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想把盘屈的腿放下来,那一双腿竟不听使唤,造次之间差点栽个跟头,只好扶着黄连木桌子,苦着眉头。云飞问道:“你怎么了?”李祥捏着腿答道:“我的脚好酥好麻!”云飞笑道:“不听我的话,吃亏了不是?我来帮你治治。”便来到李祥身边,揎起袖子,举起拳头,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李祥只觉得臁骨都快被捶断了。接着,云飞把李祥的脚搬起来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难忍,钳着桌子,闭着眼睛瞎叫唤。过一会儿,李祥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飞拍了拍手,掸了掸灰,心道:“对你这种人,就要来硬的。”
再说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递给罗彩灵,道:“姑娘别客气,吃啊!”罗彩灵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还没吃完呢。”沃萱笑了笑,从衣橱里打开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齐了捧在手上,对罗彩灵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罗彩灵吃着桃酥,把视线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么事就尽管说罢!”
沃萱道:“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愿这样,可是,和他说不了两句就控制不住了。”吁了几口沉郁在心之气,道:“我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耿锴,我和丈夫争执时,他总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伤心,为了不让他看见,就把他托到邻村的亢婆婆家带着。”
罗彩灵问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五邻四舍的说闲话么?”沃萱闷住了,罗彩灵摆摆手,笑道:“算我没说。”沃萱强行转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个好人,最喜欢小孩子了,纵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揪心。天气转凉了,你能帮忙把这衣服送到我儿子手上么?”罗彩灵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声回答。罗彩灵凝眸问道:“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着罗彩灵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罗彩灵能明白沃萱作为一个母亲又身为一个妻子的矛盾立场,义无反顾地答应着,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着几吊鲞鱼,发出难闻的腥臭味;衣服都晒成了麻花,也没人收。罗彩灵刚走出大门,被孩子他爸召唤住,只见耿勰捧着一盒糕点,吃吃鲠鲠道:“我有、有个七岁的儿子,嗯,托在邻村的亢婆婆家带养着,我、我做了些东西给他吃,想、想麻烦,嗯,麻烦姑娘一下。”好容易听他说完,罗彩灵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饱吧!”心道:“这对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见罗彩灵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没问题!”罗彩灵右手接过,绽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到耿勰家来找耿锴玩,耿勰说不在,还笑咪咪地将解渴的饮料给那孩子吃,一口赞他乖啊巧的。这一点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们对别家的孩子总比对自家的孩子亲热,见面又是逗笑又是买东西给他吃,难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么?
郊野的一棵大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琐碎地照在一块石桌上,四周插着几根木橛,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玩儿,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饭罗!”孩子们兴冲冲地叫嚷着,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别摆着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们把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个孩子道:“这个位置不好,咱们到那边吃!”另几个孩子欢快地答应着,闹哄哄地跑开了,只剩下一个离群的男孩独坐木橛,他头扎垂髫,生得面色黧黄,双目无神地望着别人远去。头顶上,被槐树抛弃的一片叶子忧伤地落在石桌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扑在石桌上哭泣,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哭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踏着莎草向这边拢来,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阳光,在男孩身上抚摸着。男孩感到背上清凉,眼中热消,便将哭红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头顾望,只见一个姐姐捧着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点,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是罗彩灵。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姐姐,又不知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痴痴傻傻地望着她。
