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夫放下柴斧,不住欠身回礼,扣好敞开的衣襟,笑问:“小姓张。客官有何指教?”
“小可缺少盘缠,想省两文店钱,希望大叔方便,让可借府上一角聊避风露,茶水钱小可照付,不知大叔肯否方便?”
村夫双眉深锁,歉然地说:“客官也许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不知敝处的禁忌,不是小可不肯,只是……只是……”
“大叔如果不便,小可就不敢打扰了。”
“不是不便,而是……百十年前,敝处不准设客店,往来的客官皆借宿民宅,视客店为犯忌。但这数十年来,却一反往昔,建了客店,民宅决不收容客人了。”
“为什么?”
“客官真不知道敝处的禁忌?”
“小可第一次经过贵地。”
“敝处的地名,叫做鬼迷店。”
秋华猛然省悟,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贵处的人不肯留宿客人,怕自己的房宅成为店,确是犯忌。打扰了,看来,今晚的店钱非花不可啦!”
他回身向对面举步,踏入了连升客栈的大门。
客栈占地甚广,共有三进,每进有厢。西院的走廊下,停了两乘山轿,廊下和房内静悄悄地。这一带是上房,所谓上房,只不过是些窄小的房间而已。
店伙引他进入东院,他要的是统铺,四尺宽的床位,住一夜是两百文,如果加租棉被,要多加五十文租被钱。
天气虽是盛夏,但山区夜间仍然凉飕飕的,没有被盖不行,但他受得了,不需被盖,把小包裹放在床位内侧,仔细看这种荒村野店的布置。
房间是长方形,低矮而黑暗,两座门,两座小小的窗。炕形的统铺长约四丈左右,可以住十个人。盛夏时分,房中燠热而不通风,床上根本不需草垫,也不用棉被,破烂的麦草席成了黄褐色,一股臭味直扑鼻端。
偌大的统铺,只住了三个客人,因此睡处并无限制,高兴睡在哪儿都行。
两端已被先到的客人所占,他只好睡在中间。右面的客人已外出进食,床内放着行囊。左端的客人蜷伏在床角上,穿了一身打了不少补钉的褐衫,一头乱糊糊带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大概有百十天不见水,臭味外溢,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这是男统舍,当然不会是女人。这位年纪不小的客人,床头仅堆了几件破衣裤,半块光饼,可能就是全部家当了。人蜷伏在床角,不住发出几声虚脱的呻吟。
这种为贫苦客官准备的客房,没有店伙招呼,食物自己负责,店伙只管一天送两次用大桶盛着的茶水。房门不远处的天进中,有从山上引来的山泉,一切都得自己照应自己,想舒服就不用住这种统铺。
“这人有病,可能是个穷途末路的旅客。”秋华想。
他久走江湖,知道出门人的困难,心中油然兴起助人一臂的念头。
练武的人,多少懂得一些脉理,他虽说不上高明,但足以派上用场。
他先扳正那人的身躯察看气色,不由心向下沉。这是一个花甲年纪的老人,脸色灰黄略带黑褐,瘦得脸上全是皱纹,气息奄奄,去死不远。
拨开老人的眼帘,茫然的眼珠,白多黑少,似乎有脱水之势。一按脉理,脉跳动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一股腐臭味直冲脑门,他拉老人的衣襟,臭味更浓,衣内有破布包得紧紧地。
“是伤。”他脱口叫。
伤在右胸近腋窝处,他不必察看,也知道严重的程度,可能比想像中的更坏。
房门口,出现了店伙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点亮了桌上的桐油灯,暗红色的火焰随风跳动,室中明亮了些。
“客官,出门人别管闲事,这位老客官从四川来,病倒在敝店十天了,去死不远,敝店倒担当得起,客官你千万不可惹火烧身。”店伙好意地说。
店伙的话确是实情,这年头在外行走,最好少管闲事,明哲保身。开客栈的有开店的规矩,客死他乡死在客店的人平常得紧,只消报请官府派人前来验尸,只要不是他杀凶死,店家不会受到干连。假使牵涉到旁人,那就麻烦大矣!至少在官府调查期间,牵涉到的人不能离开,调查讯问焦头烂额,耽误行程事小,落个嫌疑两字,那才倒了八辈子大霉。
秋华是个血性人,他有胆量不怕事,虎目彪圆,跳下床来说:“你说,你这鬼店就见死不救了么?”
店伙一怔,说:“客官,你这不是狗咬吕大仙么?”
“不错,我这人就是不识好歹,我问你是不是见死不救?”
