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词不知客店那儿发生了什么事,雷卷如何了?可是她却知道,无论发生的是什么事,牺牲都定必惨重。
她突然觉得很忍辱。
她自从加入“毁诺城”,跟着息大娘,确实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了好些时候,而今落难,到处躲藏,实在不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是再大的侮辱,也比不上她现时对雷卷的担心。
她看着熊熊的火光,眼泪不觉淌在脸上。
——卷哥,你快回来。
——我们还要在一起,报这个大仇!
就是为了“报仇”这个意念,戚少商才会活到现在。
“报仇”是冤冤相报,无时或了,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未尝不是好事,而且还是活下去的主要根源。
有很多人是依靠这个意念而奋发向上,用惊人的意志力,完成普通人不能完成的事业。
有些人也依凭这个心愿,忍人之所不能忍,渡险严炼,终于在生死边缘中熬炼出一个坚忍不拔的人物。
戚少商便是因此而活下去。
没有这个强烈的欲望,他早就死了一百次了——不管是别人杀了他,还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可是他要报仇,就不能死。
开始几天,他不知道刘独峰要拿他干什么?
刘独峰抓住了他,封了他的穴道,与张五、廖六,连夜赶程——但没有赶出很远,只到了思恩县旁的南燕镇,直人衙门,便不再行动了。
以刘独峰尊贵的身份,来到南燕镇,自然是大件事。那身份差不多只是“三老”的小官儿宾东成,吓得几乎要三跪九叩,把城里所有见得的东西都奉上去孝敬刘独峰。
可是刘独峰只要他做一件事:
不要铺张。
——万万不要铺张,不许惊动任何人。
那姓宾的小官唯唯诺诺,心里以为还是得要尽其所能,招待这位皇上跟前的佩剑红人。
刘独峰却真的做到“不扰民”。
他对宾东成的“招待”毫不假颜色,斥责退回,他只要一席干净舒适的行居之所,同时,也要张五。廖六和戚少商有舒服的下榻处,对其他一切应酢酬宴,一概严拒。
宾东成是地方小官,职掌一向只负责收税和赊贷,最多只兼管管地方罪案、开垦废田、先修水利、建立堤防、修贻圩秆的事儿,而今见到这位素来办要事破巨案的刘神捕来,当真是手足无措,慌了手脚。
刘独峰把戚少商封了要穴,使其无法行动。从此以外,他让他吃得好,用自己珍藏的金创药为他治伤,还时时照料他的伤口,甚至运用自己的内功,助他恢复元气。
此外,也并不跟他多说什么。
戚少商不知道刘独峰因何这般善待自己,却又滞留在南燕镇,始终不走。
他心中疑团虽多,但只问过刘独峰一次。
刘独峰一笑不答。
戚少商没有再问。
次日,他开始绝食。
第五十九章人知道得太多便不会快乐
绝食到了第三大,刘独峰便过来和戚少商开始了谈判。
刘独峰道:“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戚少商道:“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刘独峰眯起了眼睛。
戚少商道:“你抓我,既不回京,又不启程,不如痛痛快快的杀了我!”
刘独峰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戚少商道:“你不杀,又不押,也不放,所以应该是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刘独峰道,“是维护你,也是在保护你。”
戚少商道:“保护我?”
刘独峰抚髯笑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愤然笑道:“铲平区区一个连云寨,京城各路人马尽数出动,未免太瞧得起我戚某了。我从头到尾都不明白!”
“单凭连云寨,还不成气候,不足为大患,的确犯不着动用那么多的人来抓你。”刘独峰道,“不幸的,是你所知道的事情着实大多了一些,你所认识的朋友也未免大杂了一些。”
戚少商冷哼道:“不错,认识到像顾惜朝这种人,是我自己瞎了眼睛,连累了大家。”
刘独峰淡淡地道:“也不只是顾惜朝,还有楚相玉。”
戚少商微微一震,失声道:“楚相玉?”
刘独峰点头:“绝灭王。”
戚少商瞠目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刘独峰道:“当然有关系,因为楚相玉知道皇上的一些重要的秘密,而他在被铁手杀死之前,曾上过连云寨,而且,楚相玉一向极为赏识你,器重你,这些秘密,很可能会向你提过。”
他有条不紊地道:“有人不希望你把这些秘密说出去,所以便下令全力剿灭连云寨,傅宗书派了顾惜朝来卧底,结果真的从你口中得悉,楚相玉的确曾告诉了你一些事情,傅宗书本已派出文将黄金麟和武将鲜于仇。冷呼儿围剿你,因要探知这个秘密,再派出心腹文张来暗中主理此事,打算从你口中探得一切之后,必要时就地灭口,至于当今天子也知道你得悉秘密一事,便命我来抓你回京。”
戚少商道:“原来真的有……嘿,嘿,嘿!”
