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珍稀宝玩,琳琅满目,一颗就够穷人们过一辈子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得屏声敛气,侧耳默候。宰相正在书房与门子啜锦程对枰,曹恒报说娄锟是他的表弟,在一夜梦见自己两手捧日,便来投靠我主。宰相闻之则喜道:“此人终为吾心腹,叫他仔细候着,等棋终再见他。”
啜锦程也忒没见识,吃到兴头上,一吃再吃,把宰相的棋子围得水泄不通,宰相面子难搁,大为恼火,旁边的门子、仆子、丫鬟们都看得胆战心惊,啜锦程还不知死期将近哩!捱到棋终,啜锦程大笑道:“我赢了!”宰相怒上眉峰,把棋盘一掀,众人都吓趴在地,啜锦程心道:“好好的一盘棋,我主为何要把棋盘掀翻呢?”宰相戳着啜锦程道:“这盘棋,你吃了老夫多少子,都让你吃下去!”话音刚落,从门外吧嗒吧嗒进来三名私军,一人按着啜锦程的身子,一人拉着他的嘴巴,一人拿绳索捆绑。娄锟只听得屋内叫声惨烈,仿佛身受,心里飞快地转道:“这儿可比龙潭虎穴,一句话不讨喜欢,明儿早上还找不到脑袋吃饭哩!”
第五回 丁宰相刀下作鬼 贾似道朝廷揽权
直到里面的嚎叫止了,一个头发蓬乱如麻,口角流血,嘴巴鼓鼓而向外滴着棋子的汉子被两名军士拖手而出,好可怖!娄锟连忙把脑袋深垂,一直不敢抬起,过了好一会儿,宰相从屏风内仪态大方地被两美婢扶出。娄锟八字大跪在地,两手伏膝。
宰相稳了坐,要娄锟抬起头来,娄锟依言缓缓抬起。只见他方方正正的头上,布满了各种有特色的生命组织形式:最上面摆着前疏后浓的黄棕头发;下面便是自然形成的几条小沟;中间突着一个漏斗似的大红鼻子;左右的两张脸象疥蛤蟆皮,有许多黑红交错的疙瘩;再左右竖着一对漩涡耳朵,将周围的情报都吸收到中心的黑孔中;往下看,瘠薄的嘴唇就像用笔画上去的一个“二”字。
宰相见了不高兴,从嘴中噗地吐出一粒杨梅核,忙有丫鬟伸着白玉盦接着,又有丫鬟拈杨梅喂在宰相嘴里。宰相不理娄锟,径自吃杨梅,娄锟的额头上已冒出汗来,待宰相吐出第十颗杨梅核后,才要紧不慢道:“你怎么生得这副鬼模样,啊?~~”娄锟磕头如兔儿掏杵,道:“小人该死,小人丑陋。大人说得对极,若这世上没有小人这样丑陋的东西,怎能衬出大人的美仪呢?”宰相嗯了一声,脸皮子微微一颤,亲自从左手边的赛兰盘里拈了一粒杨梅丢入嘴中,道:“好甜的嘴皮子!就跟在我身边了。”娄锟大喜道:“荷蒙宰相垂青,小人为您执鞭坠镫,死而后己,在所不辞!”曹恒在旁微笑着。
娄锟自跟着宰相后,便改换了门闾,身子像包着一层金子似的。深晓在官场上就应该见佛就拜的妙谛,哪位大人没受过他的美言,不在宰相面前替他美言的?他一月之间便跃身为宰相身边最红的门子,派头十足。但曹恒及其他门子却未因他生嫉,只缘都受其大量恩惠,把他当作拜把子兄弟一般看待。
娄锟与其他门子无事便爱吃酒,这一日院内酺会,众人皆饮酒不乐。娄锟道:“诗为酒友,酒为色媒,座上岂能少了一点红!”曹恒道:“本来想叫两个婢女来陪酒的,可惜宰相还没走,咱们不好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放肆。”都叹着呢,这时,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少仆,一进门,脚根还没站稳便叫道:“走了,走了!”娄锟大喜道:“到哪里去了?”少仆道:“阎妃娘娘又在患病,宰相体慰去了。”曹恒大笑道:“这一去没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轮到咱们痛快了!”
