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树上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说。
蚩尤惊讶地扭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手指玩弄着裙带,仿佛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她的眼睛并不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古镜。
“呆子?”蚩尤不满地嘟哝。
这个白衣小女孩忽然出现在面前说话的时候,蚩尤正四下张望,集中精力去观察这个世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在推动他的人生。
此时云锦出现了,打断了他的观察。虽然蚩尤在成魔前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孩子,但是他还是觉得很不高兴,他本来是在做一件洞察宇宙苍生的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这个小女孩却打断了他,令他很扫兴。
“喂,听见了吗?我说去涿鹿城怎么走,”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不知道斯芬克斯这个名字。那家伙住在埃及,喜欢让路人猜谜语,猜不出他的谜语,他就把那个路人吃下去。后来有个叫奥德休斯的猜谜高手猜出了答案,斯芬克斯就羞愧地从山上跳了下去。
斯芬克斯确实应该对自己的愚蠢表示羞愧,因为谜语总是有答案的,有答案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猜出来,所以他让路人猜谜,纯属活腻了自己找死。
他应该像蚩尤这样以三个哲学命题提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事实上多数哲学命题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深奥,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寿命又都太短,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他们就都死了。
蚩尤一次把这三个问题全部扔给了云锦。他当然没有兴趣吃掉这个有如一朵白云的小女孩,他只是想恶心她一下。
蚩尤记得自己上次把这三个问题提出来问刑天的时候,刑天脸色“刷”地就白了,像是秋霜打过的一只茄子,然后自己掐着喉咙干呕了几声,显得非常难受。这令蚩尤深深惊诧于这三个问题的杀伤力。
云锦沉默了。
这种沉默令蚩尤觉得很不安。他本来想云锦一定会脑袋发晕,然后面色惨白地大喊说:“呸!真是个呆子!”
不过一切都是沉默。云锦垂头看着草地,仰头去看天空,视线追着流水去向天边的云彩,一种奇特的光彩在那双古镜般眼睛里闪烁。
她喃喃地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像等待了上千年。
云在天边舒卷。
“下雨,是因为云在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去找太阳的家。人会死……”云锦转过头看着蚩尤,“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张着嘴。他一时间蒙了,仿佛一个武林高手发出全力以赴的一掌,结果被对手的功力完全地反弹了回来。
“人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觉得一片茫然。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如果不是为了吃饭的话。
云锦惊讶地看着那个小呆子的眼睛中忽然满是迷惘,仿佛凌云山上升起的渺渺云雾。他坐在那个树杈上默默地看着远方,以手中那柄锈刀梆梆梆地敲着老树的枝干,像是一尊思考者的雕塑。
“啊!呆子!你在砍什么?”云锦忽然喊了起来。
已经晚了。蚩尤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全身都没有了重量,而后“扑通”一声,他就落在那片碎金跳跃的河中了。
雨师家的菜刀当然并不锋利,不过已经蚩尤稳健有力地在自己所坐的那根枝条上跺了几百下,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坐在靠树梢的那一侧,最糟糕的是他还不会游泳。
3。刑天•;
刑天&;#8226;TheHeraclesWithMask“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发呆。
“仰望天空,有流星划过。天空被切割的瞬间,天空背后的光芒洒落神州。像一颗火花,点燃漫天的星辰,照亮我的眼睛。
“那个瞬间的美丽似乎可以贯穿到永恒,却短得来不及许愿。
“很多年后我纵马扬鞭,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跑遍了整个涿鹿之野,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颗。
“遇见云锦的时候,我正憋着一口气等着或许改变我一生的某个东西到来。
“我等到了,抑或是错过了,我说不清。
“十二年之后,我再次站在这条流水边,铁甲铜额,身后是九黎的十万雄兵。我站在茫茫晨雾中顾盼,空握着古老的战斧。”
蚩尤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大梦,他醒来的时候犹然觉得胸口压着大山。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刑天一张大脸距离他很近,一双大手正以熊虎之力按在他胸前,而他自己则在“呼呼”地吐水。
“原来是少昊陛下的公主,一路远来,只怕有千里吧?过洛水,涉沱江,真是长路,辛苦了。没有人护送您吗?”刑天的声音清朗动人。
“承刑天将军牵挂。路上走了七个月,渡过大河的时候差点翻船,不过托天之佑还是到了。可惜早晨还是遭遇了猛虎,从人都被冲散了。”小公主的回答也彬彬有礼。
“吉人天相,不必担心,涿鹿城就在前面一点,步行就可以到,稍后我们护送公主进城。”
“多谢刑天将军,远行在外,能得将军的帮助,是我的福运。”
“不敢当,济人于困是我们神农氏多年不变的操守。”刑天一手按住胸口,说得礼貌而坚定。
云锦略有些诧异地和这位自称神农部将军的人对话,她见过无数儒雅沉毅、彬彬有礼的贵族,但是不敢相信一个只穿一只铜盆的人可以如此坦然自如。
“刑天将军,蚩尤少君还好吗?”
