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把书搁下,见雪儿蹁跹袅嫱,忽然间又动了作画的念儿,“若是把雪儿画下来挂在壁上,举头可见,岂不美哉!”便笑道:“雪儿,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作副肖像如何?”雪儿止步问道:“为什么?”云飞清理着桌上的书砚,道:“美人不留像,错失了岂不可惜!”雪儿退了一步,道:“贫嘴,不给你画!”云飞在大案上铺一张毡子,道:“我再不贫嘴了,让我画吧!”雪儿笑道:“你先说个正经的理来。”云飞翻抽屉取画缯,道:“把你画下来,你不再时,我把画儿取出来瞧瞧,也不寂寞了。”雪儿咬唇笑道:“你放一万个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云飞洗着数管狼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嗳呀,你叫我怎么说嘛!”雪儿掩嘴笑道:“哈,说不出个正理吧!”云飞调着丹青,叫道:“嗳呦,我的好妹妹,你就让我画吧!”雪儿心中本是随意,见云飞诸色皆备,也随他的意了。
雪儿端坐绣榻,手把朱帘,云飞便用四块三寸长的大理石压住画缯的四角,一边看雪儿一边绘画,嘴里与她说些推心的话。过了一个时辰,三染后终于画成。工画者多善书,云飞便饱渗霜毫,题一绝于上:
自是人间最怜处,秋波溢水可照人。
应恐姝荷冰雪凝,情浓温消还成泪。
云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竟题了这首半伤之诗,心中失悔,要改也不成了。画中美人却尽人意,惠心纨质,王貌绛唇,淑姿姹姹。云飞托绢给雪儿评尝,雪儿捧着画缯,惊叫一声:“怎绘得这般像,恰似我穿进画缯中一般!”云飞轻笑道:“手艺还不错吧!”他本欲说那首绝句题得不好,雪儿细眼早已瞧见,倒先说道:“这首诗题得更好,真真把我看透了!”说完望向云飞,云飞道:“好是好,只是伤感了一些。”“伤感就伤感,我好喜欢!”她将画缯小心地叠起,道:“飞哥,这副画让我留着,好么?”云飞笑道:“瞧你说的,我再描一份不就成了。”说完又重描了一份,把真迹交给雪儿。
自打题了绝句之后,笔兴又起,提管写下一篇九华山的山水赋。云飞不时查阅经典,雪儿在一旁磨墨涤砚,递书送纸,好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
九华山有九峰,如莲花,故名九华。山中苍松如海,翠竹满坡,奇峰秀出。秋来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此时正在七月梢,看那悠悠桂花林,夭夭灼灼花盈树,花盈树上贴冰心。
一位盛气少年,一位妙龄少女比拟练剑,桂花纷纷飘渺落在他们身旁。少年英俊神武,少女含苞待放,你突我冲,舞得剑花朵朵,剑声回荡林中久久不失。“雪儿,你的伏羲剑法又增进了不少嘛!只是不够狠辣,让我钻了空子。”云飞收剑道。
雪儿悠然道:“我不愿伤害别人,所以我……”云飞靠近雪儿,道:“你这颗菩萨心肠,我可不敢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雪儿道:“飞哥,如今逢时不祥,我怕到外面去,真希望和你永远待在这里!”
云飞抚着雪儿如翼的秀发,放情山水,道:“杯中之水,是人意所为,没有波澜起伏,死无生气;再看山涧飞瀑,是天意所为,虽然离我很远,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它流动的生命之声。你明白么?”雪儿道:“我明白,飞哥不想安于闲乐。可是,我又怕。”云飞展目笑道:“傻瓜!外面可有意思啦,我要带你游遍天下名川,尝遍世间美食,这才不枉此生!”
言罢走向崖边,括着嘴高声喊道:“我爱你!──”
这时,传来一阵山鸣谷应:“我爱你!──”
云飞道:“你都听得仔细吧!只要你给别人爱,别人也会把爱反馈给你。虽然我受过别人的欺压,但我总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雪儿问道:“如果别人欺人太甚呢?”云飞毅然道:“善良并不代表懦弱!”雪儿憺然道:“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她将粉颐埋在他的胸上,俩人在这温馨的春光内,沉沁了许久。
雪儿很满足地离开了云飞的温怀,见树枝上垛叠着数髻粉花,心弦深触,莲步行至结绮亭内,手把绿绮琴,调弦转轸,拨指弹奏。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佳人抚琴声声暖,人比桃花三月红。琴音清新畅美,如山泉汐泻,毫无杂尘。云飞亦心弦深触,从背后取出一根紫纹云梦竹的笛儿合之。
时而差落起伏,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澎湃,如飚如澜。凄幽咽,诉呜嗞,汉宫秋月梦中情,西厢情深湖中月。禅院钟声鍠鍠,渔舟唱晚泠泠。箫史弄玉应犹在,飞笛雪筝凤楼台。颗颗粒粒冰盘碎,喈喈玲玲玉珠坠;心曲迤逦曦昀浓,悠情溶化玉壶霖。群雀闻之共鸣,山猿聆之断啼。回峰孤雁,雁高恋低;高山流水,水短情长。亭内百鸟云集,亭下双兽潜丛。卿卿依我,沁沁偎尔。一阵微风习习,洁桂纷纷滴落如雨,飘渺如蝶舞。音律早已和造物的大自然神溶一体了!
