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这次大难,值得庆贺。
他跟在智多星的身后,目光落在智多星的背影上。智多星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似乎脊梁受到了重压,脚步蹒跚,垂头丧气。他不由摇头暗叹,心说:“这位仁兄做人做到这种地步,端的无味之至。敖老贼也未免欺人太甚,怪的是这位仁兄居然受得了?难怪小娟姐妹瞧他不起,他的处境委实可怜。”
一念及此,顿忘利害,冷冷地说:“张兄,难道说,你的骨头天生是这般软弱的么?”
智多星木然地摇摇头,凄然长叹一声,不予置答。他迫上一步,继续说:“疏不间亲,在下无意挑拨阁下与令岳的感情。但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为人在世,是否有出息,是否让人瞧得起,固然与本身的才能和聪明智力有关,最重要的还在你是否有志气肯上进,你自己萎靡不振,凡事心存自卑畏畏缩缩,挺不起脊梁,怪得谁来?你老兄的外号叫智多星,决不是毫无主见的蠢材可怜虫,为何自甘菲薄,自暴自弃让人瞧不起?你不感到太委屈自己么?”
智多星沉默良久,方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老弟,你是个不甘人下,也没做过下人的自由人,不会了解在下的心理。别说了,老弟。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扬眉吐气的一天到来。”
“张兄今年贵庚?”秋华转过话题问。
“在下虚长二十八春。”智多星木然地答。
已走完秘道,进入至西院的小径,繁星满天,寂静如死。秋华放低声音,并肩而行问道:“你跟随令岳多少年了?”
“在下追随他老人家时,贱内年方六龄。迄今整整一十六年。”
“那时你十二岁,仍是个小孩子。”
“不!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年人。”
“然而你却甘心雌伏。”
“在下替他做了几件血案,为了怕法网恢恢,因此不克自拔,上了贼船,在下无力反抗,只好加入贼伙。”
“难道你不想还你自由?”
“老弟,在下没有你行!”
“你没有自拔的勇气。”
“所以在下方有今天。”
“你这是自作自受。”
智多星突然停下脚步,狠狠地盯了秋华一眼,久久不说话,最后哼了一声,再次举步。
秋华心中一动,忖道:“这家伙不是善男信女,他的心底蕴藏着一把毒火,他在等机会让火苗上升,我得助他一臂加上些油。”
“张兄,我可怜你。”他讥笑着说。
“老弟,可怜你自己吧。”智多星冷冷地说。
“我?”
“当然是你。天残丐和阴手黄梁要你的宝物,翻天鹞子和展翅大鹏兄弟要你的财,终南木客和他的两位师侄要你的命,而家岳三者都要。”
智多星一时激愤,透露了口风,吓了秋华一大跳。
“除了令岳之外,那些人目下在何处?”秋华沉着地问。
“都在城里,每天在要道上等候阁下。”
“哦!原来如此。请教,令岳到底有何打算?”
“目下正是用人之际,还不至于急急下手。”
“那好办。”
“你不想及早脱身?”
“在下倒想助令岳一臂之力。”
“哼!”
“在下财不要,宝不要,替令岳效死,他好意思要我的命?呵呵!小娟一身媚骨,好一朵刚开的花儿,而且对在下有情有意有义,说不定咱们俩会是连襟哩!呵呵!”秋华轻狂地笑,笑得邪门。
智多星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阴森森地说:“恭喜你,老弟。”说完,脚下加快。
客房中,小娟已先到一步,少不了有一阵好缠夹。秋华藉口需要养神压惊,打发她离开,定下心绪思量对策。
他想不起翻天鹞子兄弟为何与他结怨,当然也想到可能是所带的黄金引人觊觎。
“这些人必须早早打发他们走路,不然后患无穷。”他想。
但苦于无法脱身外出,他只好等候,目下入云龙和黑凤盟的人已查出敖老贼的身份,恶斗迫在眉睫,不怕没有机会,他放心等待。
一宿无话,次日午后不久,小娟告诉他说,入云龙已派人在午间前来下帖,要求铁笔银钩至城中酒楼谈判,希望能让穿云拿月一群人在下游十里建村开垦。
铁笔银钩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竟能很快地发现了他的身份,送走了下帖人,立即着手安排毒谋,预定明天派人至城中会晤入云龙,口头上先行敷衍,准备晚间大举出动,一举剪除入云龙一群白道英雄。
秋华久走江湖,对入云龙略有所知,心中暗喜,判断大风暴即将光临,他该准备向敖老贼下手了。入云龙行侠江湖三十年,剑道通玄,轻功出类拔革,而且为人机警,江湖经验丰富,朋友众多,既然事先已派门人前来探道,显然有了万全准备。敖老贼妄想倾巢而出大举夜袭,必定讨不了好,岂不是机会来了?如果明晚老贼留他在家,那才是天从人愿哩!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一遭,次日一早,寨中来了八名不速之客,令他悚然一惊。
