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罗彩灵苦笑道:“我肚子突然饿了,去吃点东西。”起身便走。云飞想挽留,又开不了口。
李祥独自闷在房里,又不懂得静心养性,烦不过便从囊中取出金珠子,放在灰色的瓷碗里轱辘辘地转。
罗彩灵觉得自己好没用,只好来到喧闹的店里独自喝闷酒,因为,只为喧闹才能解除孤独。酒后心轻,万事如鸿毛,不如醉还醒,醒还醉。客栈的大厅之内,她娇巧之躯就似泥中孤莲,客人们的眼神都在她身上打转,只看她一眼,几乎都要晕眩。
今天的天气出奇的闷热,石板地也在出汗。一个中年壮汉嘻嘻哈哈地在罗彩灵对面坐下,笑起来龅牙齿外露,嗲声嗲气道:“姑娘,一个人喝闷酒,可是为了情哥哥么?”见罗彩灵面不改色,又道:“哥哥可粗犷得很哩,恰巧今夜没事,陪你一个通宵,好么?”
“滚!”罗彩灵把一盏酒泼在龅牙齿脸上,对他怒目相视。
且说云飞,自罗彩灵离去,便局促在房里,胸填万斛愁,不知如何宽她的心。听见罗彩灵的叫骂声,忙跑来寻端倪,见她受人轻薄,正欲施救,转念一想:“这几个无赖来得倒是时候,不如此刻逗一逗她。”其意已定,便找一空位坐下。
眼前这等鲜花嫩柳怎能轻易放过,龅牙齿抹了抹脸上的酒水,系在手腕的銮铃丁丁的响,凑到罗彩灵跟前,道:“小妞的脾气倒不小呢!啧啧,老子的脾气可正对着你的胃口哩,不如咱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争吵如何?”说罢伸手旁若无人地撩动罗彩灵稠密的头发,云飞看得紧捏着桌边。罗彩灵羞怒相加,一拳击出,被龅牙齿闪身躲过,讪笑道:“想不到小辣子还会武功呢,真真与哥哥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了!”
“住口!”罗彩灵气得抓起盛酒的钫壶,狠力往龅牙齿的脑门子砸去,龅牙齿轻易抓柱壶把,对着壶口往嘴里灌酒,得意地笑道:“多谢姑娘送酒的美意!”见云飞坐在五尺远处袖手旁观,罗彩灵的眼神便向云飞求助。可云飞此时却不肯出手,笑着咬了咬唇,意思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会处理么?”罗彩灵感到揪心的痛苦,双拳攥得似铁块。
龅牙齿的四个同伙本在蠢蠢欲动,见龅牙齿得势,在一旁齐声叫道:“嬴兄不要一个人吃独食嘛,却把铁哥们抛在九霄云外了!”说着说着,都明目张胆地围了过来,向罗彩灵打榧子,其中一人嬲笑道:“姑娘是哪家的闺绣,可要咱这潇洒快婿否?”又有一人打撺鼓儿:“姑娘愿陪我们中间的哪一个,别不好意思嘛,请随便挑,挑中的定当舍命陪牡丹咧!”另一人假正经地张臂拦住他们,道:“不得对姑娘无礼!”又摸出一绽银子,回头对罗彩灵笑道:“王孙公子们常幸楚馆秦楼,不过花钱买美姬一笑,姑娘容颜绝代,小生愿出纹银十两,可否买得姑娘花容一绽?”同伙们忙帮腔道:“纵不能与姑娘开苞收苞、进出花蕊,若博得花容一绽,也是极好的!”罗彩灵为之面红耳赤,懑愤地望向云飞,喊道:“云飞,把他们给我赶走!”