兴罢,云飞收笛入背,高兴地道:“雪儿,此即兴之作取个什么名字为好?”雪儿起身细酌片刻,摇首道:“嗯……还是飞哥取名吧!”云飞对着满眼白桂,始终得不来一丝灵感,拊着唇道:“一时还未想起,待以后再说吧。”雪儿心中似乎看到什么,眼里朦胧眨出一道春光,也许在秋季得不到的,来年开春就能得到吧!她的脸上露出两瓣桃花,咬着手指头儿,呤呤笑道:“飞哥日后定会取个好名的!”
雪儿离了亭台,向云飞走去,刚背过身时,一片枫叶从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穿过琴弦的缝隙,飘落在琴床上。
云飞摘起一束洒金的山茶花,仔细插入雪儿发中,她理了理,笑问道:“漂亮么?”云飞凑趣道:“嗯,花儿跟着沾光,也变得漂亮了!”雪儿将花取下,点着他的嘴唇,道:“一副油嘴。”云飞拨弄着雪儿的长发,道:“我还有一双油手呢!”雪儿打着他的手,粲然笑着,“哈!叫你使坏!”两人嬉戏一阵,头发散了,人也累了,依偎在一起。
今日的日头好猛,人处树荫下都会感到灼热。因为,雷雨来临前的太阳特别的大。
忽然,传来阵阵鸣钟声,空谷传声,山鸣谷应。云飞俊目倏睁道:“师父召唤我们,咱们快去瞧瞧!”雪儿退出温柔乡,将发帘揽到一边,模模糊糊道:“难道来了敌人?”云飞道:“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到月身宝殿来撒野!”忽又笑道:“雪儿,咱们比比轻功如何?”雪儿将山茶花束好,轻笑道:“好啊!”俩人施展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如离弦之箭飞去。
呼吸之顷,便到月身宝殿,俩人高声叩见。宝殿内传来师父低沉洪亮的嗓音:“进来吧!”他们应声推门而入,只见堂内多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见了雪儿,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瞧着不放。
雪儿只好将粉面低下,清魂道人指着一位中老年壮汉,引见道:“这是你们的师兄杨涛,快见过师兄!”云飞、雪儿揖礼道:“参见师兄!”杨涛展眉笑道:“我见这二位师弟师妹,生得甚是清秀,师父又有高徒啦!哈哈哈哈,可喜可贺!”云飞、雪儿忙还礼道:“多谢师兄夸奖!”扬涛拉过身旁的妻子,道:“师弟师妹,这位是内人陶景环。”又指着那位少年,道:“这是犬子杨峰。”俩人行礼道:“见过嫂子。”
陶景环在云飞和雪儿的脸上不住睛地瞧,赞道:“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啊!嫂子只见你们俩一面,就感到好似年轻了二十年哩!”这话把雪儿说得脸上绯红,不住扭着鬓儿,云飞只是抿着嘴笑。杨涛道:“峰儿,来参见师叔师姨。”那杨峰虽算不上英俊,但也生得一表人才,三人班辈一般大小,他如何肯叫“师叔师姨”,迟迟不愿开口。云飞早已看出他的心思,故意撇开话题道:“这位师侄气宇轩昂,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杨峰这时心里还在犯琢磨呢,“今后我与他共行一路,共处一事时,朋友们见我称他为师叔,一定都会乘机取笑,‘嗳呀!杨峰讨了一个小叔子啦!’‘瞧、瞧、瞧,我们杨公子的口里叫得多亲热,就像拜干爹一样!’”
杨峰胡思乱想得脸都发起烧来,不自觉地用手捂着脸,杨涛问道:“你捂着脸做甚么?”杨峰支吾两声,急忙垂下了手,杨涛道:“峰儿,你师叔夸你有为,还不谢过师叔,在那儿发什么愣!”杨峰这才不情愿地吐出话儿:“多谢师叔夸奖。”云飞陪了一笑。杨涛沉思一会儿,叹道:“上次中了元军一支毒箭,休养了月余,如今元狗侵我华夏之势愈厉,正欲前往抗元,路过九华山,特来上山拜见一下师父。元狗欺人太甚,挡者披靡,看来我大宋河山难以保全了!师弟、师妹身为炎黄子孙,武全艺精之后,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云飞听得血脉纵流,道:“师兄放心!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日我定要将元狗杀回老巢!”雪儿此时神色有些慌张,深情地望了望云飞,只觉头有些晕沉,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告退了。”云飞拉过雪儿,向师父禀道:“可能刚才练剑消耗体力太大,有些体虚,我去陪陪她了。”师父一挥手道:“你们去吧。”杨峰看在眼里,是又羡又妒,对云飞也就莫名生起一丝恨意。
云飞送雪儿回到香房,道:“现在紫荆花大概已经开花了,我去采来给你服用,对你身体有好处的。”雪儿心里升起阵阵暖流,思量一下又牵挂起来:“紫荆花二十年才开花一次,而且生长在送生崖里,送生崖深不见底,万一……”她摇摇头,打断了可怕的想法,道:“我的身体并无挂碍,还是算了吧!”
