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大笑起来,道:“争名夺利,人之天丑。哼哼,人死后,还不就是这团泥巴!”“言之有理。”云飞微微颔首,松开了手,肉掌全被泥染黑了,再看着未抓泥的左手,猛然参祥透悟道:“为什么人的左手比右手干净,因为左手不像右手那样爱‘活动’。至于脚,它整日踩在别人身上,还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发现它的丑态,腐臭便是在所难免的了。”李祥哈哈大笑起来,道:“干完这一票就洗手吧!”“嗯!”
叹光明,如流水。区区终日,枉用心机。辞是非,绝名利,笔砚诗书为活计。乐齑盐稚子山妻。茅舍数间,田园二顷,归去来兮!
天将黑了,家长们扯着喉咙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独是耿勰、沃萱听得心酸。用过了晚膳,云飞和李祥都被罗彩灵拉到她房里,说是有件神秘的任务,要他俩陪着。眼见玉兔离海角,三人直谈到夜静更深,罗彩灵要他们等一会儿,然后神秘奚奚地离去了,不一刻,挽着一件衣服回来。云飞见之,问道:“你说有神秘的任务,就为看你拿件衣服么?”李祥道:“灵儿自有道理,好好看着!”罗彩灵抿嘴一笑,道:“还是李祥懂事。”虽然她用词不当,但李祥依然听得神清气爽。
罗彩灵把衣服搁在腿上摊开,道:“这件衣服是耿勰的。你瞧,胸口上有一个小窟窿,他妻子都没给他补。”云飞听得出弦外之音,道:“你难不成是……”罗彩灵笑道:“我把衣服偷过来补了,耿勰一定会认为出自沃萱之手,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俩就能和好如初了。”“就你鬼!”云飞快意地笑着,悟出了她要留宿的原因,忖道:“这家伙还真是深不可测呢!”李祥更是赞叹不已。
“灵儿这么在乎夫妻和睦,是否她的父母给过她伤害?”云飞心念萌动,问道:“你的爹娘是不是经常吵架呀?”罗彩灵呒了一声,道:“也不是了,反正被我撞见的不多,至于没有撞见的便无从知晓了。”云飞道:“如果我有爹娘在身边吵吵架就好了。”眼中一下子装满了白色的忧伤,罗彩灵看得感同身受,软语说道:“我爹娘的脾气都不好,我受到感染,说不了两句就爱斗嘴,以后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了。”云飞道:“我若有什么冒犯之处,也请你包涵包涵了。”李祥把云飞拉到一边坐下,道:“你别妨碍灵儿做正经事了。”
罗彩灵往常都是一味娇纵无忌的,看她纫针的模样,似像似不像。云飞跑到罗彩灵身旁,眯着眼笑道:“想不到淘气的你还真会作针黹之类的事啊!”罗彩灵拿针去扎云飞,被他躲过,便收了针,不高兴道:“你把我们女儿家看作是什么了,整日呆在家里玩么?两个姐姐在四年前就把我教会了。”
云飞道:“两个姐姐?”“就是给我贴身的那两个丫鬟。”罗彩灵襻了几针,道:“又让我想起峨嵋那个老黄花菜了!”云飞嘘了一声,道:“小声点,这话不论被谁听见都不好的!”罗彩灵故意大着嗓门叫道:“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呢!如果别人对我好,我会十倍、甚至竭尽所能地报答他;如果别人对我坏,我就十倍、甚至无数倍奉还!”云飞捂着耳朵,道:“和你在一起,哪能占到甚么便宜,都是捱欺的命。”李祥再次把云飞拉到一边坐下,道:“你还有完没完,不要妨碍灵儿做正经事了!”
李祥把云飞紧紧抓住,不许他靠近罗彩灵,等罗彩灵一心一意缝缀完毕,李祥迎过去,把衣服上的补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道:“灵儿真是个巧手女儿家!”罗彩灵娇声道:“那当然啦!不像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整日游手好闲的。”云飞不服气道:“我哪里游手好闲了?”罗彩灵问道:“你有一份工作么?”云飞连声应道:“有啊!陪你去找青龙宝珠。”罗彩灵一摆手道:“这不算,这只是出于友情罢了。”
“你少在这里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我们才认识几天啊?还友情呢!”云飞正欲施展陆贾雄辩之才,却被李祥拉到身后。且看李祥向前走了两步,道:“灵儿听我说,我有工作!嘿嘿,我是个乞丐。”云飞笑道:“一堆臭狗屎也想说成一朵鲜花!你早就脱离了丐帮,算个什么乞丐,再说,这要饭的最是‘游手’和‘好闲’了。”李祥黄了脸道:“你别见机挖苦人,你还不是当过要饭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真教人恶心!”“你才教人恶心,这个刀疤脸!”
他们俩,一个属龙,一个属虎,说不上两句就斗上了。动口解决不了问题时便要动手,正打闹着,李祥踢云飞不着,脚趾踢到墙上,好痛!云飞拍手称快道:“哈哈,被撞痛了吧!快去打墙,报复一下嘛!”“嗳唷喂!”李祥一个劲地呻吟,道:“都是你害的,我要打你!”他拿起身边一把铁锸朝云飞投去,云飞轻松躲过,啐道:“欺软怕硬的家伙!”