“客官,你不明白。小店不是善堂,开店小心侍候客人,只为了赚几文辛苦钱养活家小,要是有家有产有田有地,谁愿意开客栈担惊受怕?这位老客官落店时已经不支,身无分文,苦苦哀求收容他暂住一宵。敝店东不忍心他在外露宿,把他安顿在店中,不但没收他分文店钱,十天来的食宿费全贴了,已经是情至义尽。鬼店地方小,没有郎中,只有用土单方找草药救命。要请郎中,须到黄牛堡去请,来回一百三十里,要花两天工夫,郎中来不来很难说,谁出得起重金去请?不是敝店见死不救,事实是爱莫能助。”
秋华怒火全消,柔声道:“假使在下不怕事,愿意替他尽一份心力,你能帮忙?”
“这……这个……”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行行好。”
“客官之意……”
“这人受了伤,如不是拖得太久,在下不必劳驾任何人,但现下不成,必须内外下药。他的身体已被拖垮,贼去楼空,我没把握。请老兄把店东找来……”
“小的去请。”店伙匆匆地说,出门急奔。
不久,店东带了两名店伙赶到,店东是个年约半百姓夏的殷实土著,操着生硬的官话向秋华招呼。
秋华不再客套,在百宝囊中掏出三颗保命丹,和一大包去腐生肌散,说:“夏东主,请先派人找一盆温开水和布巾来,一杯茶,在下先替这位老客官换药。”
夏店东为人倒也热心,督促店伙张罗。秋华熟练地替老人换药,准备停当,拉着店东向外走,到了大厅落坐,他诚恳地说:“病人的伤口是刀伤,拖得太久,伤毒侵入内腑,以治伤的药医治已无能为力,首先需替他找郎中才行。”
“吴客官,请郎中须到黄牛堡,这……”夏店东为难地说。
“到黄牛堡来回要两天,恐怕来不及。”
“那……”
“这儿有药店么?”
“由此向南翻越泰岭,在和尚原有药铺。”
“这儿难道没有?”
“也许到关内找军医,或可找得到药。”
“军医不行,他们不会有固元培本的名贵药材。”
“有药没有郎中,也是枉然。”
“当然不能乱下药,请问今晚的客人中,有没有郎中?”
“这个……恐怕没有。”
“何不问问看?”秋华抱着一线希望问。
“今天客人稀少,统铺只有十余位客人,而且都是些贩山产的小行商,其中不会有郎中。”
“请领小可前往问问好不?”
夏店东离座而起,说:“敝下伴客官前往一走,问问也好。”
两人带了三名店伙,直入后院的东厢,那儿有一间与前面客房相同格局的房间,也是统铺。
已是掌灯时分,客人大多在准备就寝,一个个坐在床上聊天,拧着脚丫子大谈栈道见闻。
秋华大踏步入房,高举着写着店号的灯笼。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床东的角落上。那儿,一个穿灰袍,梳道髻的高年老叟,正俯身安放包裹,这人的背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感到有点眼熟。
老叟挺起腰背站直,回过身来,现出面容,看上去约有八十高龄,相貌清癯,留着掩口长髯,一双老眼似乎有点昏花,举动迟钝,毫不起眼。
他呼出一口长气,自语道:“不是在老槐冈所看到的灰袍人,他不像练武的。”
他起初怀疑这位老人是大树将军庙赠丹的灰影,甚至以为是在孔公寨地道中,抓退铁笔银钩的灰影。但看了老人老眼昏花、举动迟滞的光景,疑云尽消。
他高举着灯笼,亮声叫:“对不起,打扰诸位乡亲片刻。”
一位脱光上身的客人问道:“老弟,有何贵干?”
“请问诸位乡亲中,谁会把脉开单方?”
一名坐在床上揉着脚丫子的壮汉大笑道:“哈哈!你的意思是找郎中罗?”
“正是此意,有一位客人重病在身,需要一位郎中。”
“哈哈!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咱们这一群苦朋友像不像郎中?要不我去看看,保证药到命除。”壮汉怪声怪气地说。
秋华心中正在焦躁,闻言不由火起,沉声道:“人命关天,你老兄还有心情打哈哈,简直不通情理。”
壮汉也不是个好气量的人,不悦地问:“老兄,你说什么?”
“说什么?如果病的是你,你阁下便知道在下说什么。”秋华冷冷地说。
壮汉一蹦而起,穿好靴子叉腰大骂道:“混帐!出门人口没禁忌,你咀咒我么?”
“老兄,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秋华冷冷地问。
“干嘛?哼!老子走了一天长路,要早早歇息。明明知道住统铺的人没有郎中在内,你鸡猫鬼叫地叫什么魂?滚你的蛋,别打扰老子的睡眠,明天还要赶路呢?”壮汉恼羞成怒地叫,声势汹汹向前逼进了两步。
秋华摇摇头,苦笑道:“好,算你利害,在下不和你计较。”
壮汉已迫近至面前,怒叫道:“要计较你又想怎样?去你娘的!你滚不滚?”