云飞抚着她娇柔的脸庞,道:“为了你,即使丢上性命也值得!”雪儿忙捂住他的嘴儿,嗔道:“谁要你丢上性命?你去了,那我怎么办!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云飞笑道:“好啦,好啦,不说了!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起身便出了门,回头又对雪儿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雪儿快步出门,喊道:“我等你回来,我有东西送给你!”云飞已去远。
几月前,雪儿见云飞连一件暖身子的毛衣都没有,便许下心愿替他织一件,昨晚已织好,现在只等到他将紫荆花摘来,好亲手替他穿上。心里想着,脸上笑着,不知不觉,便将那件白毛衣捧在胸前。可是,心就是悬在空中,教人难以放下,脸上刚绽的笑容又渐渐收去了。
云飞飞身前往送生崖,途中遇见杨峰,杨峰拦住去路,问道:“师叔,你干什么去呀?”云飞道:“我替雪儿采药。”杨峰一听“雪儿”两字,魂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道:“好师叔,也带我去嘛!”云飞道:“不行,太危险了!”杨峰扭嘴道:“哼,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武功!”云飞见其意已决,道:“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吧。”两人齐往,杨峰有意与云飞争驰,便显露轻功,加速前进;云飞知他心思,故意让他一身。杨峰不知,以为自己轻功胜过云飞,脸色好不得意。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遂到送生崖旁,只见黑懔懔一个圆形洞口深不见底,苔痕杂卉织靡。杨峰道:“我先下谷!”也不理会云飞,独自一跃,却是伸手攀草而下。云飞笑了笑,调息运功,乃将手掌形成刀状,铲入泥土中而下。谷内潦黑一片,常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云飞乃内家高手,双目在黑夜中仍可清楚见物,杨峰内力较云飞虽逊,也能略见七八。
两人再深入谷内,下方有一萤萤烛光,不是紫荆花是什么?杨峰大喜,急忙松手冲下去采花,云飞惊叫道:“小心!”忙跌身下去相助。杨峰以为云飞要来抢花,好不紧张,慌忙伸手去摘。花是到手了,但他脚下无垫,刺溜滑将下去。从此处摔下,焉有性命,杨峰吓得脸上白卡,大叫道:“救命!”说时迟那时快,云飞一招“疾鹤俯翔”,将杨峰左手拉住,右脚踢住泥土,身体一翻,把他甩了上去。自己却失去平衡,慌乱中什么东西也没抓住,就如落石一般,笔直往下摔去。
杨峰乘势稳住身形,用嘴叼住紫荆花,腾出手来抓住了草木,慢慢爬出崖口。他伏首朝崖口望去,哪还见得着云飞,双手捶地,失声哭道:“云师叔!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呀!”
再说雪儿惦记着云飞,在房里等得心乱如麻,嘴唇着急地微张微合,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出去瞧瞧云飞回来没。刚推开门,发现杨峰站在门外泪流满面,切问道:“你怎么了?”杨峰低头哼吟好久,方才哭诉:“我和云师叔一起去采花,云师叔为救我,摔下送生崖了!都是我不好!”
闻此噩讯,雪儿心枝顿折,“什么?……飞哥他……这不可能!”她拼命摇着杨峰的身体,道:“你说什么!飞哥怎么了?”杨峰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地涔涔哭泣,雪儿的身躯如弱柳无助般摇晃,推开杨峰,拼命冲向送生崖。杨峰大叫:“师姨,你等一等呀!”雪儿哪里还听得见他的呼喊,怀着一股难抑的激情朝前疾奔。杨峰因劝不住雪儿,又怕她轻生,掉头跑去禀告师祖。
雪儿的轻功本在云飞之上,又因悲爱交集,脚底更加速利。眨眼之间,送生崖就在眼前,雪儿扑在崖口,高喊道:“飞哥!你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我!”可是,回应她的只是无尽无虚的回音。她满心皆碎,肝转肠移,眼泪就似那珠儿散了串,扑扑落下。
“但愿生同舍,死共穴”,这是他们的誓言,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云飞往日的片段。清醒的意识已离开了肉体,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升起一个念头,双目倏闭,扑身跳崖。
一道白光闪过,雪儿被送到青草坪上,她睁开铅垂的怨目,原来师父将其抱起,师父的眼光亦充满无尽的忧伤。雪儿念着云飞,泣道:“师父,飞哥死了!飞哥死了……”清魂道人忧愁相接,北风刮来,长须随风北飘,更平添了几分凄凉之色。
杨涛知晓经过,正在一旁痛斥着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