刘独峰不愠不火的望向他,道:“你这三声‘嘿’算啥意思?”
戚少商恍然道:“我本来根本不知道那真的是个秘密……这昏君这么一搅,倒让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刘独峰道:“那秘密你原本并不相信?”
戚少商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
刘独峰忙道:“谢了免了,如果是那桩秘密,我可不要听,我不想惹来杀身之祸,同时也并不好奇,更不想知道大多,知道大多的人便不会快活。”
戚少商苦笑道:“说的是,我便是因为知道大多……”
刘独峰接道:“还有交友不慎……”
戚少商道:“便落得如此下场!”
刘独峰微笑望着他,道:“谁要知道真相,都要付出代价。谁有太多朋友,定必带来许多麻烦。”
戚少商道:“不过,我不是要告诉你什么秘密,而只想告诉你,楚相玉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我对他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务求夺位掌权的做法,一向并不以为然。”
刘独峰道:“哦?”
戚少商道:“不错,他是义军的领袖,也是我们的前辈,不过,大家行事的方式不同,他跟连云寨也并无太密切的关系。”
刘独峰道:“但他在遇难逃亡的时候,你们连云寨还是庇护他?”
戚少商道:“那是义所当为,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们也仅只阻了追兵一阵,并没有全力护他。他后来被杀,我也自觉歉疚,但为了大局着想,我不想把连云寨全为他赔了出去。”
刘独峰道:“你没有想到结果连云寨还是为他赔掉了。”
戚少商道:“是没想到。”
刘独峰目光发亮,道:“可是,当日楚相玉逃入连云寨的时候,告诉了你一些话,你姑且听之,并不相信,现在,却不由得你不信了。”
戚少商道:“怒动天颜,劳师动众,要他说的不是事实,何用这般阵仗?我敢不信么!”
刘独峰叹道:“所以,皇上要我抓你回去,是有道理的。”
戚少商但然道:“既已抓到,定立大功,还不回京,流连此地作甚?”
刘独峰道:“那么我也无妨告诉你,现在若回去,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
戚少商讶然道:“回不去?”
刘独峰道:“现在,傅宗书想先一步知道这秘密,文张已然赶到,传达了密令,一定先要逮住你,逼你说出机密,必要时杀人灭口,免得皇上追查,傅丞相则可以此秘密相胁皇上。”
戚少商恍然道:“你怕文张、黄金麟、顾惜朝等兜截到我,抢了你的大功——没想到我这条命倒还值钱!”
刘独峰摇首道:“随你怎么说。我既受命来抓你,就决不能让你半途落于他人之手,也不可以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我倒不是怕这几个人……”
戚少商怪有趣的问道:“还有更厉害的脚色来了不成?”
刘独峰点头。
戚少商发现刘独峰神色凝重,禁不住问:“谁?”
刘独峰道:“当年,要不是诸葛先生仅以一招之胜,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要天下大乱。”
戚少商动容道:“常山——”
刘独峰沉重的道:“九幽神君。”
戚少商道:“这倒是个魔君。可是,你是奉旨抓我,九幽神君虽然暴戾凶残,但一向听从皇命,不致公然抗旨罢?”
刘独峰摇首苦笑道:“其实皇上有没有命九幽神君出动,我也不知晓,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揣测而已。不过,九幽神君表面听命于皇上,但实则俯从于傅相,故此,九幽神君是奉皇上之命而行傅相之意,如果皇上派九幽神君来抓你,无疑是正合了傅宗书之意,你落在他的手上,比死都不如。”
戚少商道:“我知道,九幽神君不是人,他当人更不是人。”
刘独峰道:“坏就坏在他手上可能有圣旨,见着了他,我只有避一避,不能硬碰。”
戚少商道:“你这是为我着想?”
刘独峰忽然静了下来,半晌才道:“你不怕?”
戚少商惨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好怕?我是一只飞不上天躲不进河的跛足兔子,给谁抓着我的下场都是一样,只不过,你可以给我死得舒服一些,他们要我死得百般痛楚——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见风势不对,自戕在先就得了。你们之间争这只兔子,我横坚不过一死,见有机会就逃,还耽心什么?”
刘独峰盯住他一会儿,才道:“说的也是。”
戚少商道:“不过,我奇怪的是,既然你知道九幽神君为非作歹,助纣为虐,攀附傅宗书的权势,为何不跟皇帝禀明,由他敌我不分的胡混下去呢?”