云飞心里一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搂着男人么?现在有这么多的男人让你搂,你应该高兴才对啊!”话虽如此说,却时刻警惕着。罗彩灵气得作不了声,脸憋得紫胀。龅牙齿拍着巴掌,抑扬顿挫道:“你的情哥哥倒是个识时务的,晓得惹火自烧身呢。姑娘就别害臊了,偿了人家的心愿嘛!”一同伙道:“嬴驸马仔细些用,莫忘了留些尘香给咱们臣下的。”龅牙齿道:“咱兄弟装一条裤裆的,还不放心兄弟我吗!”话音未了,一把牙筷已从罗彩灵手里射出,龅牙齿颇有武功,一式老虎剪尾,侧身闪过,狼狈们咋舌道:“嬴驸马交媾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啊,这妞子狠着呢!”龅牙齿道:“不辣的女人没味儿,我既作得东床娇婿,就定然镇得住她!”又冲着罗彩灵道:“哥哥早已磨好枪、备妥剑,只待冲锋陷阵罗!”
第三十六回 一场春雨一场暖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儿从上到下、由邻至里,谁不知龅牙齿是个花花太岁的名号,就是昔日的高衙内,只怕也不及他。男客人们面对痞子们公然施暴,不但不谠谠相斥,反而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女客人都吓得四处躲避,只怕火旺及身。店主又气又急,自己心里的仙女怎能让痞子们污辱,但又没本领搭救,只得在一旁干瞪眼、猛捏拳。玩笑也要有限度,云飞聚了五分内力于掌心,若他们越轨,定当严惩不贷。
只见五人明火执仗,张牙舞爪,将罗彩灵围在囚笼内。龅牙齿眯着眼道:“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兔子,我的蝴蝶,我的小花。看你还往哪儿跑!”罗彩灵困苦无助,左手扶着桌子犄儿,右手攥紧了拳头,幽怨地望着云飞,可是,他却比菩萨还坐得住。
眼看龅牙齿恶心的身躯正节节逼近,毫发危间,倏然一声暴喝响彻云霄:“你们这帮灭良绝的东西,明儿定死在初一!”
话落人到,好家伙!只见李祥大喝着纵下楼梯,挤着浓眉暴眼,顺手绰起一张黄楷凳,没命地往龅牙齿猛抡过来。龅牙齿先是吃了一惊,续稳定神来,伸臂相挡,凳子应手而碎,骂道:“哪里来的小跳蚤!”李祥手中无物,却死不罢休,勒起袖子,破口骂道:“灰孙子,吃你太爷爷一拳!”说罢,卯倒使出一拳。那个龅牙齿是个使外刚的,一伸巴掌,来个大拳包小拳,李祥的拳头被他捏在手心里。龅牙齿再一使力,李祥痛得豆汗如雨,身子也被压得屈下,仍死不认命地大骂道:“狗娘养的粪团子,肏你祖宗十八代!”
与此同时,罗彩灵已与四个淫狼相搏,只缘她酒后无力,加之他们人多势重,不上三招,手就被人扭在背后,身子更被强行压伏在桌上。云飞依旧是良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罗彩灵刷白的脸庞贴在茶褐色的桌面上,眼中落着冰冷的雨,已如涸辙之鲋,侧望着云飞,肯求道:“救我!”这话已说得嗡嗡乏力,“难道在他心里,我连根草萑都不如么!”
龅牙齿把李祥一脚踹开,走到罗彩灵身后,众目睽睽下掀起她的裙子,舌头绕着嘴唇舐了一圈,笑道:“今晚老子不整得你服服贴贴就自宫进黄门!”看着罗彩灵的裙子被掀起,云飞突然怔住了,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店里的男客们都站起身来,很羡慕地咂嘴巴;有些女客们看得难受,拿着碟子、洒壶或凳子去砸龅牙齿。龅牙齿一一受过,身上满是酒菜,一掌击开一女客,大喝道:“谁再多管闲事,老子一个个拉着整!”其同伙莫不虎视眈眈。几个官府的衙役经过义祥楼,见之笑了笑,道:“嬴兄又在鬼闹,走,换一家吃酒。”见门口围的人越来越多,店主吓得关闭大门。
李祥恨不得将其剁成肉酱,咤道:“狗渣碎,你给我住手!你来世变猪,受人千刀万剐呀!”狠盯着云飞,眼中火起万道金蛇,谇道:“云飞!你的眼睛长在屁眼上了,还不出手!”
