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兄弟敬一杯水酒如何?”
秃顶老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迳自走进店里。他伞面也不收,随意往地上一扔,寻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大叫道:“店小二呢?怎么没瞧见有客人吗?小二!小二!”汤光亭瞧了白脸汉子一眼,见他仍是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掌控场面者易主,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招呼。
没料那秃顶老者一开口便道:“小二,你招呼我便招呼我,干嘛还要瞧旁人的脸色呢?难不成他是这里的掌柜?”汤光亭陪笑道:“只因是他们先到,他们那一桌的酒菜都还没整治好呢!”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不是废话,你们一伙人全挤在地上,又怎么能弄得好呢?”汤光亭苦笑道:“是,是!”回头吆喝众人起身。众人哼哼唧唧地一个个起身离去。
那小三子走在最后,临去之前,忽然回头说道:“那只鸭子煨在炕里,这会儿可熟了,是不是一道拿出来?”汤光亭右手一挥,道:“去去去!别把你们的吃食,拿来给大爷们笑话。”小三子称诺,迳自去了。原来刚才这套话,是他们寨里的黑话。“煮熟的鸭子”代表他要“飞走”了,并询问汤光亭的意思。汤光亭回他:“去去去!”那自然是要他赶快回去搬救兵。
一干人走后,大厅顿时又安静下来。汤光亭生了一盆炭火来到厅前给众人取暖,接着温了一壶酒,切了几斤熟牛肉、几只獐子腿,小心伺候着秃顶老者。白脸汉子等人虽然保持着警戒,但为了降低敌意,也都坐了下来。酒过三巡,那秃顶老者忽然开口,说道:“这雨要是再这么下下去,明天赶路就不方便了。”众人只当他自言自语,也浑没在意,不料他竟接着说道:“大家伙儿早些睡吧!养些力气,走不动的我老人家可背不动你。”言下之意,他竟是要与众人一起走。
众人停箸停杯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那瘦黄汉子忍不住开口道:“老人家,您老要往哪儿去?我们几个跟您认识吗?”那秃顶老者哈哈大笑,道:“沈凤鸣,你不识得老子,老子却认得你!”那瘦黄汉子听他道出自己的姓名,言语中又甚是轻蔑,不由脸色大变。
那黑脸恶汉听到这里,哪里还按捺得住,一脚踢翻椅凳,霍地起身,双手执斧虚砍两下,大喝道:“那你认不认得老子手中的这两板斧头!”
汤光亭已知黑脸恶汉之能,趁着众人不注意之际,一弯身便躲进了柜台底下。
只见秃顶老者瞧也没瞧他一眼,自顾斟着酒,一边说道:“你倒是使几招来瞧瞧。我倒要看看黄老头的‘六合断门斧’,传到你熊一飞的手里,功力还剩下几成?”黑脸恶汉闻言大怒,两柄板斧上下一分,身形一晃,直欺秃顶老者。
这黑脸恶汉正是熊一飞,真定“六合断门斧”黄清江的嫡传弟子。他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断后拦腰”。是以一柄板斧攻击对手后方为正着,而以另一柄板斧佯攻正面为奇着。两手齐攻,各套有六个方位的变化,所以共有六六三十六变,能使敌手前后不得相顾,是当年黄清江响誉武林的代表作。熊一飞自习得此招后,亦常助他多次在劣势下,扳倒不少成名高手,实在也是他的压箱之作。此回第一招即出绝招,那是先前绝无仅有之事,却也正说明了熊一飞对这位秃顶老者的忌惮。
那秃顶老者见他来势汹汹,劲力内蕴,道了一声:“好!”伸足一挑,把身前的整张桌子踢翻起来。只听得轰然一声,桌子承受不住两柄斧头的威力,碎裂成几块,四散飞溅。秃顶老者见威力如斯,倒也不敢怠慢,两手双掌齐运,掌掌后发先至,熊一飞连砍三十六个方位,他也一连拍出三十六掌。
熊一飞只觉得对方的掌力雄浑霸道,自己砍出去的每一斧,被他的掌风一带,无一不失去准头。眼见生平最得意的三十六斧堪堪使完,却连对手的衣角都沾不到,不由得焦躁起来,身形一变,两柄板斧使得如狂风暴雨般,将秃顶老者围困在当中。那汤光亭虽然躲在柜台底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向外探望,见熊一飞忽然大发神威,心想:“这秃老头儿刚刚出场好大神气,怎么才这三两下子?”颇有失望之意。
岂料那秃顶老者在一团斧影飞舞当中左趋右避,忽然开口说道:“我瞧你一开始的三十六斧还挺像个样子的,怎么接下来却越来越不像话……你看你,这一招是‘独劈华山’吗?软绵绵的,劈柴还差不多……不对,不对,你这一招‘中流击楫’出手的时机不对……”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付好像很惋惜的样子。