刑天的双掌像是一对小蒲扇,把蚩尤搓得有如一只皮口袋:“没事,我们少君体魄健壮,而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再按我肋骨就断了!”蚩尤在地下翻着白眼,“你这是在干吗?泡小女孩吗?我以为你只对成熟的女性有兴趣的。”
腊肉滋滋地冒着油烟,带着烟熏味的香气让人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刑天非常自然地邀请远道而来的云锦公主和他们一起享受野炊。
“我烤肉是一绝。”他彬彬有礼地说着,把一根叉着肉片的树枝递给云锦。
蚩尤在心里对刑天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家伙真是老嫩不拒,原本这样的场合,幕天席地,万里流云,该是他和白衣的小公主并肩而坐,抱着膝盖吃着烤肉眺望远方。但是刑天根本就把他的机会都抢掉了。
“腊肉还是我抢来的呢。”他心里嘀咕。
但他无意在云锦面前和刑天争宠,他年纪还小,对这个眼睛深深的小女孩还未产生男人本能的冲动,但是肚子饿他是懂的。在刑天抓起两根树枝一根递给云锦一根攥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蚩尤也急忙抓起两根,不客气地对着腊肉咬了上去。
云锦白了他一眼,细细地咬着自己那串烤肉,蚩尤也毫不吝惜地以白眼回敬,甩开腮帮子大吃。
刑天有句话说得不假,他烤肉真的是一绝,蚩尤几次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抓……贼!抓那偷……的贼!”风从远处带来了愤怒的喊声,一群拿着各式家伙的男人出现在地平线上,群情激奋。
蚩尤脸色有点惨淡,心说一块腊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呢?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啊!”刑天看着蚩尤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没有白吃的肉,没有白泡的女人。”
蚩尤心想要你多嘴,不由得瞥了一眼云锦的脸色。
云锦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犹豫着把吃了一小半的腊肉放回火上。刑天几口把腊肉吞下肚,站起身来,忽然挥舞着双手对那些男人大喊:“来啊!来啊!有种的来抓我啊!”
他转过身,骄傲地对着那些男人撅起屁股,用力地拍了几巴掌。而后像是一头豹子那样冲下草坂,向着大地的另一面狂奔。蚩尤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刑天居然那么不仗义,他心里一急,站起来想去追,可对着人来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蚩尤少君,腊肉……是你们偷来的?”云锦问。
“是抢来的。”蚩尤纠正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说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赶快逃跑呢?”
“跑不掉的,我们跑得没有刑天快。大狗熊并不需要跑得比猎人快,只要跑得比另两只小狗熊快就好了。”
“那……怎么办?”云锦有些担心,她也吃了些偷来的肉,少昊部的公主平生并不曾做贼,想起来心中惴惴,不知道按涿鹿城的律法,这算不算得分得了赃物。
“别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
“可是他们敢打你吗?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吗?”
“哦,我……是一个质子啊。”蚩尤舒展身体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样翻了个身,伸伸懒腰。
“是吗?”云锦轻声说。
六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平息之后,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质子去涿鹿城。神农氏只有一个王孙,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师和风伯,蚩尤从小就很寂寞。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爷爷。小时候蚩尤很是怀疑自己是爷爷生下来的,他悄悄地把这个猜测告诉奶娘,奶娘的脸先是发白而后发青,最后说少君恕罪,我要如厕。蚩尤跟在她后面,看见她冲进茅厕,而后里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大笑。
后来蚩尤想到这个笑话,每一次都会自己嘿嘿地笑个不停。不过尽管如此,蚩尤还是很寂寞,爷爷的大屋很恢宏,小时候蚩尤在里面跑来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远不会有人来找藏在锦帐后的蚩尤。他总是憋着呼吸在那里等很久,而后觉得无聊了,就走出来。大屋那么深远,放眼看不见一个人,蚩尤觉得难过起来,就会跳起来大喊一声。于是屋顶的乌鸦们飞起来,叫得很荒凉。
“爷爷,我没有兄弟吗?”蚩尤问。
九黎的郊外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爷爷牵着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点仿佛雹子一般将油伞敲打得噼啪作响。爷爷静静地站在那里,脸隐在伞下的黑暗中。
爷爷说:“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说:“我不喜欢他们。”
爷爷问:“为什么?”
蚩尤说:“他们不跟我玩。”
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笑着说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泪。
有人说爷爷是个英雄。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地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蚩尤想他的爷爷只是个好哭的好老头。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子一样。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庐之山,永远锁在渺渺茫茫的云雾中。来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车帘去眺望大地尽头的神山,想要记住它的位置和形状。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乡,看到他的爷爷。
但是走着走着,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马拉着素车行进在浩瀚的荒原上,抛下一片又一片青黄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们走了多久。
最后看见涿鹿城矗立在远方时,为他拉车的那匹小马的妈妈死了,那匹母马跪在草间,眷恋地舔着小马,然后倒卧下去。
蚩尤听说马是站着睡觉的,它们永远警觉。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们会彻底地放松身体,那时候它们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错了,九黎太远了,仿佛从生到死那么远,远得一辈子都走不回去。
“喂!小子,刚才在这边拍屁股的淫贼哪去了?”汉子们操刀执杖,对着蚩尤叫喊,惊破了蚩尤的回忆。
“淫贼?我们不是淫贼,我们只是……”蚩尤摸不着头脑。
“没说你,看见淫贼了吗?”
“我真的不是淫贼。”
“是问你看没看见淫贼,不是说你是淫贼!”
蚩尤看着还烤在火上的腊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锦,最后犹豫着指向刑天离去的方向。
“追!”汉子们振奋起来,风一般掠过蚩尤的身边,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草原上声势惊人。
只剩下云锦和蚩尤对坐,过了许久云锦才回过神来:“少君……刑天将军……”
“没事的,”蚩尤说,“他们抓不住刑天,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头,看见远方地平线上那个甩开大步豪迈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噜噜地从草坡上滚了下去。汉子们狂喜地呼喊起来,像是一群猎人看见狗熊自己跳进了陷阱。
“刑天将军怎么了?”云锦问,“不是说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吗……”
“也许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脑袋。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骑着小马,趁着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地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缰绳把她拢在胸前。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地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蚩尤并不知道为什么云锦要拖着他在河边说话,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后云锦告诉他说自己很讨厌涿鹿城,尤其讨厌走进那扇投下巨大阴影的城门。
“城门好像一个野兽的大嘴,”云锦说,“要把我给吃了。”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云锦又说。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子上结着一圈草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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