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加快步伐,吃力地登上山腰,好不容易近前一看,却见那寺门歪歪倒倒,零零落落。待推开门时,真忍不住心荒意颓。
但见:堂上生荆杞,堂下贯鼠蟑。文图消磨漫漶,野风蓬球轱辘;木鱼无敲却裂,蒲团皱破无皮;琉璃香灯缺损,罗帘漫挂蛛网。如来金身残色,罗汉歪卧东西。无量寿佛变有量,丈四铜残今丈二。诸像豁衅痕痕,碎首损躯,金碧悉录。张僧繇应悔留真迹,残落落不知寺庙名。
正是愁人到愁处,频添一分愁。母子俩先前的一股冲劲随之骤散,吴秀兰支持不住,昏忙中倚着地面的佛像舒喘。云飞忍不住说道:“我到前面的市镇上讨些食物来!”吴秀兰急忙强挺着身子阻拦:“飞儿,不要去!现在天黑道恶,碰到歹人岂不痛杀了娘?咱们就忍过这一夜,明早乘十几里水路便到你外公家了。”
云飞见母亲身体太虚,如何熬得过去,一意坚持要去。吴秀兰拗不过他,只好许了,口中千叮万嘱“小心”。云飞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带着小碴儿的瓷碗,辞了母亲,独自下了小山。走不多远,前面果然有座小镇。
傍晚的街头,镇上的小贩还不少,正因为这是兵荒马乱的时代,不勤力劳动是难以糊口的。云飞拖着疲累的步伐行在通衢之上,命运就似风前的灯笼,奄奄欲熄。扫目悬望,小镇的乞丐却也不少,他也学着逢人便讨,虽然模样很惹人恻怜,却无一人肯解囊。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云飞还没求得一文钱,想起母亲还在破庙内挨饿,心中大为急恼,哪里还顾及到自己也饥肠辘辘。有个卖烧饼的却不自觉,将声音喊得震天,云飞更是听得难以忍受。娘时常说“人穷,要穷得干净”,可是现在饥寒交迫,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他只好一咬牙,出此下策了。
只见云飞走到卖烧饼的摊前,那摊主个头倒是不小,虎背熊腰,粗眉圆臂,见有了生意,两块眼皮子便跳得快了,道:“好孩子,要尝个烧饼吗?油脆葱香,可好吃了!”云飞垂着头,盯住摊面上的一个烧饼不放眼,倏然右手刮起眼中之物便跑,那摊主哪料到小子有这一招,惊得放下手里的火钳,抽身急追,大吼道:“抓住他,抓住他!”声音大得仿佛能把整个小镇都传遍。云飞一整天没进食,两腿乏力,哪经得起强烈运动,眼睛一花,脚跟一软,没跑百步便不由得一跤摔倒在地。摊主踏步赶上,一把将云飞拧起,狠狠地朝麻石地又是一跌摔。此番猛摔比之先前不知烈过多少倍,云飞闷哼一声,只觉得头晕目眩,骨头都要碎了!
摊主还不解气,又朝着云飞狠命地用脚踹着,云飞将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紧紧揣在怀中,身体任由摊主踢打。他的意识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护好食物。路上的行人见出了事,都围过来,不一刻观者如堵,摊主方才罢了脚,啐了一声,头上冒烟而去。
云飞的脸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鲜血淋漓。终于有个好心人见这孩子可怜,从对面的家里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云飞,将水喂他喝了。人心毕竟不是铁作的,食物舍不得给,清水还是舍得的。云飞勉强呷了一口凉水,打了一个冷颤,清醒过来,急忙用手伸进怀中摸了摸,食物还在!便撑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谢,又讨了一碗清水,起步踉跄而去。
眼前一片血红,原来额头上溢的血流到了眼里,云飞边走边擦干脸上的伤痕,怕母亲见了伤心。
吴秀兰心乱如麻,倚门悬望,远远望见一黑点,喊道:“是飞儿吗?”云飞抬高嗓音道:“娘,吃点东西吧!”一溜风跑到跟前,吴秀兰高兴得叫道:“飞儿,你回来了,没事吧!”云飞假装笑容,道:“娘,我怎么、怎么会有事呢!”他这一笑,脸上的伤口便被带动,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阵钻心痛,幸得周围昏暗,母亲没能瞧见。云飞又不敢捂脸,只是强忍一会儿,总算挨过了痛关。两人进了庙,云飞小心将怀中安然无恙的大烧饼取出,还略带着体温,递到母亲面前,亲声道:“娘,趁热吃吧。”吴秀兰欣慰地接过烧饼,问道:“哪来的?”云飞哽了一哽,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镇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舍给我的。”他脸上显露窘色,忙将头侧开。吴秀兰又问:“你吃了没?”云飞拍着刚装满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轻轻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饿,接过婆婆给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婆婆还笑我是个馋猫哩!你瞧我吃得多饱!”这一拍腹举动将母亲逗得一笑。
第十二回 拔尽寒炉一夜灰 刮面罹灾染黑瞳
母亲在暗中也隐隐瞧见儿子脸上有些红斑,切问道:“飞儿,你的脸……”云飞慌忙垂下脸庞,道:“嗯,我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嘛!想着娘在挨饿,便加快脚步赶回来,走得急了,被杂草绊了一跤。”吴秀兰蹙着眉头,叹道:“我就要你仔细一点!”
