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毋躁。小雪转头看了看她,暗想小狐狸性子平常最是跳脱,怎地今天这般沉得住气?龙百灵抱定至死相随决心,但听桃夭夭亲口鄙弃“人间情义”,一刹间仍不禁泫然欲泣,强撑着道:“师尊的这些道理,也是从妖皇那里得出的么?”
这本是哀怨之词,桃夭夭却报以赞许的微笑,心下暗道“终究是灵儿聪敏,猜到了出处。不过她却猜不到妖皇此刻就在我心里,被我关进了用‘空心’做成的牢狱。”这般念头似清泉潺潺流过,并非从心底生出,只如风云雷电等各类自然现象,溘然天成,应机而发。他此刻的心境已是一片空宁,带同满腔狂欲的妖皇也平静下来。不象峨嵋大战那一次,妖皇并没有借杀欲潜入,而是被他主动摄进了心境。天山仙宗凭灵念调控万物,便有这等效力,倘若完全修成天山仙灵,除掉魔道想必更加轻易便捷。
桃夭夭遥望天边,几缕红光若隐若现,忽地发问:“百里夫人,你知道尸玲珑的由来么?”慕兰若道:“听妖皇讲过。诸世修道者登临天山之前,须将最后一丝邪念剥离留下,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魔刀尸玲珑。”
兰世海道:“既然修道者即将登天,邪念应当早就除尽了吧。”慕兰若道:“修道者站上顶峰的正邪之分,跟人间是非善恶并无关系,象什么贪嗔痴等世俗欲念,修道者肯定早已断除了,但心头若存微少法理,也算是邪念未尽。”
桃夭夭道:“那也未尽然。当第一个悟道者站上山顶时,他的欲望就和他的法力一样炽盛。”慕兰若微愕道:“这我可没听说过。”龙百灵低声道:“因为那个悟道者就是妖皇,他不会什么都跟你说的。”顿了一顿,接着说:“他也是天山仙宗的最高仙灵,所谓‘天命’的源头。”慕兰若脑筋极快,想到此节仍慢了半拍,瞪大眼睛道:“好聪明的女娃儿!”
百灵道:“最高仙灵剥离出自己的邪欲,就化为祸害万世的妖皇了。”桃夭夭点点头没说话,目光紧盯红光微闪处,暗道:“尸玲珑外部凝结魔气,内核却是分剥邪欲的圣物。千万年间帮助多少修道者登顶升天,如今也会助我成就最后的道业。”空寂心境飘过话语,似乎道破了仙魔争斗的最终答案,“荼毒万世的邪魔之首,我的形魂将同你一起在圣物中熔为灰烬。”
这时红袖加入谈论,忽问道:“要修成天道为何非得站上山顶?大道无形,稗草粪土皆可寻得。费尽周章跑到世外仙山上求道,不是太拘于形式了么?”这一问极为深刻,众人暗暗纳罕,思量随着进入天山的深度,小狐狸的表现也大异寻常,竟然能想到这一层深意。慕兰若笑道:“问的好啊,我还说师尊怎会收个兽类入门,看来你确有过人之处。你问修仙为何上山,我问你‘仙’字怎么写?”