夏店东和店伙都在门外等,里面太窄,听到叫骂声便待进入排解,但秋华站在门内,挤不进来,只能在外面叫:“诸位不必动火,少讲两句,免伤和气。”
秋华示弱地退后一步,说:“在下说过不和你计较,你利害,这总成吧。”
“你要计较又能怎样?你咬我鸟?再不走,老子要撵你出去,快滚!”
秋华忍无可忍,冷笑道:“如果要计较,在下……”
“你要怎样?你的拳头比我硬?”壮汉抢着叫,将大拳头直伸至秋华的眼前,狞笑着说:“老子拳头上可以站人,胳膊上可以跑马,跑遍天下没有人敢在老子面前称能,你要不要老子给你两拳爬着走?”
灰袍老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昏花着眼茫然地注视,似乎吓呆了。
所有的客人,皆摇摇头站得远远地,只有一个獐头鼠目,长了一脸大麻子的中年人叫:“孔老二,打他一顿,叫他爬出去。”
孔老二的大拳头向下沉,向秋华的小腹捣出。
秋华忍无可忍,左手的灯笼向外移,右手向下一拨,拨开捣向小腹的大拳头,手掌上升。
“劈啪劈啪!”四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把孔老二的脑袋打得像是惊闺鼓。
“哎……哎……”孔老二大叫,向后踉跄倒退五步,口中出血,掩住两颊狂叫道:“你……你打人?你……”
秋华迫近,冷笑道:“你先动手,四耳光便宜了你。你要是想活的话,给我爬到床底下去躲,想死,大爷剥了你的头皮。”
孔老二大概挨了四耳光,心中有数,输定了,凶焰尽消,恐怖地向后退,口中仍顽强地叫:“你……你打人,我……我到衙门里告……告你,告你行凶想……想打劫。”
“你要死还是要活?”秋华沉喝,逼进两步。
孔老二略一迟疑,突然屈身向床底爬去。
秋华突然伸手抓住坐在床中、大麻子伸在床口的右脚,向外一带。
大麻子会飞,平空飞落床下,哎唷哎唷怪叫连天。
秋华冷笑一声,叱道:“你也不是个东西。说!要死还是要活?”
大麻子不叫了,狗也似的钻入床底。
秋华转身出房,身后,传来一阵哗笑声。
“还有客人么?”他向夏东主问。
“没有了。”店东信口答。
回到前面,秋华指着西院的上房,问道:“夏东主,西院上房有山轿,不是有客人么?”
夏店东双眉紧锁,说:“他们是从凤翔来的客人,已住了三天,一位管家,两位苍头,带着两位小姐,三天来心事重重,足不出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眷,怎会有郎中?”
“有没有人?”秋华问。
“主人倒有,住店的第二天,便动身转回凤翔,至今未见返回,大概要等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大户人家的管家,必定是有见识的人,不妨前往看看。”
“管家姓李,他们的主人姓秦。李管家交待下来,不许人前往打扰小姐的安静,不听召唤,禁止店伙入内,西院他们全包下了。”店东为难地说。
“事急从权,为了救人,咱们也管不得那许多。夏东主,咱们两人前往请见李管家。”
“这……”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必迟疑了,不然在下单独前往。”
“好吧,我随你前往走走。”
进入西院门,店东高叫道:“请问李爷在么?敝下是夏店主,请见李爷有事相求。”
厅门徐开,一位老苍应声踱出厅门,含笑欠身道:“原来是店东,请进请进,敝管家在厢房洗嗽,请稍候半刻,请进。”
老苍头白发苍苍,举手投足之间极有分寸,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人,见过场面,谈吐不俗。
老苍头接过秋华的灯笼,肃客就坐,亲自奉上香茗,连称慢客。
厢房在右首,隔了一座小天井。不久,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年约花甲的青衣人,进门先抱拳施礼,笑道:“对不起,两位久等了。夏店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两位请坐下谈。”
夏店东和秋华站起迎客,依言落坐。
“李爷,敝下未经召唤前来打扰,十分抱歉。”他向秋华伸手,又道:“这位是小店的客人,姓吴,名秋华。”
秋华站起抱拳道:“小可冒昧,李爷休怪鲁莽。”
“老弟请坐,不必多礼。请教老弟在何处得意,仙乡何处?”李管家含笑问。
“舍下祖居洛阳,小地方。小可流浪在外,倚赖小手艺混日子,没出息。今晚小可日昧,只因为……”
他将落店发现病危老人的事一一说了,最后说:“小可已经向店中的客人打听,其中没有郎中,因此前来打扰李爷,不知李爷对方脉之学是否涉猎。大户人家的管事爷们,也许……”
“呵呵!老弟抬举老朽了。老朽不学无术,对方脉之学一无所知,好教老弟失望。”李管家诚恳地说。
秋华确是失望,苦笑道:“看来,那位老客官恐怕拖不过一两天了,无论如何,我得连夜到黄牛堡把郎中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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