赵海斑便去拉了几名花枝招展的婢女充当酒伎,个个巧挽乌云,奇分绿鬓。婢女坐在他们膝上,千娇百媚,他们一边饮着婢女递上口的酒,一边在婢女身上揉面粉,屋内淫语燕啼,不堪入耳。
曹恒欲心大起,拿起一个五花珐琅杯,提议要各人谈谈女人与男人相异之处,说不上来的罚酒三杯。赵海斑首发其言:“女儿闺内望夫回,夫君在外花柳陪。”曹恒把手在婢女腿上一拍,叫道:“此言真乃警世之谛语,叫那些忘八负心汉听了好好反省反省!”又把嘴凑到婢女耳边,细语问道:“心肝,我说的可对否?”婢女揪着他的耳朵,嗔道:“对你个死人头!你这个没良心的每晚上都换新味口,早把奴家撇在九霄云外去了。”
曹恒与美人唧唧一阵,也口号一联:“女儿独倚松柏下,男儿殷勤送晨花。”赵海斑举起大拇指,道:“不错,不错!男女初恋,女人之羞涩,男人之追求,皆在此句,真有刻木三分之妙!”曹恒听得美不自胜。
轮到娄锟了,他不太会说骈句,想了一会儿,道:“这个女人与男人相异之处嘛,这个,女人凸的地方男人凹,女人凹的地方男人凸。”众人一听都黄了脸,齐声指责:“你这话太龌龊了!此纯洁之地,也被你给污染了!”娄锟听得眉挑,把桌子一捶,碟盘被震得叮叮铛铛,叫道:“老子讲的就是实话,这才是女人与男人真正相异的地方,你们难道都不懂?他奶奶的!”又拉着身旁添菜的十四岁丫鬟问是不是,那丫鬟羞着脸跑开了。娄锟腿上的婢女举手往其胸上软绵绵地一拍,道:“人家小孩子不懂事,瞧你把人家吓得!”娄锟这话也有几分歪理,没办法,只得算数。
行了数令酒,娄锟已有七分醉意,迷迷糊糊地唱道:“为什么那些黄泥农夫们都是喝粥的命?只怪他们的职业没选好,正是弓着背劳动弓着背吃米,不就是个‘粥’字么!”曹恒伏在桌上,右手扬举一杯,道:“言之有理,来,再敬娄兄一杯。”娄锟又饮下一钟,道:“为什么咱们餐餐肥肴大肉?只缘咱们的职业选得妙,这叫作关在门内人吃人,不就是个‘肉’字么!”众门子哪个不说高见!
娄锟干瘪的脸上泛起红光,又吃了一海,说得兴起,含糊不清地吐着舌头:“这官场就像厕所一样,人人都往里面撒热尿拉热屎,可一进去还是寒森森的。”赵海斑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圆着脑袋,鼓着眼睛,噗着气道:“说得不错,他孙子的臭官场!”几个婢女们都听得掩嘴而笑。酒阑之后,众门子各拉一名婢女入房行事去了。
娄锟此时平地登天,头顶通天冠,身穿云锦衣,脚踏珍珠履,仪态大方,只是面部不论擦多少粉也抹不了煞气。走在路上,三品以下的官都要向他打个哈哈,三品以上的官还得停轿打声招呼。四处求他美言办事的儿子们愈来愈多,自然进贡多多,家财都可存个小金库了。
娄锟念及那二百两翻身银子是其妻的身价,想去“绣红楼”把妻子接回,同享富贵,这些年却是苦了她。又怕她恨自己入骨,四处喧扬以前的旧事,心情作祟,便不敢去了,每日晚间与婢女厮混,只是终究夫妻一场,有些情意,少了她在身边,不时也会感到空虚。安泰之时又想起那位道士来,多亏了他,自己才得行大运。可是把整个临安城都掀过来了也寻他不着,娄锟思量道:“莫非真遇到神仙了?”想到有神仙相助,直比吃了金丹还乐,忙在房里供着三清六帝,日日早晚礼拜一番。
丁宰相对娄锟百般赞赏,有什么事都找他作参谋,他便时刻跟在宰相身边。文天祥言:“恶相家的门子,一个个吃饱了没事,就会想心思,只要能讨到主人欢心,什么恶毒的点子、赚钱的花招,还怕他们想不出来么!”