云飞见娘总拿着烧饼不入嘴,急着叫道:“娘,快吃嘛!”母亲将烧饼掰了一半给云飞,道:“娘不饿,你再吃一些吧。”云飞生气地甩着手,道:“娘,你干什么,吃就吃嘛!”“这孩子!”母亲笑着将烧饼一片片送入嘴中,云飞这才安心倒在干草堆里睡了。吴秀兰透过破庙顶上的漏洞看着星空,还在担心明天的事,见儿子紧紧偎成一团,显然在受冷,便找来一把干草将儿子的身体盖上了。
夜是那样的凄凉,一阵飒风透过缝隙吹来,刮在吴秀兰单薄的身上,不由得打一惊悚。她微一动身,倏然腹部的肝肠似被搅住一般,至痛无比!她捂着腹,浑身上下不能动缠,干皴皮肤上的纹理顿然加深了许多,斗大的汗滴由额头似雨水般泻落。她不住地抽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地上的铜像,脸部肌肉阵阵扭曲!她的脑中明白,在艰难的流浪生活中,饥不择食,已经患了胃病。
眼见云飞尚在熟睡,吴秀兰只能强忍着钻心的痛苦,却不能大声痛呼。云飞的身体不知为何,频频翻转着,似被噩梦困绕一般。吴秀兰的牙齿砰砰挫钉,手已经麻木了,那铜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线鲜血,从她强压住的嘴中只能听得见丝丝呻吟。风愈吹愈大,推开了破门窗,干草在庙内乱窜着,就象那无穷无尽的绳索缠绕着她。她在悲压中兴庆没有在白天发作,没有被儿子发现,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
终于,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夜还是那样的凄凉……
太阳的光辉将星月掩盖了,又是新的一天。云飞发现母亲很疲惫,便没唤醒她。温暖的阳光将吴秀兰烘醒,昨夜的疾痛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很快便被云飞稚甜的微笑冲散了。母子俩也没能梳洗,怀着心事继续跋涉着。行至小镇上,云飞将头低得很下,怕被卖烧饼的摊主看见,还算皇天待人不薄,总算挨过了虎牢关。
三峡西起四川奉节的白帝城,东达江陵,但见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山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缺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
母子俩唤了小舟,那摇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颇有年岁了,说这江里有吞舟的巨鱼,母子俩听着胆颤,便躲进舱里。看那江面上也有几艘富豪人家驾着丽舸游览风景,吴秀兰母子却只是紧坐舱内闭着风,随着欹帆侧舵入进高低波涛,遇漩撇舵地急行着。快风拍打着舱布,可见行速如飞,但母子俩此时哪里还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心情,只觉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神女峰,径三峡之峥嵘,蹑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峰顶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传来阵阵猿啼,凄楚高环,艄公亦支橹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河段有“九曲回肠”之称,吴秀兰双手合什,祈求瑶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难。
已过未时,眼见江陵城这个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荆州,西接巫、巴,有云梦泽,春秋时为楚国之都,西汉时为全国十大商业中心之一,相传为三国关羽所筑。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军因占得襄阳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将李复光战死,形势万分危急,幸得宋军大将孟珙率军救援,连劫蒙古军二十四寨,夺回被掳掠的人民二万余,威镇华厦,江陵方得保全。
吴秀兰付了最后的二十文钱,俩人离了小舟,心中却一点也不踏实。大府名城自不一般,但见门楼高耸,垛堞齐排,护城水流,高山峥嵘。母亲在城门前迟疑了片刻,这一点,云飞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何况母亲又是反从叛德之女。现如今,十层梯子上了九层,也莫谈回头了。
俩人强打精神,踏着一条大甬路,丝毫不理会街上的繁华与兴衰。吴秀兰此时的心中只记得寻找城东的原家,云飞也只记得紧随着母亲。终于,斗大的“吴府”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见那红墙深院宽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显然当年的富贵还保留至今。
门前蹲着两尊石狮,三间獠头丹门,中门大敞。吴秀兰毫不犹豫地踹步入内,正与慌张而出的管家程良军撞个满怀。那管家年纪六旬,星眼阔亮,斑发齐束,倒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却见竟是久离家门的大小姐回来了,惊喜得嘴角微颤,一时怔住,不知从何说起。