刘独峰道:“你要我廷前谏君,胪举失政么?”
戚少商道:“难道不应该么?”
刘独峰叹了一口气,道:“有四件事,你有所不知。你不知道皇上多宠信于傅承相,此其一。我曾欠傅相之情,不想作违背他的事,此其二。皇上不是个可以接纳忠言的人,我不想因此牵连亲友,此其三。皇上其实也有意让九幽神君保持实力,以制衡诸葛先生与我。此其四。”
戚少商大笑。
刘独峰瞪住他。
戚少商一面笑一面道:“便是这样……便是这样……你怕死,所以不敢直谏。你顾全情面,不想得罪小人。你怕别人说你争宠,清高自重。你眼见昏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将你们势力划分,互相对峙,但又不图阻止,不敢力挽狂澜,便由错误继续下去……像你这等独善其身,贪生怕死的人,我倒是高估了你!”
刘独峰脸色一沉,道:“你自命不凡么?你与众不同么?如果你在官场,浸得久了,只要还活着,只怕比我更滑不溜丢,比我更没有作为!”
他冷笑:“你们这些自以为侠义之士,为民请命,不惜发动叛变,以为万民之福祉而启战祸,结果,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人命,换得来什么?就算给你们当上了皇帝,一朝得了大权,身在高位之后,不也一样残民以虐,草菅人命,那有将百姓放在心上?说的好听,满怀理想,不一定就能成大事,能担大任!”
戚少商道:“你说的对。我就是这样,领导了一群兄弟,看来是使到他们团结在一起,过的热闹快乐的生活,以百姓福利为己任,结果,只是害苦了他们,害死了他们!”
刘独峰心里一怔。他没想到戚少商如此但然地承认他们领导组织“连云寨”所带来破坏的一面;随即他也省悟:在这般逃亡受辱的日子里,戚少商身边兄弟几乎伤亡殆尽,而且连累了不少英雄好汉,这些残酷事实在在都逼使他早已作出深刻的反省。
刘独峰有点懊悔自己用语过重,便在话题上转了个弯回来:“便是为了这些煞星,我们一动不如一静,免得给他们截着,拼上数场,都不是好事。”
戚少商道:“我明白了。”
刘独峰道:“那你还绝食不?”
戚少商道:“说来,你是一个人,他们是全部?”
刘独峰道:“也不是全部,他们之间,彼此也不和。”
戚少商道:“看来,在这些抓我的人当中,落在你手上,是我的最好收场。”
刘独峰道:“这点倒没有说错。”
戚少商道:“你知道我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刘独峰在等他说下去。
戚少商道:“报仇。”他说这两个字时不见得有如何激动,仿佛这两个字已根深蒂固得与生俱来一般。
刘独峰微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实在不必为了——”
戚少商断然截道:“你没有亲身经历这些祸害,当然不知其苦!就算我不报仇、我那些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兄弟朋友又何辜?你身置事外,要说什么话都可以,但我深受其害,活着不报仇,就不是人!”
刘独峰不跟他争辨,只说:“好,也许你便是凭着这样一股意志力,才能活下去的。”
戚少商道:“既然你们之间会为了我自相残杀,我便乐意继续活下去,所以,现在我饿了。”
刘独峰笑道:“这是句好话。”
于是他们结束了这次友善的谈话。
刘独峰吩咐张五去弄一点好吃的回来,廖六则继续看守戚少商。
可是,张五去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
刘独峰深知张五的办事能力。
张五干练、精警、胆大而心细,反应奇快,虽略冲动。暴躁一些,但遇大事亦能忍耐,在这小县镇里,武功肯定是无对无匹的。
除非有特殊的意外,否则张五不可能会出事。
刘独峰觉得奇怪的时候,廖六便进来要求去接应张五。
刘独峰同意。
他亲自过去“监视”戚少商。
这一等,又是等了个把时辰。
戚少商忽道:“这次我恐怕想吃也不一定有得吃了。”
刘独峰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只坐在窗旁借下午的阳光看书。
戚少商喃喃自语道:“你那两位弟子一去这般之久,只怕难免遇到了事故。……你不耽心么?”
刘独峰缓缓放下了书,道:“我不耽心,因为……”
他接着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张五、廖六等跟随了刘独峰多年,刘独峰自然分辨得出他们的步伐:张五在膘悍迅捷中略嫌轻浮,但遇大事时极能忍辱负重,廖六在沉稳中略为迟钝,但在遇变时甚能镇定,刘独峰都了如指掌。
他常常感叹:人生的际遇,可以有不同的变化,但人的性情,却说什么都难以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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