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来坐了下去,坐定之后,他抬眼望向李存孝:“我点筱兰的睡穴,您知道,她现在身子弱得很,不能出来,您别在意。”
李存孝道:“前辈怎么还跟我客气……”
张远亭勉强笑笑道:“我知道大少不会在意,只是……只是,唉,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存孝迟疑了一下道:“前辈有什么话,请尽管直说就是。”
张远亭道:“大少既然这么说,一方面为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也只好厚着脸皮直说了……”
李存孝心头猛然跳动了一下。
只听张远亭道:“不瞒大少说,彼兰这病是因大少而起的。打从‘金华’别后她就一直想不开。我原以为她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谁知道她这么死心眼儿,没两天就躺下了。您看见了,刚才一听说您来了,她高兴的样子;好一阵子下不了地,一听说您来她居然不用人扶持出了屋……”
李存孝没接话,这叫他怎么接话,他只觉得好生不安,好不自在。
张远亭道:“我知道大少有为难之处,我也知道筱兰她配不上大少……”
李存孝不得不开口了,他道:“前辈怎好这么说话?”
张远亭摇摇头道:“大少,我说的是实情实话,我明知道这样,可是为了我的女儿,我不得不跟大少开口。论家世、论容貌、论所学、论哪一样筱兰也没法子跟令狐、冷两位姑娘比。可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温柔朴实的好姑娘。她会做饭、会绣花、会洗衣裳,女人家的粗细活儿她样样拿得起,至少侍候大少是不成问题的。我在这儿见问一句,大少愿意不愿意要她?”
李存孝道:“前辈……”
张远亭一抬手,接道:“大少请听我说完,大少别勉强自己,凡事不能勉强,尤其这件事更是勉强不得。大少要是愿意,那什么都不用再说,大少要是不愿意,那也是她的命,我自有办法应付她……”
说着,说着他低下了头,可是马上他又抬起了头,道:“事关重大,大少不必马上答复我,好在大少要在这儿待一宿,大少可以慎重三思……”
李存孝双眉扬起,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前辈,这是我的福气……”
张远亭一阵激动,霍地站了起来,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半晌他突然又坐了下去,吁了一口气,这才说道:“谢谢大少,大少这句话算是救了我们爷儿俩的命。现在我可以说了,其实大少也该看得出,筱兰她一听说您来了,兴奋之余病马上减了三分。一个好一阵子不能下地的人,竟不用人扶持一下子出了屋,要是您不答应再一走,我看她的病马上就会加剧,准是死路一条。这么大年纪了,我在江湖混了将近半辈子了,什么都没落着,只这么个命根子,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扑籁籁泪排两行,他忙举袖拭泪,道:“大少别笑话,我这是太高兴了,情难自禁。”
李存孝道:“前辈,我只有一句话,我感激。”
张远亭摇头说道:“大少千万别这么说,说感激的该是我,大少……”
迟疑了一下道:“令狐、冷两位姑娘那儿……”
李存孝道:“前辈该知道她两个。”
张远亭一点头道:“大少说得是,两位姑娘都不是不能容人之人,我这就告诉筱兰一声去,心病害了不少日子了,也该让她高兴高兴,早日脱离病魔。恐怕我用不着再给她煎药了。”
站起来要走。
李存孝忙道:“前辈。”
张远亭道:“大少还有什么事。”
李存孝道:“我告诉前辈一声,也请前辈告诉张姑娘一声,我明天一早就要走,等我的事了后,我会再来。”
张远亭一点头道:“大少的意思我懂,那是当然,这就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道理一样。其实只大少点了头,我们爷儿俩就相当知足了。”
迈步往左边那一间屋走去。
望着张远亭掀帘进了那间屋,李存孝心里又泛起了那种异样感受,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可是他自问对张筱兰并不是没情。
打从“开封城”“后坑沿儿”那头一眼,他心里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而后,张筱兰为他只身千里迢迢,历艰苦,冒风险下江南找寻他李家那老家人,更让他感激。由是,那种微妙的感觉也更为强烈。
在“金华”,张远亭带着张筱兰走了,由于他已有令狐瑶玑跟冷凝香,他不敢再奢求,也由于人家没表示,他不便启齿。所以自从别后那种微妙的感觉也就随时间逐渐的淡了,他也没工夫多想。
如今,逆旅巧遇,张波兰那一眼,张远亭这一提,那阵微妙的感觉立即强烈到了顶点。
另一方面也为不忍见张筱兰再受情的折磨,所以他才毅然点了头。
这也许是缘份,是天意,要不然他怎么会往这儿走,怎么偏在这儿碰见了病重的张筱兰……张远亭忽然掀帘走了出来,道:“这孩子,刚才不愿意进去,我这一报信儿,她却又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唉,姑娘家真是难侍候啊。”
第七十六章 水落石出
只听得张筱兰的话声起自那间屋门口:“爹搬弄是非,谁说我不肯出来了,我这不是出来了么。”
张远亭一怔转身。
李存孝一窘抬眼。
可不,那间屋门口不是站着张筱兰么?