罗彩灵陪坐在男孩身边的一根木橛上,取缟绢替其拭了泪,端祥他不住,亲声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夹紧了臂膀,答道:“耿锴。”罗彩灵见他怕生而紧张的模样,抿嘴一笑,续问道:“多大了?”“七岁。”耿锴已把头低得老下。罗彩灵摩挲着他前额的短髦,问道:“怎么住在这儿呢?”“我没有家。”耿锴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罗彩灵的脸色黯了下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让我和他们住。”耿锴的声音在发抖。罗彩灵撩弄他的耳鬓,道:“他们好坏啊,你恨他们么?”耿锴摇摇头,道:“不恨。”
孩子纯真的答语总能令成年人感动,罗彩灵细语问道:“为什么呢?”耿锴举起弱目,答道:“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罗彩灵的手垂落下来,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第三十回 系起心瘩恚生火 解得春风可化冰
罗彩灵适才撩动耿锴的耳鬓时,发现一道被指甲掐出的伤疤,问道:“你耳根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我娘拧的。”他答得很自然,更让人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拧你呢?”罗彩灵被阳光刺得打了一个冷战。耿锴答道:“因为我不听话。”
罗彩灵不敢再看耿锴心灵上的创伤,扫目望向欢乐的孩子们,道:“你瞧他们玩得多起劲啊,你怎么不去呢?”耿锴道:“我才来几天,他们不跟我玩。”罗彩灵站起身来,牵着耿锴的手,道:“傻瓜,你不妨主动去找他们啊!”“唔……我,我不敢。”耿锴吞吞吐吐地挣脱了手,还把手交叉地塞在怀里。
这时,过来了一家子,儿子骑在父亲的颈上,父亲道:“咱们到风闽岗上去玩吧。”母亲慈笑道:“那儿风景可好了,还能打秋千呢!”儿子挥着小手,高兴地叫道:“好耶,出发罗!”三人欢声笑语而去。
耿锴羡慕地望着那幸福的一家子,心事没个着落,罗彩灵从心底涌起一股责任感,笑着说道:“喜欢姐姐么?”耿锴激动地说道:“喜欢。”“那好,姐姐陪你玩。”罗彩灵把他从死气沉沉的石桌拉到了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中,晡日暖熏,不再那么刺眼和灼烈,稠密的花卉依依偎偎,似乎等待着人来采撷。罗彩灵与耿锴坐在圹埌的原野上,她就是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
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欢小孩,觉得孩子吵得好烦,可能酒精和性早已把他们搞得麻木不仁了;相反的,大多数女性都很喜欢孩子,因为她们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尘封心底而渴望倾诉的纯洁。
罗彩灵一面说些小笑话开济他,一面手把手地教他编花环。飗飗风起,罗彩灵把头发叉到后面,道:“这花环呀,是编给自己最心爱的人戴的。”耿锴拈起了美丽的马蹄莲花,问道:“为什么要编给他呢?”
湛蓝的天空里只有一朵不断北飘的白云,一只孤单的雌雁朝它艰难振翼,罗彩灵不自主地抬起额头,黾勉的心絮充溢心肺,把深情的眼睛寄托上苍,答道:“因为,我要用花环把他牢牢套住,不许他跑掉。”
耿锴听得兴起,道:“我就用花环把我的爹娘套住。”“好咧!”罗彩灵璨然笑着,耿锴的美丽希望在冥冥默默中也鼓舞了她。
耿锴的手指还不灵活,花环终究只编了七八成,直待日晏风凉,罗彩灵把小罩褂披在他的身上,给他御寒。耿锴再一次感受到曾经拥有的亲情,真希望罗彩灵能够永远作自己的姐姐,更盼望父母亲能把破碎的家重新拼凑。罗彩灵指着小罩褂说道:“这是你娘托我带给你穿的,怕你冻着了。”耿锴听得眼神扑烁,嘴角还是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笑容。
罗彩灵问道:“肚子饿不饿?”耿锴点了点头,罗彩灵笑着打开盒子,原来里面盛满了黄灿灿的鸡蛋糕,递给耿锴一块,道:“这是你爹给你做的呢,尝尝吧。”耿锴拘谨地接过,罗彩灵道:“不怕人穷,只怕志短,你的爹娘在吵架时都这么爱护你,你将来怎么报答他们?”耿锴不加思索地大声答道:“我养他们到老!”罗彩灵欣慰地笑了。
耿锴递给罗彩灵一块,道:“姐姐也吃。”罗彩灵笑着接下。耿锴把鸡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蜜而柔软的味道在他心里架起一道回归的彩虹,眼睛被风吹破了,溢出泪来。
泱泱的湖面上,水光万顷,波涛不兴,夕阳残留着粉红的余韵,可爱的风逗弄着万物生灵,浣衣的妇女们嘻笑着抱木盆归家。云飞与李祥坐于水皋,随意往湖里扔着石子。李祥双手反撑着,闭着眼睛,颈向后仰,半叹半感道:“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看自然了。”云飞侧目相视,笑道:“你也喜欢安静么?”李祥恢复了原样,又扔了一颗石子,道:“每个人都有一万张脸,随着不同的境地而转变着。”伴着一圈扩大的水晕,一颗小水珠在水面上跳起又溶合下去。
云飞念着李祥的古怪之处,问道:“江湖上最讲究礼节,你怎么从未向人拱过手?”李祥伸了一个懒腰,道:“向人拱手的架式,看起来就像带手枷的犯人,我喜欢无拘无束。”云飞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只是有理归有理,他还是挣脱不了这种形式上的形式。李祥接着说道:“其实作人哪,就要活得自在。天地容得下我,我便生;天地容不下我,我便死。”云飞轻笑道:“你真想得开!”笑中又生悲意,忖道:“谁都是活在别人的眼睛里,谁能作一回真正的自己?”