红袖道:“一个人,一个山。哦,我明白了,让人上山求道也是天意了。”
这下连慕兰若也愣住了,点头道:“正是。”看着红袖,又指向龙百灵道:“你好象比仙灵后代还有灵性。”兰世海跟着解说:“据古籍记载,三易中的‘连山易’,即是古代仙贤登上山巅,从天而获。远古时身具神力的生灵很多,但人类修仙者层次最高,就是因为人类能够解悟天意,懂得登上山巅一合天人的妙法。”峨嵋众徒暗自点头,都想“以山为梯,连天飞升,‘天山’二字原是此意。仙宗三派其为首冠,皆因他们的宗旨离天道最近。”
方灵宝感叹:“难怪兽类都想修成人身,原来唯有人类能够解开天意。不过修成人身未必修成人道,很多兽类徒具人形,却不明白做人的规矩,到头来还是变成了祸乱世间的怪物。”兰世海笑着陈赞:“丹药首徒解的妙,一语道出妖类的成因,看来天山一游大家的修为都在提升。”
红袖微微冷笑道:“只有人类能解天意?我瞧都是乱解天意罢,古往今来自称‘承接天命’的人多如牛毛,皇帝的圣旨开头不都是‘承天奉命,皇帝诏曰’么?呵呵,妄自尊大正是人类的老毛病,帝王圣贤如是,贩夫走卒如是,自命清高的修仙者也是如此,满嘴‘天意天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眼瞥过桃夭夭,接着说道:“万物百灵皆可成天道,如果连这点都见不着,这一趟天山内境算是白来了。”
桃夭夭闻言心头一震,暗叫“那衡虚仙丈形神皆为树木,不也成道升天了么?万物可成天道,确为至理真言,怎么会由道行最低的红袖讲出?”
随着空寂心境陡起波澜,无忧界的景象也发生奇变。只见长路折向山地,远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第二十三回 执子之手伤离别3
峨嵋众徒立即排列成真武阵型,摩醯首罗天的绝大神通犹在眼前,谁都不敢放松警惕。小雪问道:“那东西是天山仙灵么?”只见人影往复飘闪,一遍遍向这边靠近,又象总是隔着很远。众徒心下凛然,恍若身处相对的镜子中间,无数幻象从四面八方急速围拢,又倏然分散。兰世海小雪等人见过凌波的“大千世界”,隐隐觉得此时情景与之相似。而百里文虎,唐连璧,慕兰若三人修为卓绝,犹胜仙宗诸多名宿,更看出其中一条白影确实穿越了诸世,相对这方的距离正逐渐缩短。
桃夭夭停下脚步,道:“不必慌张。无忧界众灵以情感沟通心意,遇到外来者好奇心起,如深海鱼群围绕灯光。大家且静驻片刻,待我向它们解释入境的目的。”说罢闭目屏息而坐。随着六根封闭,外蕴阻断,“坐忘,内观”两种功法运行,脑海中又响起那种胜似天籁的召唤之音。桃夭夭唇边浅露微笑,一股无源无尽,莫可名状的意念,就随着这欢喜的情绪向外散播。
峨嵋众徒依稀记得琰瑶环所述,无忧界没有文字,没有语言,没有人际关系,众生交流只凭真情实感。但情感包括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众仙灵是否因为外人闯入而发怒,群起阻扰峨嵋派?小雪道:“仙灵没有七情六欲,还会好奇么?它们会不会生气对付我们。”慕兰若道:“它们不会动气的。此处仙灵保留了喜乐之情,其余如忧惧惊悲都消除了,要不怎么叫做无忧界。”兰世海道:“何以如此,请夫人详示。”
慕兰若道:“很简单啊,我告诉你只有一种状态可维持恒久的喜乐,你知道是什么?”兰世海答不出,众徒默然思索。慕兰若道:“是自由。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合天道而由己,断人情则自在,这就叫自由。一旦自由恒常不断,喜乐就不会退散了,那些悲苦忧惧的恶感也不复产生。”
这番话直切天山要旨,必是早先妖皇对她宣讲的法理,但当中仍有余味未解——合天道而由己,断人情则自在,怎样叫做“断人情”?自是将父子,兄弟,朋友,师徒,夫妻。。。。。。等等一切挂碍切断,孑然独处于天地间,与禽兽草木为伍作伴,日月星辰休戚相依,便能达到逍遥无忧的境界了。
难怪无忧界没有语言,人与人的关系都不存在,语言又有什么用处?