其实来人并非不速之客,而是铁笔银钩专诚派人请来助拳的人,那是在黑凤盟文瑛三姐妹夜探孔公寨的次日,敖老贼发觉不妙,暗中派人催请助拳的朋友前来相助,除了几位亲信之外,其他的人毫无所悉。
来人来自邻近的太白山,是敖老贼的好邻居。
这里且表表太白山。
太白终南地轴横,太白山也就是终南山脉的主峰。向东直至大海,所有的山无不俯首称臣,高拔一千三百余丈,五百余丈的泰山以之相较,不啻小巫见大巫。这座山山颠的冰雪终年不化,高入云表,除了极少数的禽兽外,人类无法在上面生存。
这是一座充满神话的山,玄门方士称为十一洞天,象征西方太白金星之秀。山神称应公,行宫据说在金星洞内。因此,经常有玄门修真之士在山中留连。
山半腰,有一座谷春祠。山下,有太白湫神祠。太白湫神祠是名胜区,住了不少香火道人,谷春祠地处高峰,没有人愿在那儿受罪,因此,已经荒芜了数十年,官府早就不加理睬,成了为非作歹之徒的逃逋薮。
谷春祠中,就住了四名狞恶的老道,来头不小,江湖上老一辈的人,对他们大都不陌生。
提起江湖四枭,白道朋友恨之切骨。那是四名无恶不作的玄门羽士,在江湖上专做些杀人放火采补劫掠的勾当。他们原是早年曾经称雄福建的陈友定手下,小有名气的年轻小贼。
洪武元年,陈友定被汤和攻破延平府,活擒,解到南京杀头,陈家军一哄而散。这四个年轻小贼摇身一变,穿上了道袍,开始亡命江湖。
陈友定本人是个凶残成性的枭雄,也是个有名的虐待狂,对杀人特感兴趣,而且以酷刑杀人喝血为乐事,他的手下怎会是好货?这四个小贼在亡命期间,可说是无恶不作,天怒人怨,渐渐闯出了名号,凶名昭著。
四十余年来,四恶道已经年登花甲,凶性依然未改,在江湖中飘忽不定,血案如山。他们不要金银,只以杀人为乐。在他们的心目中,认为朱家皇朝是他们的死对头,到处闹事和官府作对,志在扰乱大明江山,有生之年,绝不放弃这种报复的游戏。
三年前,他们落脚谷春祠,一住三年,居然不想离开。
铁笔银钩是黑道中的枭雄,居然发现了隐身谷春祠的人是江湖四枭,彼此本就是同道,因此意气相投,顿成莫逆,暗中往来密切。
铁笔银钩以为四枭在此暂避风头,因为白道的英雄正在追索四枭,近来风声逐渐平靖,认为也该是四枭重出江湖的时候了,请他们前来助拳,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他料错了,四枭并非在谷春祠暂避风头的,而是在谷春祠积极苦练剑阵,准备下三两年苦功,重出江湖大干一番。
四枭的真姓名早已无人得悉,按年岁的排名,依次是:
虎枭罡风子,长相酷肖一头吊睛大虫,凶暴残忍。
豹枭阴火散人,生得豹头环眼,善用火器。
豺枭沉云道人,满脸虬须,说话声音沙哑。
狼枭奔雷羽士,鹰视狼顾,相貌狞恶,含笑杀人,四人中以他最为残忍恶毒。
四人不但嗜杀,好色亦同,可说是志同道合,交情深厚,连袂在江湖中出没。
巧的是他四人的道号中,居然与四神相同,他们的排名是风火云雷,四神则是云雨风雷。论年岁,四枭最小的狼枭奔雷羽士,也比四神的老大紫云娘大两三岁。名号是不是巧合,却难以揣测。而更巧的是,四神替大明皇朝卖命,四枭却与大明皇朝为敌,势同水火。
山西面接近斜谷的一座峰头,叫做驼羊峰,峰下有一座山神庙,年久失修,已成了狐鼠之窝,无人过问。
早些年,庙旁出现了一座棚屋,藏了二十余名江湖败类,那是从湖广一带窜来避风头的绿林巨寇。其中有四个名头响亮的大贼,号称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年岁相差不远,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论艺业当然有高下,谁高明谁就是老大。
大头领叫天蓬王包松,老二天孛王诸荣,老三天荧王左煌,老四天眚王石陵。四人不但相貌凶猛,身材伟岸,而且天生神力,所用的兵刃全是重家伙,与人动手凶悍如狮,剽勇绝伦。他们与铁笔银钩颇有交情,彼此之间相互照顾,暗通声气。
铁笔银钩听说华山老人即将到来,这位武林五老之一的老家伙相当棘手,必须找朋友助拳。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远道的朋友催请不易,只好将这八位好邻居找来,准备出其不意一举诛歼入云龙和华山老人永绝后患。
秋华对八恶贼的名号并不陌生,可惜无缘相见,他的消息得自小娟口中,暗地里留了心。
八贼被招待在秘室中,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内情。秋华心中有点焦急,他替入云龙耽心,假使老贼们大举出动,入云龙和华山老人恐怕难逃大劫。他自己虽是亦正亦邪亦侠亦盗的江湖浪子,但总不失为明是非知好歹的人,自然而然地对那些真正的侠义英雄有好感,不希望他们死在恶贼们手中。
他想到城中通风报信,却又苦于无法脱身,大白天想出寨谈何容易?晚间摆脱监视的人并无困难,但已来不及了,晚上恶贼们将倾巢而出。那时再前往通风报信,岂不太迟了?
