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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药味越来越浓,石剑起身从炉上拿起一个药铫子,滗了一碗汤药,朝雪儿端过去。雪儿问道:“这是什么?”石剑朝碗里吹了吹气,道:“你气血不足、阴阳偏衰,这碗参汤最益进补了,喝下它吧。”雪儿谢道:“偏劳你了。”咂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石剑问道:“苦么?”雪儿道:“不苦!”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药,石剑看得喉结起伏,道:“如果你愿意,我、我们……”雪儿辍了药,问道:“你说什么?”石剑面色赧红,恨叹了一声,就是说不出口,觉得自己却似在乘人之危,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安心休息吧……在你需要的时候,有我!”说罢掩门而出。雪儿闭着眸子,把参汤咕噜尽了。
嵩山客栈右边便是一家药铺,此季有不少小儿感染了水痘,父母亲前来抓药。石剑不分青红皂白,把碍事者扒到一边,冲到柜台里,揪住老板,道:“把你这儿最名贵的补药拿来!”老板是个四十往上的中年男子,骨瘦如柴,哪里经得起这架式,吓得蜷着身体打摆子,道:“小店小本生意,没什么名贵补药,最好的就只有枸杞了……”石剑怒道:“你若再说一个不字,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店!”来抓药的客人们见一少年来路不善,纷纷避之则吉。
老板道:“不瞒大侠,少林寺的和尚们每日上山采药,嵩山这块地方纵然有好药也被他们采去了,我这儿从何得之?”见石剑双目如锥,忙转口道:“不过,由此北去二十里,有一敖家庄,庄主敖焘收藏着一种罕世仙酒,名为宓妃露,以龙髓凤血为根,配上四季全花木的粉汁,加以陈调混醅而成,为天下补药之最。大侠若要,可到那里去取,放过小人吧!”话尤未了,石剑已如狂风一般消匿,老板跪在地上,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客栈里面,雪儿躺在榻上,睁眼不得见,合眼即见云飞,整个瞳孔内尽是他的身影。她实在捺不住单调的空间,翻身下榻,离了客房,客栈内的喧哗声在她耳中是麻木的。
地上漫布着枯叶,就像大地老化得结了一层枯皮,苍旻弥漫浓云,好像只有天空才是最遥远的。雪儿强支起病骸,踽踽独行,背负着刿人的懊丧,冬风吹来,好似在耳边哭泣。
那块负心地上,雪儿指拨云和筝。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愁蹙眉峰,泣泪香腮,瑶诉冰弦,众苦难悲,只为在他;其声呜呜然,似怨似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弹到断肠处,春山眉黛低。
只缘乐声太凄惨,太阳听不下去,躲到云后;北飞的燕子和没有生命的纸鹞也伤心坠地;常绿的乔木抖擞掉叶;枯零的树木纷纷剥落着树皮。君弦在一刹那间琤琤嘣断,七根弦接着一根根地嘣断了,九徽十三音的金玉一颗颗脱散。
对着茕立的树木,雪儿哭得似海棠带雨,渐渐的,眼中哭出血来,五个指头都被咬破了,都为了那个负心人。
负心的人啊!这种痛苦直比刺进心房一刀还要厉害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雪儿在脑海里重拾记忆,那是第一次邂逅云飞的日子:大雪纷飞,暖阁的榻上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抽搐着身体,频频喊着母亲,眼角溢出泪带;那份真诚深深打动了身边的少女,眼角也随着溢出泪带。
“为什么?”雪儿再次仰望苍冥,也许,只有在飘雪时,冬季才不那么显得悲哀。快乐的时光更像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完美得轻轻一碰就破裂得了无痕迹。
呼~呼~
“雪儿,我细细想过,就算再伤心也挽救不了昔日之事,咱们只要抛开前怨,开开心心地活着,就算再苦、再难,我也会陪你直到永远!”
“蝴蝶恋花美,花美为蝴蝶,摘花人是谁,扑蝶蝶又飞。竹苞松茂散清幽,莺啼鸟啭伴我蕊中睡。白云悠,徐风吹,梦中事儿偏向谁?花枝乱影,绿柳周垂,蝶心倾花爱无悔。春来春去如流水,恍惚逝过不知味。啊,遥祝花好永不谢,笑到梦中都是甜。”
“我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母亲是个什么样儿,我不知以后能不能作好。”“你是最好的!”