罗彩灵懒得理他们,到沃萱房中,把衣服搭在她的床头架上。待回到房中,倒也奇了,云飞和李祥都不见了身影,碗里的灯火依然跳跞着。罗彩灵便到东边耳房查看,纱窗内,两人都蒙头睡着呢。“这两个家伙!”她的嘴角浮现出欣慰的微笑。
罗彩灵也回房睡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她每夜都会失眠好一会子,脑子里想着云飞,想着明天和他说什么,可是真正和他见面时,却连一句台词也说不出口了,好像总隔着一道洫沟,洫沟那边是雪儿。
在这郁郁寡欢的夜晚,云飞轻手轻脚地进来,又轻手轻脚地离去了;她尚在梦中,感觉不到,只是掉在地上的被子又重新盖在身上。
第二日清晓,喔喔的鸡叫把人催醒,罗彩灵睁开眼睛,透窗见云飞在大院子里练剑,心里笑道:“头一次这么勤快呢。”顾不得漱口盥手,跑出门外,仰首展臂,似乎想拥抱整个天空,高喊道:“早上好啊!——”云飞收了剑,拭着汗问道:“你在和谁说话呀?”罗彩灵扭着柳鬓,笑道:“我在和全世界说早上好呢!”云飞先是愕然,又笑了起来。
再说那小两口的别扭故事吧。耿勰比云飞起得还早,却不见了外衣,到处都找不着。怀疑是老鼠偷去吃了?不可能,家里的积货那么多,我是老鼠也宁可吃鹿梨;怀疑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偷了?更不可能,跑去客房一看,人都还未睡醒呢;梦游时落在别处了?绝对不可能,我没那种习惯吧!衣服难道嫌我穷,长翅膀飞走了不成?咦,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既然都不可能,难道是……
耿勰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妻子房里,昨天天气暴热,妻子经受不了温差的急骤转变,头有些昏倦,此时还在梦中,那件失踪的外套竟安安稳稳地搭在妻子的床头架上!
“她怀着病替我补外套!”耿勰用战抖的双手捧起外套,补丁是一个圆形,含蓄隐示着团圆之意。突然间,耿勰觉得好不起她,她的大度面前,自己变得渺小而不懂人情……
耿勰一股牛劲捧着外套跑到院内,跪在粉红而斗大的日头下自责自嗟,外套成了他的泪巾。
阳光越来越耀眼了,沃萱恍惚醒来,眼缝中眯见桌上放了一碗煎好的汤药,她又惊又疑,顾不得披衣,一步一晃地走到桌前,那碗药下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写了三个字:“对不起。”沃萱惊呆了,胸中的忿愠在一霎间烟消火灭。
一日夫妻,百世姻缘,只要能谅解,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沃萱端起药一饮而尽,虽然很苦,嘴里却好甘甜;虽然凉了,心头上却好温暖。她拿起那张带有温情气息的纸,合掌夹在掌心,心情正在起伏跌宕时,一个宽大而熟悉的身形伫立门首,沃萱手中的白纸顿然飞离飘落。
“谢谢你。”沃萱的话说在喉咙管里,女人的心总是很软的,她忆起丈夫往昔的种种好处,眼泪也像小虫子一样爬出了眼眶。耿勰含泪稳步走到妻子跟前,妻子就势扑在他怀里啜泣,两人相互说着“对不起”,寮屋之内,耳鬓相磨,多少浓情尔昵。
窗下,云飞、李祥和罗彩灵正屈身蹲着呢,脸色笑容可掬。
夫妻俩在此时此刻方才真正咀味到宽心待人的无穷好处,昨昔的争吵都显得那么愚昧和小家子气。俩人在床沿依偎着,沃萱仰面与丈夫相对,拈着幞巾,问道:“你怎么想到给我煎药的?”耿勰轻抚着妻子的脸颊,道:“上十年的米面夫妻了,你的身体好歹,我还有不知的!”一语正中心怀,沃萱喜滋滋道:“你真体贴!”耿勰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比你可就差得太远了,你才有心机呢!”一听这话,沃萱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世界,问道:“我有什么心机啊?”耿勰道:“在我面前,你还谦虚个什么,昨天晚上……”
不待耿勰把话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犬吠,把耿勰和沃萱吓得一弹。“我家没养狗啊!”耿勰一边思忖一边快步出门,望了半晌,连个狗影都没见到,闷闷回房,对妻子道:“一定是只过路的野狗,咱别管它。”便到原位坐下,沃萱接着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昨天晚上?”
“呃……”不待耿勰开口,门外忽然传来纤细的叫声:“抓小偷啊!”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器皿摔落声。耿勰顾不得解释,急忙跑到门外,只见盛黍稷的敦具歪着一张口,一个水缸也被打破了,却不见肇事者。耿勰叉着双手,骂道:“是哪家的小孩子这么淘气,让我发现,非抓住打屁股不可!”