“我得走,这儿的事功败垂成,但没有什么可惜的。能及时警告入云龙,总算尽了我的一番心意。”他心中在想,打定了立即脱身的主意。
金银马匹身外之物,他不打算要了,剑也不带,只带了皮护腰。五枚飞电录深藏在护臂内,准备停当在等候机会外出。
门外莲步声细碎,两位姑娘来了。
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妙极了,天助我也。”
房门打开,姐妹俩一红一绿,都穿了劲装,带了剑,站在门外媚笑如花。
“咦!你们像是有事呢。”他举步迎上含笑问。
小娟嫣然一笑,招手叫:“秋华,来,跟我们去见识见识。”
他心中一怔,以为敖老贼又出诡计,讶然问:“见识什么?你们带了兵刃,是……”
“你怎么啦?难道带了剑就不妥么?”小琳娇滴滴地反问,分明在撒娇。
“琳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要和人动手,我是不是也该带上剑呢?”他从容地说。
小琳大概被他一声琳姐叫得心中十分受用,欣然地说:“带不带剑无所谓,我们带你去看看四位道长演练剑阵,见识见识,走吧!”
他心中为难,真糟!偏偏在他要脱身的紧要关头,两个丫头却要他去看剑阵,看情形,事实已不容许他推辞,他先前还想利用两位姑娘带他外出,以便乘机脱身呢!他略一沉吟,举步道:“好,剑不带了,这就走,劳驾两位向窗下的那两位老兄招呼一声。”
原来窗外隐了两个监视他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小琳哼了一声,撇撇嘴说:“别管他们,一切有我姐妹俩负责。”
演剑阵的所在,是后花园禁区。后花园占地甚广,除了使女仆妇之外,任何人不许进入,这是敖老贼的姬妾们玩乐的禁地。这几天风声紧急,姬妾们不再入园,四老道被安顿在园中的嫣红阁,与外界完全隔绝。
穿过花木扶疏的花径,秋千架的西首,是一座绿草如茵的亩大草坪,那儿人影隐现不定。
小娟挽着秋华的手,钻入草坪北面的一丛花树下,放轻脚步低声说:“小心隐起身形,别让老道们发觉。”
三个挨身趴伏在地,从叶隙中向外张望。
草坪中心,四老道穿一色火红道袍,戴九梁冠,居然甚有气概,只是相貌太过狞恶,不像是有道全真。四人都悬了剑,其中之一古色斑斓,云头所悬的剑穗是绿色,系了一颗姆指大的祖母绿宝石。仅这块宝石,大概可值三二百两黄金。剑鞘隐泛青芒,似乎泛现闪烁着龙纹。
秋华心中一懔,附耳向小娟问:“娟妹,你认识西首那位老道么?”
“认得,他就是虎枭罡风子,他的大风剑术十分霸道,号称天下无敌。”小娟低声答。
“他那把剑你知道来历么?”他再问。
“这……这倒没听说过。你知道?”
“假使他撤剑时有白芒,必定是传说中的凝霜剑。”
“凝霜剑?没听说过嘛。”小琳接口。
“武林人知道这把剑的人不多。”
“你知道?”
“听说过而已。”
“说来听听好不?”小娟问。
“那是十年前死在京师的前国子助教郑孟宣之物。郑孟宣在投效本朝之前,是替元鞑子效忠的陈友定的记室,不但文才冠盖八闽,剑术更是出类拔萃。陈友定败亡,他浮海远遁七海,凭手中的凝霜剑横行西洋,后来返回乐清故居,转而投效本朝,官至国子助教。由于他在海外滞留近二十年,精通西洋蛮夷语言,在国子监教授夷语。上次郑和下西洋,所带的二十四名国子监精通夷语的生员,皆是郑孟宣亲自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他逝世不足十年,凝霜剑下落不明。如果虎枭的剑是凝霜剑,虎枭等于是如虎添翼。”秋华沉着地说。
有明一代,正是西洋学术东渐的盛期,这得归功于太祖高皇帝的真知灼见,和永乐皇帝的向外扩张魄力。国子监置于洪武前三年,原称国子学,洪武十五年方改为国子监。就学的生员网罗甚广,有举人贡生,有勋臣勋戚子弟,有外国生幼,不但教以明体达礼之学,更在礼乐射御书数之外,教以西洋夷语,以及边疆语言。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