吴秀兰亲声问道:“家里都还好吧?”程管家切切应了一声,见大小姐已有了孩子,而面容又是那么憔悴,一定是家中有变故,无依无靠,只好回到娘家。他又转忧道:“老爷对小姐的事很是气恼……”吴秀兰将云飞带上前,道:“这是我儿云飞。”程管家轻抚着云飞的头发,叹道:“不知老爷见了你们会怎样?”吴秀兰道:“我这次回来,是向爹赔不是的,过了这些年,爹也许能原谅我吧。”话音刚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几声。程管家见状惊道:“大小姐!你──”吴秀兰舒缓片刻,摇摇头,道:“唉,没办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风寒。”云飞也有心地替娘轻轻捶着背。满地的下家婆子大半与吴秀兰熟识,都拢过来“大小姐长、大小姐短”地嘈叫。吴秀兰也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叹气,欲带吴秀兰与云飞去见老爷,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女子,尖声尖气地嚷道:“哎哟,我当是谁呀?这不是当年与痴心汉私奔的吴家大小姐吗!噢,我说错了,吴家已经没有这号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飞放眼望去时,见那女子披着绽毛貂皮夹绒袄,内穿绕缕银鼠花绿缎褂,下身彤紬杂七彩万葩裳,两飘双凤窜头碧佩,髻绾紫翠朱兰钗,额勒眉心玺印连珠套,项带赤金璎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鸾绦。一双丹凤眼,翘眉挤目,身材丰腴,浓抹艳涂,丰仪雅韵地摇摆过来。此女便是吴百春的大公子吴彦之妻汪艳平。
程管家这时脸色显得有些鄙窘,低声对吴秀兰叮嘱:“大小姐,你千万别和她争气,她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将她激火了,可没好日子过!”吴秀兰摇头苦笑道:“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当年硬要跟我争一把手镯子,闹成什么样子,至今还依稀记得。”程管家默叹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飞自从听了汪艳平刚才那刺耳的几句话,对其便厌恶非常。
汪艳平婆娑扭了过来,宝钿宝玦,铮铮恐碎,道:“真是脸皮厚啊!泼出门的水还想再进门,真是作得春秋好梦呢!”程管家不敢作声,汪艳平得势又道:“哎!要求生活计,也难消脸皮羞哇!”吴秀兰陪着笑道:“艳平~”汪艳平呸了一声,道:“谁是你的艳平?你这个扫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没去处,带着野种到处寻方便!”吴秀兰心中难受,无语相还。
只见汪艳平冷哼一声,指着吴秀兰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会孟母三迁啊,专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摇到云飞面前,双手掐住云飞的脸,道:“想过好日子,是吧?”云飞用力将她的臭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艳平怎能忍受“野种”的无理,啐道:“好你个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飞两嘴巴。吴秀兰敢紧说圆话,云飞拉着母亲的手,愤然道:“娘,咱们离开这里!”汪艳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没你们在,这个家可清静哩,免得惹了满屋子腥骚。”吴秀兰蹙眉向云飞摇首,示意不要赌一时之气。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这个……大小姐啊!咱们还是快去见老爷吧!”吴秀兰正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汪艳平,赶忙应道:“飞儿,咱们去见外公。”云飞只好忍住气,随着母亲朝府内走去。这时,有一管事拿着贴子跑过来请汪艳平批,她拿过牌子细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叽咐几句,又紧跟了上来。
几人走过门场,穿过抄手游廊,向书房行去。吴秀兰浏览着家里的陈设,与当年相比,也没多大改变,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现眼前。汪艳平见状,尖声叫道:“东张西望什么,想晚上作贼呀!”且不说吴秀兰与云飞心中如何,程管家都听着难受,沉声道:“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汪艳平哼了一声,却也罢了话。
转过一幅白鹭汀州瀚海屏,总算安稳行到老爷的书房前,程管家叩门请入,汪艳平急步上前,第一个冲进书房,脚根还没站稳便嚷道:“爹呀!见了那个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能生气呀!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铜钱花纹紫金衣的老爷,尊坐在楠木交椅上开章阅书,也许是操劳过度,生得面黄体瘦,此人正是吴秀兰之父吴百春。只见吴百春垂下书卷,心中纳闷,不知汪艳平所指何人。但见程管家小心地将吴秀兰与云飞引进门前,吴百春骤然与十几年不见的女儿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汪艳平猛一甩袖,赶忙叫道:“爹呀!她虽然不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