丁宰相正吃着万岁枣,娄锟在旁洗着枣子,宰相边嚼边道:“你知道我树大不倒的原因吗?”娄锟眼珠子一转,道:“小人要是明白,那小人不就是丁大人了么?”宰相笑着嗯了一声,道:“我的心就像大海一样,不择细流,既然江河要进贡油水,管他黄的白的,就让他们尽情进贡吧!水涨船高,我的基业便越来越雄浑,根深风难撼了!”娄锟暗自讥诮:“东西吃杂了,就不怕肚子疼么!”嘴里却明着巴承:“听大人一言,小人如雷贯耳!大人之才华,玉韫珠藏,若非今日得以窥斑,小人还真不易得知呢!”
宰相喜得抓起一块福寿糕就啃,娄锟道:“我见丁大人眉隐一十二彩,目含六十四理,有尧舜之精脑,皋陶子产之项肩,其宝身真乃赞之不尽!”宰相突然抹了笑脸,吐了美糕,怒目叱道:“住口!犯王帝的话鼠辈岂可乱叫!你若再说,把你流放到大食去!”娄锟想到啜锦程的前车之鉴,心里惶慌,唯唯倒躬而退,心里只骂道:“斥我乱叫,哼,只怕老子挠到你的心痒痒上了!”宰相闷坐,一妾端了一碗汤水进来,献道:“相公,你终日劳顿,这碗猴脑汤最补身子的。”“滚开!”宰相反手一掀,汤洒碗翻,妾吓得乞乞缩缩,却不知所谓何事。晚间,娄锟在宰相的卧室外跪了一夜,宰相才肯搭理他。
宰相本是个秀才出身,书法不错,一日兴起,当着几个得意门子的面,只用了眼皮子眨六七下的工夫,便画下一篇行草。赵海斑将眼睛贴着纸面,从上至下扫了一遍,摇头晃脑道:“好字,好字!就似川原春草,栩栩如生。”宰相颔首微笑。曹恒将双手铺在纸上,优优雅雅地抚摸一遍,道:“好一派威猛气势!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宰相拈髯微笑。再看娄锟,拿起纸来抖了抖,道:“这书法什么都不像。”
宰相听了不高兴,抬起首来,放下髯来,赵海斑和曹恒都吓一大跳,暗骂娄锟不会说话,万一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只见娄锟轻轻一笑,不慌不忙道:“能够拿东西比喻的书法,都未脱出世俗套路,大人的书法,天地之间竟找不出什么可以相喻,这种无与伦比的境界,故而什么都不像,真化境也!”宰相大喜,连赞“妙语”,连那张“无与伦比”的纸墨都送于娄锟。赵海斑舒了一口慑气,曹恒心里笑道:“我看他拍马屁到化境了!”