李祥道:“小时候不想学习,不愿大人管教,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却要面对事业与婚姻的烦恼;结婚了还要为家庭烦心;有了孩子又要为管教孩子操心;孩子长大了再要为孩子的前程担心;孩子成家立业了,又要为孩子的生活悬心;然后再为孙子费心……直到自己老死了,一切的烦恼就都没有的。”
云飞脸色愕然,道:“这话不应从你嘴里说出,你还不到二十岁啊!”李祥的嘴角带着几缕略显无奈的微笑,道:“也许一个人涉世太深,反而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像我这种涉世不深的人确能很清楚的看待问题也说不定。”云飞道:“嗯,从另一种范畴看,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云飞问道:“如果让你再次选择,你愿作男人还是女人?”李祥毫不犹豫地答道:“男人。”云飞问道:“什么原因呢?”“我已经习惯了。”李祥笑了笑,道:“我是男人都够可怜的了,何况女人。”云飞道:“你在替沃萱抱不平么?”“也许吧。”李祥垂下了头,不知在想着谁。
谈到女人,云飞自然而然地念起了罗彩灵,在没有那小鬼头的现在,感到有些冷清,见李祥好久未开言,道:“你在想灵儿么?”李祥抬起头道:“当然在想了。”云飞道:“她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了些。”李祥道:“什么都是她对,是不?”云飞笑了笑。李祥道:“越好的东西越娇贵嘛!”
“说得也是。”云飞笑道:“她好像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李祥以浅笑作答,欣赏着天际里充满活力的红色,道:“一种米养百样人,象灵儿这样的女孩,人间只有她一个。正因为有了灵儿,我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了。只要能看着她对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啊,真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下去啊!”云飞在不知不觉中挂念起时常忧郁的雪儿,满言感慨道:“灵儿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担心,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她这样就好了。”李祥摇摇头,道:“其实不然,我看得出,她好像在担心什么。”
“真的吗?也许我还不了解她。”云飞仰天叹了一口气,罗彩灵缘何要扑在自己身上哭,这谜团再一次勒紧了他的思维,太怪、太不合逻辑了,以至穷思极想也捯不出个头绪来,他想问,却难以启齿,虽然说也说不明白,却令云飞产生了战抖的预感。
云飞道:“灵儿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李祥凄迷地一笑,道:“永远长不大的她,让我找到了人世间已经丢失的纯洁;不像我,整天处在烂泥滩中。”弓身向前抓起一把稀泥,手全黑了,道:“江湖……不是个好地方。真希望灵儿能回家,作个安恬的人妻。”云飞眉头微耸,问道:“怕她被邪世污染吗?”
“呣。”李祥着力地点着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望渐黑的四周,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道:“最恨那些人闭着眼睛喊‘世界多么美好’。哼,有的人劳苦一生一世而无回报,有的人却太快活了,这是个什么混帐世界!有时候,我真想拿把大槌子把这世界打个稀巴烂!”他的喘息浓重。
云飞道:“你很讨厌剥削者吧。”“那还用说吗!”李祥的眼中冒出火来。
“在你心目中,皇帝是什么?”“乌龟!”
“三公九卿是什么?”“王八!”
“文武大臣呢?”“甲鱼!”
“地主呢?”“鳖!”
李祥的语气越来越重,语声也越来越大。云飞再问道:“樵夫呢?”一听这话,李祥的神气收敛了起来,笑道:“神仙!”云飞无奈地随口一叹,道:“人生在世,最难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知我何日才得已超脱?”也抓了一把稀泥,紧紧捏着。李祥问道:“什么叫超脱?”云飞道:“也许是死亡吧,死了就超脱了。”李祥笑问道:“你想死么?”云飞摇摇头道:“不想。”李祥道:“你不是想超脱么,为什么却不愿死?”云飞笑答道:“这还不简单,就像人们明知镯子重,还是想戴在手腕上一样。”
李祥大笑起来,道:“争名夺利,人之天丑。哼哼,人死后,还不就是这团泥巴!”“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