熊一飞见对方轻蔑自己如此,却又偏偏奈何不了他,急切之下,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珠涔涔如雨而下。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两柄板斧忽然一起脱手而出,众人不知他竟有此一招,不约而同地“咦”一声出口。
那秃顶老者也是与众人一样,全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将自己的成名兵器当暗器使用。其时两人距离又近,其势闪避已然不及,秃顶老者百忙当中将上半身一侧,双手掌心向下往前一兜一拉,将那两柄板斧罩在他双掌之中。说也奇怪,两柄板斧竟有如被扔进了一张鱼网里一般,去势尽消。接着忽听得“砰”一声,却是熊一飞抓着秃顶老者两手无暇他顾之际,一拳打在他的左胁下。
那老者忽中暗算,不怒反笑,右手一抖,一柄板斧脱手砍中熊一飞的左肩,左手一挥,另一柄板斧飞去砍中他的右肩。熊一飞满拟这一拳定能将秃顶老者打翻了去,全没想到这一拳便有如打中沙包,对方只微微晃了一晃,自己却被自己的兵器所伤。他“哇”的一声惊叫,身上兀自插着两柄板斧往后倒跃而退,落地时失去重心,喀喇一声,压碎了一张桌子。
从熊一飞掷斧伤人,到他反而被自己的斧头所伤,这一下子兔起鹘落,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只见那秃顶老者指着躺在地上的熊一飞,哈哈大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这一招,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原来……哈……咳……咳……他妈的,这一拳倒不轻……”熊一飞既然掷出自己的兵刃,接踵而至的这一拳,自然是怀着破釜沉舟心情的奋力一击。这秃顶老者挨了这一记,伤势哪里轻得了,咳了几声,鲜血从嘴角淌了出来。
那名叫沈凤鸣的瘦黄汉子早在一旁伺机多时,见秃顶老者重伤咯血,回头望了白脸汉子一眼。白脸汉子点了点头,道:“二弟小心在意,这老人武艺高强,兄弟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来历。”沈凤鸣道:“大哥不必担心,只管在小弟身后掠阵便了。”说完走到熊一飞的身边,见他伤口兀自不住流出鲜血,伸指连封了他肩膀几处大穴止血,接着问道:“三弟如何?”
熊一飞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死不了!”伸手正想去拔出嵌在身上的斧头,那同行的少年忽阻止道:“熊三叔,拔不得……”其实熊一飞双肩俱伤,根本没有力气,指尖才碰到斧柄,手臂就垂了下来。
沈凤鸣见熊一飞暂时不碍事,于是便走到那老者的面前,长剑虚晃两招,道:“沈某领教前辈高招。”秃顶老者冷笑道:“既然想向我讨教,那又何必故弄玄虚呢?我所知道的沈凤鸣,使的可是判官笔,从来没听说他会使长剑。”沈凤鸣倒也不隐瞒,说道:“前辈说得是,这剑是用来教训一般无知小辈的,只是在下使剑已久,判官笔法早已生疏,还望前辈指点。”言下之意,莫不是指目前江湖鼠辈横行,鲜有人有资格叫他使用判官笔。
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沈凤鸣右手一扬,手中长剑如飞箭一般激射出去,“波”的一声插入门板当中,直没入柄。秃顶老者见状,不由轻轻“咦”的一声惊叹,道:“你这一手俊得很呐!”沈凤鸣拱手一揖,说道:“有僭了!”不知何时一管点精钢铸的判管笔已执在手,呼的一声,猱身而上。
这一番激斗又与刚刚不同。那判官笔在沈凤鸣的手中便好似有着生命般,如同一头银白色的小蛇,吞吐闪烁,变幻莫测。那秃顶老者也不再一味的闪避,双掌或拍或拿,或扣或抓,又时而以拳击打,又时而以指戳扎。
双方见招拆招,以快打快,霎时间已过数十招。
沈凤鸣见双方出手将届百招,不由心想:“这老头子看来年纪不有七十也有六十几岁了,可是身手矫捷更胜少年,哪里像一个刚刚才受伤咯血的人呢?只是他刚才受了熊一飞一拳是众人亲眼所见,受伤咯血亦是众所共睹,我沈凤鸣年方青壮,好歹也要累得他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否则将来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心中计较已定,笔锋一转,意走轻灵,却是一帖王羲之的“十七帖”。
原来这判官笔既做笔形,一套套配合的武功,自然也就是由书法所演变而来的。一般来说,这笔锋并不刻意做成尖锐状来伤敌,而是做成钝锋,用以击打人身穴道为主要目的。沈凤鸣文武双全,楷隶行草都有涉猎,这十七帖是王羲之的书信集,在唐代时,就已被拿来当作弘文馆学生们的草书习字范本,沈凤鸣初学草书便临摹此帖,所以一出手便是浸淫最久,所下的功夫也最多的十七帖。
只见他提起笔来,仿佛将秃顶老者的身子当成了一张宣纸,开始奋笔疾书:“十七日即得足下……”如行云流水般使将下去。那老者还了几招,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这写的是草书,是欺负老头子看不懂来着!”沈凤鸣更不答话,右手一抬,疾点云门、中府两穴,那是个“东”字的始笔。