妖皇因见慕兰若极重夫妻感情,只恐激起她强烈反对,讲述法理时才留有分寸。峨嵋众徒既知所言非虚,焉能想不到这一层?心头都觉纳闷:峨嵋派创建以来全力维护“人(仁)道”,师门中情义深厚,临到头却与修仙之道南辕北辙,难不成从开始就走错了路。虽然重视人间伦理道义,主要是为入世消灭魔道。可若想道业完满,人情人伦终有一日要废弃,那么倒不如最初就皈依天山仙宗,放弃人情融入自然,修成仙法再去消除魔道,比起峨嵋派的做法来应该更加合乎道理。想到此众人都暗生失落之感,隐约觉得那里不对劲。李凤歧欧阳孤萍相顾皱眉,黄幽方灵宝抓耳挠腮,许大安痴痴呆呆的望着天空,遥想兰世芳从记忆里抹去的情形,想着想着思恋之情反而愈发深长了。魔芋大夫感慨:“这么想来,祖师爷当初为何要创立峨嵋派?他与天山神木宫主交情甚厚,天山法理必然熟悉,可是并未拜入天山修行。祖师爷的决定,肯定有我们没想到的地方。”
兰世海道:“无论如何,天山仙宗乃群仙之首,他们的法理绝对正确无误,而且远高于其他仙派。”小雪摇头道:“无情无义倒是对的?我实在想不通。”慕兰若笑道:“咱们现在想不通,是因为没修成无忧法体。其实上天之道就是那样,主掌运转万事万物,何曾有对错之分,等你修成法体时就明白了。”
龙百灵脸色惨白,心想:“如果上天没有对错,何必安排人们相识,相爱,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天道是恶作剧么?让人深爱再让人弃绝人情,还说这叫修成大道,天人合一!?若如此,妖皇惑乱生灵的罪行,倒不及‘天意弄人’可厌可憎了。”
人群里唯独红袖气定神闲,听过慕兰若解说,众人的议论,撇着嘴不屑道:“百里夫人讲的头头是道,她自己可曾舍弃人情?光说不做非高士所为,那绝情成道的妙法,你给我们示范一下如何。”慕兰若笑言:“我不是高士,也不想成道。”红袖哼了声,道:“那你看看天上的仙灵,是不是都修成了断绝情爱的和尚尼姑?”手指向四面一划。
众徒顺她手势望去,周围朦朦物影正渐次分明。桃夭夭施法显然有效,对于尚未悟道的外来者而言,内境障眼之象消散,众灵已经显露出真实形态。只见青山绿水间凤鸟盘旋,麟兽游走,景色之灵秀幽逸,与峨嵋元始峰有几分相象,而安乐绮丽的风情犹有胜之。当中人形仙灵时聚时散,或静或动,除摆脱烦苦忧愁以外,展现出的习性行为,好象跟人类并无太大差异。细细分辨之下,有的人形在攫泉洗濯,有的在跑跳嬉戏,有的甚至亲热相拥在行那交媾之事,俨然同人世间的夫妻爱侣一般!
慕兰若道:“此间既名无忧仙界,必然包含各种快乐,若缺了两性交合之欢,岂不是比不上凡尘俗世了?雌雄欢合顺乎天道,只不过这里去掉了夫妻伦常,消尽了色欲妄念,象水流石穿一般自然而然的发生。大家仔细看罢,非止鸟兽鱼虫男女人形,连许多树木草枝都在缠绕亲热呢。”哈哈一笑,又道:“你们信不信,仙灵交合这般随便,却始终是处子之躯。盖因‘境由心生’,它们心无半点尘欲,非但身体纯洁无暇,连这山景都变得清净无垢了。”
众徒闻言方始醒悟,昔日琰瑶环称无忧界仙灵从无“交往”,却并非指它们互不“接触”,相反除去了语言,文词,礼仪,习俗,衣服装饰,乃至伦理道德等等一切人造的“交往工具”,它们竟然更加紧密无间了!峨嵋众徒以人道为正理,大多难以接受眼中看到的景象。小雪,百灵脸生红晕,低下头各想心事。许大安老实人性子,虽然见惯畜类交配,哪想得到满山遍野的俊男美女竟会如此这般,当下也羞的面红耳赤。黄幽想看又不好意思,鼻子里哼道:“什么纯洁,清净,我瞧跟畜生差不了多少。”兰世海道:“天山仙宗‘忘形法自’,原是要去掉人类伪饰,还原自然物类的本色。百里夫人,我说的对么?”