“我美丽么?”“嗯~你和我的母亲一样美丽,别人无法替代的美丽。”
“现在的我又找到活着的目的了,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几十年的生命也真真是太短了,如果能多一点儿该有多好!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我心爱的人,所以我和百毒神仙是一样的,同样为一个人而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用我的一切来带给她幸福,保护她,照顾她,直到世界末日。”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非你我独有。习江上清风,看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的慷慨,无藏物之心,而我与你共适。”
难道说,恋人的誓言真的是写在水上么?相处四年的感情是什么?坚定的诺言是什么?云飞舍身为自己采紫荆花又是什么?她迷惑得像一剪梅,木然插在黑黑的泥土中,只有泪水陪着她,不知不觉地濑濑下落。
冥冥然日已沉西,飞鸟已归窠,云飞与罗彩灵回到客栈,吹了一日的北风,早已冻得乞乞缩缩,他们宿在左厢,石剑与雪儿宿在右厢。
今宵无星月,灯火阑珊处,罗彩灵挨着靠着云飞同坐。白天的她十分娇艳,可在晚间的灯火下,却变得特别枯黄;白天的他就已多愁,夜晚的他便更加多愁。罗彩灵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云飞明日将要踏着不归路,真舍不得过去的一点一滴,更把他当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好希望这一夜是永无尽头的。看着笑着说着同筷飧食,听着数着愁着怕着四更将过。四更若过,凌晨便要割舍;她十分的害怕,更十二分的沮丧。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白开水也喝下了七八杯,只是夜未央。焜亮的烛火在跳着舞,低垂的面孔在变幻彩霞,他的心,愿留不愿留?她默默等候,心还在跳否?
第五十回 雪儿坠花了痴情 云飞洒血弃小蛮
云飞昨日冒不韪对罗彩灵妄下誓情,不时便回思该是不该,哪里知道已失言致祸。发觉脑子真的很胀,加上两夜没睡,精神慵困,不禁又打了一个呵欠,道:“咱们睡吧!”罗彩灵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不要!今晚是最后一晚,你一定要满足我。不许离开,让我看着你,好么?”云飞只好万事依着她,只要能安稳地渡过今晚和明早,就大功告成了。
漏壶一滴一滴地滴水,与其说是水,却宝贵似黄金。静宓的空间里,仿佛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声。他知道她在渴望什么,他抹下她的眼皮,闭上自己的眼睛,轻轻地、温柔地将情印沾在她的双唇上,伴着画烛微薄的光亮。这是云飞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次的温存了,虽然很短暂,唇也干裂,她却感到萧萧的雨滋润着心房。柔唇离开时,她淘醉在甜蜜乡中,甚至舍不得睁眼,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时,一丝白光划过瞳前,东方好像快要日昕。云飞还在她身边陪着,清清楚楚地看着两行泪一齐从她眼角流出。
更鼓已三敲,可惜,东方没有日昕,天空里烟云氤氲,将要迎接世界上最悲哀的一日。
敖家庄的庄主敖焘因抵死不交宓妃露而惨遭夷灭,上至耋老,下至婴童,皆成无首之尸,流血门庭,令人发指。庄内生出火苗,愈烧愈旺,不可遏止,随后燹焱冲天,黑烟蒙蒙,偌大的一家庄院直烧到天际曈昽时方止。一绿衣郎一手握着沾满鲜血的无情剑,一手捏着一个白玉小瓶站在门首观望,红光的映照下,面孔冷酷而多情。赤血正缓缓地被无情剑吸收。
那绿衣郎飞身赶回客栈,蹐步来到雪儿房前,轻叩了两下,隔了好久也不见雪儿开门。又加重气力叩了两下,还不见开,心中忐忑不安,把门推开。雪儿侧卧在榻,卷着被子,后背对着石剑。
倏然,石剑惊得下巴颌一阵狂战,好似头顶一阵雷殛,手中的白玉小瓶“哐当”落地,摔得粉碎星溅。他急忙冲上去扶着雪儿,哭道:“雪儿!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雪儿!——”
原来,雪儿一头的黑发突然在一夜间全白了!就如一条银河拖在脑后,隔着牛郎和织女,此刻的她已真真正正成了雪儿!