直至竖弩右捺,连点神藏、灵墟、神封、章门、期门等诸穴,一气呵成,却是个“观”字的末笔。那秃顶老者连道几声“好”,身子有如鬼魅般左右挪移,与那笔锋始终相差数寸。
沈凤鸣见自己的一轮猛攻,竟丝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心想:“也许是王羲之的字太过普遍,这老儿识得,否则他岂能躲得如此从容?”当下若无其事地道:“接下来这几个字,还请前辈指点。”不待秃顶老者回答,笔势突转豪迈开放,一笔一划铿锵有力,写的已是魏碑。
这魏碑写来速度虽已不若草书般迅速,却也更见威力。那秃顶老者接了几招,“嘿”地一声冷笑,道:“这几个字写得还算不错,是练过几年。老头子我没你读得那么多书,做学问可能没你行,但如果只是指点你几个字,将就着对付着,倒也还可以。”沈凤鸣冷冷地道:“是吗?”提笔一勒,连消带打,光是这一手,已是江湖少见的上乘武功。岂料那老者眼皮也没抬一下,竟接着说道:“不说别的,就说你这一路光写字,却不蘸墨,是何道理呢?”沈凤鸣道:“我这笔乃精钢所铸,蘸个什么墨?”嘴上说着,手底下也没闲着。只是他一帖魏碑“贺兰汗造像记”早已写完,换上了以行书书写的“枯树赋”。
那秃顶老者哈哈一笑,道:“要写一手好字,除了执笔、运笔的角度,运腕的舒展气势,落笔前的虚画,以至于露锋与藏锋的运用外。润与渴的变化,才是成为一个书法大家的条件所在。你写字不蘸墨,哪来润渴变化?一套好好的‘判官笔打穴功夫’少了这两样变化,威力七折八扣下来,剩下的只怕不到三、四成。像你这样只懂得用‘形’而不用‘意’,到白杨楼前面卖卖字画倒还可以,拿来当武艺耍,那不是活的不耐烦了。”这一番类似于学习书法的入门提纲的话,旁人听了倒也罢了,沈凤鸣每一字一句入耳,都有如醍醐灌顶、春雷贯耳。他依稀记得当年师父在教他这一手判官笔法时,仿佛也说过相同的话,只是师父对于这方面的解说十分含糊,大抵只说,武功练到此地,接下去能不能更上层楼,全看个人的悟性与天资而定,那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当年他的师父这么说了,沈凤鸣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再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父于此修为亦有所限,自然是不能再教他什么。而那时他只是很单纯的想:“接下来的武功师父既然不会,那很可能就只是前人的理想境界罢了,世上根本没人会这种东西。”既然这么想,当时心下便踏实多了。多少年来仗着一管铁笔行走江湖,已然鲜遇敌手,这档陈年旧事早已抛诸脑后,岂料今日此地由一位老者谈起“用意而不用形”,而再度挑起。
只见他忽地笔尖乱颤,一连抢攻老者的任脉诸穴,接着一笔由左而右斜兜了半个圈子,身子却在抢攻当中急拔而退,轻轻地落在一丈外。那老者只把袖袍一拂,在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便将来势尽皆消解。
那熊一飞在一旁忽道:“没想到老二你的功夫这么厉害,倒是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就让你先上阵,我又何必强出头呢?”沈凤鸣两眼盯着那老者,没好气地说道:“没空跟你瞎扯……”那白脸汉子出言制止道:“三弟别闹!”那秃顶老者笑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通通有机会。躺在地上的如果不服气,一样可以站起来再排队。还是你们决定要一拥而上?”
白脸汉子道:“老前辈武艺高强,想必是武林名门耆宿。宋某自认不曾与任何一位前辈高人结怨,今日之事,其中必有误会。刚才听老先生的口气,是要将我们五个人一股脑儿的全抓起来,不知是受何人所托,还是另有原因。宋某不才……”秃顶老者将手一摆,插口道:“好了,好了。
要嘛就明儿个一大早乖乖地跟爷爷走;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偏有你这么多说的。其实我要你们三个大男人用来干嘛?炖汤喝吗?只不过老头子我带着这两个娃儿走在路上多有不便,有你们在一旁伺候着,白天呢,就开路搭桥,驱赶野兽啦什么的;到了晚上,什么打尖住宿啦,汤汤水水的啦,那不就方便多了。你们放心,一到了地头上就立刻放你们走路,片刻也不为难你们。”说完,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过我想你们是不可能会答应的,就算是现在想答应也不成了,我打得正兴起,非要你们陪我玩玩不可!”
白脸汉子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只见他右手一抬,“刷”地一声,背后长剑出鞘,直指秃顶老者,剑尖不住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