官官之间总是时相往来的,签书枢密院事马天骥无事便爱拜访各位大人。今日走会宰相,两人谈及娄锟时,马天骥对他赞不绝口:“娄锟这门子办事很牢靠,大人是怎么调教出来的?”宰相干笑了几声,道:“这叫狗通人性。”马天骥畅笑数声,道:“兄言良是,这话正说到刀刃上了。”却不知娄锟正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白。
宰相的小公子,乳名唤作“宝儿”,正过十岁生日,许多达官贵人都来阿谀拜寿,有钱包钱,有礼包礼。府门前乌压压的一片,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坐轿子的坐轿子,热热闹闹,像赶集似的。
宝儿只有中间一小圆驮黑发,四周都光溜溜的,从小娇生惯养,当真一个小天王老子。你看他,扯这个尚书的裤带,掏那个世袭衍公的荷包,哪个不躲着赞他活泼可爱的!娄锟此时站在宰相的右厢,宝儿与娄锟本就混得稔熟,这时跑到跟前,把他的手一拉,嘻嘻哈哈道:“看你倒还机灵,不如作我儿如何?”宝儿才正九岁,娄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听到这话非但不怒,反而堆着一脸媚笑,道:“少公子何等尊贵,小人是什么狗草身子,焉敢高攀。不若是阿爹不嫌小人憨傻,认作孝顺孙子,都是小人的造化哩!”
宝儿跑至堂中,招着手道:“好个孝顺孙子,来,给爹当驴骑!”娄锟应了一声,当着百官百仆百婢的面驮着小公子悠悠答答转了数圈,小公子甩起一根七尺蛇鞭在他屁股上抽打,虽说宝儿年纪小,不过抽得还很疼哩!百官都乐着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百仆都羡慕娄锟逢上这一等机遇;百婢都抿着嘴笑,平时你骑我,现在人骑你。
宰相在高堂上看得直点头,曹恒在宰相面前聒絮了几句,宰相一拍巴掌,戏即刻便停。娄锟拍拍没灰的衣服,立起身来,宝儿也跳到爹的面前。宰相笑道:“娄锟,你就不用委屈自己了,看你还机灵,便作我的干儿子罢!”娄锟心里嘴里还不百分百地奉承。宰相从左手上取下一块穿有各色宝珠玉石的钏子赐于娄锟,便是贽礼,娄锟毕躬毕敬地接了,戴在手上,自打这一戴,整个人的地位便耸然高出百倍,众门子无不羡慕垂涎,娄锟自然对曹恒的美言感激不尽。
宰相给娄锟使了个眼色,娄锟当然会意,亲自端给宝儿一碗寿面,蹲身笑道:“这可是哥哥给你吃的呦!”宝儿可能不喜欢看这些行将就木的成年人,从碗里拔了筷子丢在地上,瞎抓了一把寿面就往嘴里塞,嘴角吊着面条,急匆匆地提腿跑到外面顽去了,惹得那些行将就木的成年人又不住地赞他可爱。
宴席散后,娄锟夜里独身躺在床上,心里早有成千上万只青蜒在飞:“主对奴,用得着你,拉在怀里;用不着你,推下崖里。这宰相府表面上根深柢固,实际是一盘散沙,不如我及早谋个生路才是正事!”计议已定,第二日挨到宰相早朝回来,便去拜见。进入书房,见宰相在一面白纸上涂着白蜡,下放一彩图,看来正在闲情摹搨。见娄锟进来,便一面涂一面笑道:“这么早就来请安,我儿好有心啊!”娄锟一时不好开口,便顺手推磨,请了一回安。
宰相点点头,问道:“作我儿还习惯么?”娄锟站起身,道:“爹爹太客套了,享福的事儿,哪里有什么习惯不习惯之说?”宰相道:“你现在享的是小福,只要你好好伺候着,日后的大福也轮得到你哩!”娄锟低着头,抬着眼睛道:“爹爹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天书拜琐闱,势大根深,乃是孩儿第一仰慕之人。”宰相放下笔来,抽出一卷长画,铺在大案上,道:“这幅清明上河图,上有景象万物,各事其职。”又拿出一块赤色薄绢焘盖于图上,道:“你看,我将这块赤绢轻轻一盖,这幅图中的七彩万物就都变为赤色了。”娄锟笑道:“孩儿明白,这便是一手遮天的可怖之处!”宰相把清明上河图的佩诗念了几句:“歌楼酒市满烟花,溢郭阗城百万家。两桥无日绝江船,十里笙歌邑屋连。”又笑道:“山河城府花林人,如今尽在我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