慕兰若眼望丈夫身躯,自中垣关大战撕碎衣衫,他便坦露着上身。至此天山绝妙境域,胸背两块龙虎纹身矫然生色,仿佛随时会活过来跳入其中。但文虎神色泰然,毫无吃力约束之态。慕兰若心头雪亮,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和众多同门在他身边,人间的夫妻情义加上兄弟情分,如同层层栅栏关住了神兽的野性,当下笑道:“是啊。如衣饰,礼法,道德,全是人类伪造的东西。那荀子不是讲过么,‘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性比兽性本无大异,只多了作伪的本事,因此才显得善良。天山仙宗还本归真,当然要剥去人类那层虚伪的外衣了。”口中阐释大论,心里却在想“只要能跟虎哥长相厮守,我才懒得管什么人性真伪!象无忧界这样朝聚夕离,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乱配鸳鸯,全无夫妻的信义责任,本姑奶奶是决计不干!”
第二十三回 执子之手伤离别4
忽而唐连璧出言道:“表面越是正经守礼,放荡起来乐趣越多。君子下流淑女淫贱,天下人由此想出多少新鲜花样。如果去掉虚伪做派,象畜生那么简单直接,那这人世也太没味道了。”
这番话辛辣深刻,暗指道德礼法是扭曲人性的虚伪之物,人性被扭曲狠了,欲望也将积压至深,一经放纵反倒能激发出无数奇淫怪趣。尤其是中华礼仪上邦,“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节妇烈汉”的理念根植人心,提到色欲便觉肮脏丑陋不堪;另一方面寻奇索怪的情色之风又异常繁盛。私闱公寮当中风花雪月,先以诗词歌咏撩拨勾引,借物拟比,暧昧隐晦,欲迎还拒装羞卖痴,美其名曰“风流之道”高雅脱俗,比得直抒爱情的《郑风》《九歌》都成了野蛮不化的俗物。然而自负文雅的才子佳人们,一旦脱掉华丽外衣,其怪诞变态的“房中术”又足以令不通礼教的化外野人瞠目结舌,似乎礼教竟成了助长**的温床!比如有宋一代礼法最严格,嫖妓风气也最盛行,苏东坡,欧阳修,范仲淹等鸿儒士大夫,哪个不是高举礼法的道学家,哪个又不是妓院娼门的老油条?甚至公开场合严守节操的王安石,家里也养了成群姬妾,衙门里还设官妓以供随时取乐。原来,清心寡欲的礼法只是给老百姓订立的,“贤贤易色”的戒条只骗书呆子上当,达官权贵们拿道德当幌子,既可树名立威,又能焐热情欲,到了晚上脱光堂皇冠冕,发泄之际就会倍加痛快。但这些门道权贵讳莫如深,百姓鲜有耳闻,除了欢场老手谁能知其三昧?忽然从唐连璧口中说出,实在令人惊诧,莫非那冰山般的外表下,竟藏着许多温香浓艳的人间阅历!
慕兰若跟他过节尚未消解,当下没有接话题,只在鼻中哼了声。龙百灵望着唐连璧道:“唐师兄,你是因为厌倦天下人虚伪,才想返回蛮荒找那鬼方女孩子?”唐连璧不答,面朝前方,好象正监视着某些状况。
这时桃夭夭睁开眼道:“接引我的仙灵来了。”话音方落,一条洁白的人影脱出霞霭,徐徐走向近前。
刹那间最为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人每跨出一步,脚边的草木忽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