沃萱出来观望,道:“你提起了小孩子,却忘记了自家的孩子呢!”耿勰道:“说得也是,我好放心不下耿锴,现在就去把他接回来。”耿勰的脚根刚提起,沃萱叫住他道:“莫慌,你刚才说的话还未了尾呢。”耿勰不耐烦道:“你这个人呀,就这点不好,做了好事还偏要我亲口说出来。”沃萱挤着眉峰,道:“你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呀!”耿勰顿生疑窦,指着外套上的补丁,问道:“这难道不是你缝的?”沃萱仔细甄别,摇着头道:“我缭衣服都用齐针,而这上面用的是滚针,补丁不是出于我手。”
适才的狗叫声多承李祥之口,小动作则拜自罗彩灵之手,生怕又生芾枝,也是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可现在耿勰与沃萱都站在门外,什么小动作也只是隔着玻璃唱戏,一眼就看穿了,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罗彩灵只好望天祈祷,神佛保佑不要出差忒。云飞心念骤动,身子便如一道青烟,抹空而去。
耿勰见妻子说得有前有后,便问道:“不是你补的,那是谁补的?”一听这话,沃萱便想歪了,挓挲着手道:“你还问起我来了!好哇,怪不得撇下我这些时日不理不睬的,难不成是你又有了相好的啦!”耿勰听得寒毛一乍,道:“你瞎咧咧什么!哼,我早就应该知道,这黑心婆子怎么会做这样的好事!”沃萱的脸上刷的髹了一层赤漆,怒气凶凶地跑到屋内。李祥吓得闭着眼睛默念:“要砸锅了!”
只见活萱端起药碗,狠狠摔成碎片,如流星乱溅,叱道:“你想下药毒死我,然后再正正当当娶一个娇娇大大的黄花大闺女,你作梦!”跟着从床头拿起一个榉木枕朝耿勰掼去,耿勰急忙避过,气得身体都在膨胀,喝道:“你无中生有,嘴含粪渣!”
“我无中生有?哼,我受了你年把的气,我再也不想受了!”沃萱头重脚轻,一下子瘫在地上,哭得觅死寻活。
罗彩灵一阵心酸,不忍再看下去,道:“刚才还夫妻情长,只一睒眼,两口子又分争起来,难道夫妻间的感情就那么浅薄么?”李祥叹道:“因为,每个人在发怒的时候,都是一只禽兽,他们会为了自己而忘掉别人。”突然,迎空传来一阵柔弱的叫声:
“爹!──”“娘!──”
“你们不要再吵了!”
一个稚小而可怜的身影停立门首,身上披着那件小罩褂,正是耿锴!耿勰惊惊悚悚地回目察望,虽然他知道是谁,还是要亲眼确定,确定之后,思维在一刹那间弭止了。沃萱残余的两行泪在安静地滑落,流进嘴里,咸咸的。耿锴用手揉着涌泉的眼睛,清湛的瞳中映着曾经爱他的爹娘。大人了解不了孩子,而孩子却能体谅到大人;孩子在大人的眼里也许永远都只是侗蒙无知,其实,他们的敏感性远远超出了大人的想像范围。
身为人母的沃萱心如刀锲,噙着泪爬起来冲上前去,把儿子搂得死死的,心肝宝贝地乱叫,她再也不愿失去他了。这种肉体的接触、母亲双臂的暄暖令耿锴有一种昏厥的陶醉感。身为人父的耿勰跌足长叹,心里悔恨万加,何必要搞一家两制呢?
窗外,罗彩灵的衫袖上盈盈挥泪不绝,云飞的眸中闪闪发亮,李祥苦涩地笑着。
藉罗彩灵与云飞鼎力相助,耿勰与沃萱已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经过一场暴风雨,彩虹卒升在天际里,俩人间的感情也更加坚定。透过窗台上那盆带露的秋海棠,他俩发现了罗彩灵等深受感动的表情。
云飞走上前,道:“夫妻靠劳动来维持一个家庭,你做的是本份事,我做的也是本份事,没什么好争议的。丈夫却总是吹嘘自己在家里面多么多么重要,仿佛没有他就没有经济来源;妻子也好诉苦自己在家里多么多么地受罪,仿佛伺候人就是因她上辈子欠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这种思想。要知道,两个人手拉着手儿相互偕作才是生活的真意,是一种高尚的快乐,而不是苦难。夫妻间,应想千日之长,莫忿一日之短。这个道理,孩子们都能明白,为什么身为长辈的你们却始终不明白?”
耿勰和沃萱听得连说惭愧,耿勰道:“我与妻子都是读书人,为人处事竟连孩子都不如。”沃萱搂着儿子,道:“不失去,怎会懂得珍惜,我们一家子再也不分开了。”两人不知如何感激他们才好,便共入庖房,摆出一席酒筵尽地主之谊,拉云飞三人上座,耿勰满面春风道:“我们也没什么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