云飞被李祥一语喝醒,拚力朝桌面一拍,茶碗筷桶被震得飞起三尺。龅牙齿倏然心中一空,惊惧望去,只见一掌夹着紫光如槊射来,神还未会过来,顿时感到透心凉,梦幻泡影在脑中飘荡,眼中发出骇人眼目的死光,原来身体中央被打出一个大窟窿。罗彩灵转过面,透过窟窿看到云飞脸上的肌肉都向内挤。
龅牙齿的身体绝望地扑倒在罗彩灵身上,那柱光波劲力尤猛,将店墙打出一个大洞。罗彩灵憎恶地把背一挺,龅牙齿向后仰倒,平地掀起一柱惊涛骇浪,形成一块血滩,余下的四个流氓看得面孔狰狞,对罗彩灵松开了手,见云飞天罡地煞般屹立,吓得三尸神咋、七窍喷红,呼爹告娘地蜂拥逭逃,开大门时麻了爪子,许久才哆哆嗦嗦地打开,打着地洞溜了。店主与客人们都惊恐万状,瘫坐在地上。李祥泪涕相交,恼恨自己没用,趴在地上,精疲力竭地望着罗彩灵。
云飞垂下了手,呆住了,这些日子里,雪儿和罗彩灵这两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几乎精神崩溃,直到此时,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迟迟不肯搭救,只觉得先前一幕似在梦中,而自己却是梦外人。
只见罗彩灵徐徐走到云飞面前,用萧怨的眼神凝视着他。她的影子压在身上好沉重,云飞感到自己渐渐变得渺小。时间用钢刀一痕一痕地刻过,四周为之短暂的岑寂。他是罗彩灵心目中的英雄,在堂堂万夫下拚命相救的天挺英雄;而现在,英雄已被黵上了不可抹煞的黑黡。
她蕴藏许久的怨气终于触机发作起来,哕哕风生……
“啪!——”
响起一声沉重的掌声,云飞被她毫不留情地掴了一耳光。云飞没有躲避,头被打得一扬,脸上火辣辣的痛;罗彩灵咬着下唇,唇角溢出一道鲜血,倏然头也不回地跑出店外。
云飞的双目为之紧挤,仿佛眼皮都能将眼珠压破,头重如铅,身体摇摇欲坠。
黑夜里风云突变,冥暗如晦,下起了西虹暴雨,好像天空里贮蓄了好多的泪水,被闪电劐开,哗啦啦地全落了下来,地面则打起了迷蒙的烟雾。闪电时,闭着眼睛都能看得清楚,只见一条长锯曲折地从天上剁下,能使枯树焚身、活树剥皮,更能劈开那狼心狗肺的人!
云飞的心被霹雳震醒,心念骤动,急忙去追罗彩灵。要知道,她在极愤之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恨自己无故开甚么玩笑,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来赎罪,祈祷她千万不要做傻事。
暴雨来得太凶,不少行人来不及躲闪便淋成落汤鸡,有备之士披上了蓑衣、打起了油纸伞。胆大的小孩子靠着窗牖,张大嘴巴看着闪电,听着雷鸣,他们感到新奇;胆小的孩子躲在床上,缩在母亲怀里,他们感到恐惧。当天空划过一道炽烈的金蛇时,人们默默等待雷轰的心情就好像等待死亡一般沉重,心也疾速地奔跳着,快要突出胸腔。当虺雷在天空爆炸的那一刹那,那一声震耳心止的喧豗,仿佛自己已经死去。
瀑瀑瀑……啪啪啪……
天地之间,罗彩灵挟着满腹情恨,茫无目的地发泄真情,爱愈深、恨愈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罪都压在她肩上。莫说罗彩灵,谁又能禁受得起这种感情的突变呢?前方歧路蜿蜒,她的行踪就似狂风中的败叶,飘零孤怆。慌不择路,胡乱跑到黄芦苇丛中,梃般的芦苇秆交织在眼前,拨乱在眼后。她被雨水浇着,蹈着泥坑,脚下打了个趔趄,失去了平衡,身边又没个扶手,跌倒在污腻的泥地里,身子泥珠稀稀。挣扎着起来时,一支右手已伸在面前,是云飞!