只见雪儿嘴唇苍白,睁开眼时,眼睛竟红如赤枣,她朦胧的眼中见石剑的眼中也朦胧,这是第二次见石剑淌泪,第一次是在初见他时,而这次又刚好要与他分开。
雪儿咕唧道:“你怎么了?”石剑的眼泪扑簌如雨,把雪儿的头发拨到前面,道:“我没事,你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雪儿看着青丝,态度很安祥,道:“正如树枝和树干连结在一起那样,脱离树干的树枝很快就会枯死。”
石剑发狂地摇着头,道:“你不要这么说,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辜负你……”忙掩泪从怀里取出雪儿剪下的那束头发,还好,是黑色的。雪儿搓着仅存的那束黑发,气若游丝道:“你一定要亲手交给飞哥啊!”石剑哽咽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雪儿粗咳了几声,愁眉不展道:“我想出去,我不想待在房里。”石剑替她轻轻捶着背,劝道:“外面天寒,你身体不适,我替你燃一炉,暖暖身子吧!”雪儿摆晃着手,道:“我想出去,太闷了……”石剑拗不过,只得依着,道:“你还没吃东西,哪有力气走路,等我一下。”说完出去了,过不一会儿,端了一碗血红的蜜枣羹进来。雪儿道了一声谢,接过碗,一调羹一调羹地把蜜枣羹往嘴里填,食不知味地抿咀着。石剑收拾着地上的残片,叹道:“这么好的药,却毁在我的手里。”
雪儿吃完了蜜枣羹,又说想清静一会儿,石剑识趣地离开了。她对着雪白的镜面,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理了一遭又一遭,落下无数根银色断发,看着自己零瘦的模样儿,竟呆视了一个时辰。脑中不自禁又浮出云飞的身影,在九华山的日子里,每天云飞都会为自己梳头。
石剑在门外不肯远去,更是心乱如麻。
一路上,万物十凋八九,毫无生机,惟有楠木常绿。雪儿蹀躞小步,手足软弱无力,身体更似一盘散沙,每行一步都异常吃力,好像踏着黄泉路。石剑见雪儿竟能行走,心中宽慰了许多,却不知回光返照。
一片片黄叶像一颗颗懊丧的心,飘来飘去,或在干裂的土地上打着滚儿。西北风不停地刮着,好冷好冷,雪儿不敢去被云飞抛弃之地,更不敢回九华山,冥冥中,迤逦陟上悬崖边,前方没路了。只见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崖内挂绝壁松枯倒倚,只教人望之心寒。
“生送崖?”雪儿看得心碎,沧海变作桑田,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头顶上鹣鹣互啼,不比不飞;不论天空如何阴暗,山谷下依然溟濛着白雾,就像一片汨罗江,神秘而凄凉。
雪儿伫立崖口,叹道:“为什么我们的剑可以合璧呢?”
石剑在雪儿身后,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他弃之如敝履,那种男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伤悲!别人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我啊!天无绝人之路,把他忘掉,重新做回自己吧!”雪儿无语。
天空,愈来愈昏暗了……
雪儿植立北风,纤尘不染,如蚕丝般的数茎白发飘洒缠柔。“飞哥果真还活着,我就知道的,我还有什么不心满意足的呢?看着他开心,我也开心,哪怕令他开心的女人不是我……”她呼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镌着一只鸾鸟,下飘一絮白色的穗子,在手中摩弄,不知谁解单鸾寂寞。对着生送崖下如练的岚雾,面容一喜一愁地转变着。
只见雪儿如痴如醉地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几回,又什么也抓不着,只得怯怯地收回了手。石剑深解其意,僵着半身,自己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远处响起少林寺的喈喈钟声,雪儿忖道:“佛家有云,身是苦本,我为罪孽。凡人只道铰去青丝便得超脱,却不知世间只有一个办法能根除痛苦。”
她就立在悬崖的边缘,却丝毫没有恐高心理,在朔风中颤了颤,脑中有些昏迷,忖道:“飞哥,我不愿离开你,可你,你却离开我了……我死后,你会思念我一段日子么?”
石剑担心雪儿有闪失,忙在后面扶住她的胳膊,道:“你没事吧!”“没事。”雪儿把石剑支掩过去,望着崖下的山谷,好像就是她的本源,在频频照唤着。她的左手攥着玉佩,右手攥着两颗黑色的钮扣,迷蒙地念道:“没有了我,这个世界不还是个世界吗?呼……人死后会怎样啊?”虽然雪儿的语声比飞花落地之声还要轻细,石剑却耳濡透心,吓得死死掎住雪儿,含泪大喊道:“不要!”
雪儿在风中眯着眼道:“我不会轻生的,只是我不明白。”雪儿从未欺骗过他,石剑这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唏嘘道:“人死后,也许会上极乐世界或下地狱,也许会转世投胎。”迟疑了片刻,道:“也许……灰飞烟灭。”
雪儿俯望深赜的山谷,绝望地笑着,喃喃道:“如果到了极乐世界,孤伶伶的多寂寞啊!如果下地狱,那多难受啊!我情愿转世投胎或灰飞烟灭……”
石剑抹着欲沥出眶的眼泪,道:“管死后的情形做什么?我们既然还活着,就只管把握今生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珍惜生命!当小孩子第一次生病时,总会焦急地询问母亲;因为,他害怕自己得了绝症,虽然这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