万没有料到惊怖流在完全掌握了主动后,竟然仍会有如此疯狂的举措,眼见一个个隐凤谷弟子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就已毙命当场,他只觉一股热血疾冲脑门,脑中“嗡……”的一声,须发皆张,但全身功力根本无法提聚,急怒交加之下,石敢当气急攻心,内伤全面迸发,立时晕死过去。
尹欢脸色苍白得可怕,仿佛他周身的血液突然间完全流失。此刻,他与其他惶然四向奔逃的隐凤谷弟子不同,他依旧如雕塑般跪伏于地,一动不动,而眼中却有着让人为之心寒无限的仇恨,怨毒如蛇!
但此时此刻,即使尹欢再有心计,也是问天无力了。
周围的属下接连倒下,鲜血不时喷溅于尹欢的脸上、身上,而他对此似已完全麻木不觉。
夜空中乌云聚散分合,月色因此明暗不定,照得尹欢的面目斑驳变幻。
小野西楼沉默着,便她的眼神显示出其内心决不平静。
哀邪静静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使曾在冰殿中遭受挫折的哀邪的身心松弛下来了,甚至连所受的内伤之痛也缓痛了不少。
他在心中道:“这才是我哀邪应当所处的美妙状态——随心所欲地左右着他人的生死!”
他的目光几乎是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眼前的一幕,犹如男人在欣赏着美酒与丽人。
哀邪当然已察觉到小野西楼异常的神情,甚至也猜测到了对方心中的念头,但他并不太在意。
既然这一切是主公的安排,那么,小野西楼就决不会违逆,也不敢违逆,无论她自己心中是如何想法。
因为,无论是哀邪还是小野西楼,在他们眼中,“主公”就如同神灵一般,神的意志是决不可违抗的!
第四章 玄开天幕
极度的空灵。
无限的轻盈。
这是战传说在冥冥中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相信自己一定已死了,唯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感到生命如此空灵与轻盈,就如同儿时梦见自己行走于云端时一般。
“我,真的死了吗?”
这个念头本身也显得那么模糊不定,战传说决定用肉身的感觉来判断,但他很快发现,他已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躯体的存在了。既然无法感觉到躯体的存在,自然也无法让也许根本不存在的躯体做出任何举动。
“威郎……”
“威郎……”
一个仙乐般温柔优美的女性声音忽然在天地间响起。
不,也许并非是在天地间响起,而只是回响于战传说缥缈的思绪中,因为这声音是那么的轻柔,犹如耳语。
“威郎是谁?呼唤他的女子又是谁?记得我是被人击伤后坠入湖中的,若还活着,在湖中又怎么会有他人的声音?也许,果真是在另一个世界了!”
战传说虽不畏死,但他的心中仍是不由升起了惆怅的感觉。
“威郎,你为何不应声?啊,你受伤了?是光纪使你受伤的吗?”
战传说静静地听着,那柔美的声音有着无比动人的魅力,使人如闻天籁,陶醉其间。战传说听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已懒得再去思忖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他心道:“这威郎究竟是何方高人?……或是……神仙,才能得她这般关切。而那被称做‘光纪’的,又是什么人?”
正自思忖间,忽然他突觉有一只温暖柔滑的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脸上,一股异样之情刹那间流遍了战传说的全身,他暗自“啊”了一声,顿时有一种被人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感觉,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当他睁开眼后,立时被自己的处境惊呆了。显然,他仍在湖水中,湖水静静地拥簇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双眼亦与清凉的湖水亲密无间地相触。奇怪的是在湖水中,但他并未感觉到无法呼吸,甚至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需要呼吸才能生存的人。
在清冽的水中,战传说竟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与置身于空气中似乎毫无区别,而这并不是最让他吃惊的!
让战传说最为吃惊的是: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一片幽幽的蓝色,晶莹而不炫目的蓝色,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玉石,而他正伏身向下,静静地卧于这蓝色的“玉石”上,“玉石”平整之极,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磨一般。
但这决不会真的是玉石,因为战传说同时还看到丝丝缕缕如网状的红色线条正在向这片蓝色中不断渗透,红蓝相映,格外醒目。
战传说忽然意识到那呈网状向蓝色中渗透的是他的鲜血!
而血液又怎能透入玉石之中?
这一情景,战传说看得真真切切,历历在目。那幽幽蓝色竟随着战传说的血液的渗入,而不断地变淡。战传说有意要伸手去触摸身下的这片奇妙的蓝色之物,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仅仅只能停留于一个念头而已,他的身躯似乎仍不复存在,无法完成任何动作。
此时,他对外界的感知,只有依赖于他的视觉与听觉,而他所能感知的一切都那么诡异而不真实。
就在战传说感到真幻莫辨的时候,在逐渐淡化的蓝色深处,突然显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形体,虽只能瞧见其模糊轮廓,却自有惊魂摄魄的美感,仅仅是若显若隐的光与影,就充满了夺天地造化的无穷魅力。
战传说游移飘忽的心绪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宁静,原有的疑惑烟消云散了。他相信自己的确已不在人世间,因为人间世决不会有如此完美无缺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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