罗彩灵恼恨地挥开了手,不要他的帮助。再挣扎起来时,脚下一滑,又仄斜下身子,腰间一紧,云飞已将她横腰抱住。罗彩灵眼中忍着哀怨的泪,强行把云飞推开,抽出宝剑,疾言厉色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云飞头痛得厉害,道:“灵儿,你别这样,你知不知道,我见了多害怕!”罗彩灵叱道:“怕什么?人逼到绝处,大不了一死!”云飞真不知怎样做才能挽回她的心,央求道:“灵儿,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你听我解释啊!”此时此刻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忏诉。罗彩灵大叫道:“你不要说了,我恨你!”
云飞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她靠拢,罗彩灵恨恨地挥动剑锋,喝斥道:“你别过来!你走开,你走开呀!”
“不!我不走!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走!”云飞依旧向前迈进,暴雨好似化作了冰雹,打在人身上好痛。罗彩灵紧握宝剑的手在激烈地颤动,嘶声力歇地吼道:“你再向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云飞挺着胸膛迈进,如果能用肉体补偿,他死而无怨!
电母掣金蛇,随之一声雷鸣轰炸,仿佛苍天欲裂,前怨旧恨,罗彩灵狠心刺了云飞一剑。
寒锋刺在他的肉里,亦刺进她的心里。
俩人都预料不到,一个以为他会躲,一个以为她不会刺。宝剑摔在泥泞地,没有一点声响。
一瞬间,都僵住了——
男人一寸血一寸金,云飞左胸前血流如注,夹着雨水将衣服染得樱红。雨向已往北潲,一粒一粒打在罗彩灵的脸上,模糊着她的泪水,到此时节,就算云飞有再大的错也宽宥他了,怜惜道:“你为什么不躲?”双腿疲软,就往下蹶。云飞及时扶住她的腋窝,道:“我只求你原谅我,我是无心的,我真的只是无心……”罗彩灵麻木地闭上双眼,额头埋在他的胸口上,拼命用小手在他胸前敲打,道:“我讨厌你,讨厌你!那么多人欺负我,你都不管,你算什么男人!”
罗彩灵的身体好像布满了刺手的荨麻,纵然如此,云飞还是忍痛紧紧抱住她,道:“你不是对我很热情,象个男孩子么,为什么还会害臊?”罗彩灵哭得涕泗模糊,额头在云飞胸前擦滑着,十个指甲几乎能将他的肩胛抠破,道:“我只想搂着你,其他的男人我都讨厌……”云飞紧咬牙关,直到此刻,嘴里还是庋藏着那句话。
云飞放开双手抱住她,甚至顾不得揞伤口,他的心真的需要血与泪的洗涤。罗彩灵稍抬起头,发现云飞左胸的血就像泉水一样涌出,吓得用手堵住他的伤口,可惜堵不住,忙将嘴靠近去吹,可惜还是堵不住。她发觉心被刲开,热血在心里跟着他流,痛哭失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说起话来,嘴唇上还带着鲜血。
看着被雨打得凋零、被自己折磨得瘦癯的罗彩灵,云飞的心在巨烈颤动,搓开她粘在一团的发缕,柔声道:“你真的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和雪儿也不同……”罗彩灵听见“雪儿”二字就直打寒噤,仰视着云飞,叫道:“我不许你喊她喊得那么亲热!”云飞闷抽了一口气,牵强而苦涩地说道:“唔……我不提她了。”
云飞自我调息,让伤口止住流血,可是眼泪却无法强行弭止,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