她已经换过了衣裳,梳过了头,还薄薄施了一层脂粉。
仍是那条大辫子,梳得没一把乱丝儿。
一套合身的裤褂,白底、小碎红花,脚上是一双衬饰工绝的绣花鞋。
前后不过片刻,她已经像换了一个人儿。
李存孝定了定神,忙站了起来:“姑娘。”
张筱兰脸一红,头一低:“大少。”
张远亭一双眼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丫头,我可是好些日子没瞧见你这副模样了。”
李存孝在“桃花坪”张远亭这儿住了一宿,实际上他只睡了半宿,因为陪张远亭父女聊了大半夜。
要不是张筱兰人有“病”,不能过于劳累,张远亭一个劲儿地催她歇息去,只怕这话头还收不住。
第二天一早,李存孝上了路,张远亭爷儿俩双双送到柴扉外,张彼兰美目含泪,叮咛再三,依依不舍。
前后不过一夜工夫,张筱兰的“病”居然不药而愈,看来心药治心病是最灵不过的。
幸亏没让那邻居看见,要不然这些左邻右舍非把李存孝当神医不可。
李存孝出了,桃花坪,顺着“雪峰山”下那条蜿蜒小路往北走去,脚下行云流水般,相当轻快。
走了里许,这条小路忽然一分为二,岔出一条路来斜斜指向东北。李存孝站在岔路上,略一迟疑,举步就要踏人斜指东北的那条小路。
就在这时候,忽听头顶“雪峰山”那半山腰传下一声叱喝。
他一怔,立即收势抬眼,向上望去。
“雪峰山”半腰林木森林,茫茫苍苍,除了树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谁?在这“雪峰山”半腰干什么?
心念未了,又一声冰冷阴笑传了下来。
前一声叱喝跟这后一声冰冷阴笑声音都不大,那是由于发声处在“雪峰山”半腰,离地太高。
可是这两声听进李存孝耳朵里却相当清晰。
他没再多想,腾身拔起,直往“雪峰山”半腰处扑去。
李存孝身法何等高绝,电光石火般,只几个起落便已到了“雪峰山”半腰。
他脚下刚踏实,耳边又传来一个冰冷的话声,这话声比那声叱喝跟那声阴笑近多了:
“你如今还有什么能耐?还有什么神通?威风何在?煞气何存?只有看我的了。”
话声好熟,近在眼前,就在身前那片密林中。
李存孝闪身扑了进去,刚进密林丈余便看见了——这片树林紧挨着一块峭壁,峭壁下有个洞穴,洞前盘坐着一个人,一袭黑衣,苍白脸,身边地上还放着一顶大帽,赫然竟是那武林四块玉之一的楚玉轩。
楚玉轩身前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老者,不用看前面,单看那背影,李存孝一眼便认出他是当日在“蛮沟”小镇被自己惊走的“白骨门”总护法申屠豹。
此刻,楚玉轩神色黯淡,闭着眼,申屠豹扬掌欲劈,眼看就要把这当世四块玉中的一块毙在掌下。李存孝及时一句:“申屠豹,你没完没了么?”
随话一指点了过去,袭的是申屠豹的后心要害,“命门”重穴。
李存孝无意伤他,只在攻他所必救,使他先救自己,无暇伤人。
他不知道是因为话声熟,还是因为指力劲,申屠豹高大身躯为之一抖,慌忙横移,硬生生挪离三尺。
挪离三尺,又窜出数步,然后霍然一个大旋身转了过来,一怔,脸色倏变,惊怒喝道:
“又是你……”
李存孝淡然说道:“你我有缘。”
申屠豹一挫牙道:“你简直是阴魂不散。”
闪身欺过,当胸一掌劈了过来。
只听楚玉轩说道:“留神,这是他那歹毒的‘尸毒摧心白骨掌’。”
李存孝道:“我省得,我也瞻仰过。”
说话间,申屠豹一掌拍近,眼看就要沾衣。
李存孝往后滑步,身躯一闪,申屠豹一掌落空,李存孝右掌扬起,如飞落下。
只听申屠豹大叫一声,身躯忽然腾起,破林而去。
楚玉轩轻轻一叹道:“阁下的身手为我生平所仅见,申屠豹那仗以为恶多年、伤人无算的‘尸毒摧心白骨掌’就此算完了。”
李存孝道:“对付恶兽,就要先拔去它的爪牙,是不?”
楚玉轩目光一凝,道:“阁下在‘蛮沟’小镇救我于先,又在这‘雪峰山,半腰二度伸出援手,我都记下了。”
李存孝道:“在蛮沟小镇我头一次伸手,是因为不知道你是谁,这雪峰半腰的第二次伸手,是我经过此处无意中碰上的楚玉轩微微一怔道:“阁下头一次救我,是因为不知道我是谁,听阁下的口气,似乎是知道我是谁就不救我了。”
李存孝微一点头道:“我要是先知道你是谁,我的确不会救你。不但不会救你,我还要杀你。可是等我救了你,知道了你是谁之后,我却又认为我该救你。”
楚玉轩讶然说道:“阁下把我弄糊涂了。”
李存孝道:“我说一句话你也就明白了,‘寒星门’温飞卿温二姑娘是我红粉知己……”
楚玉轩脸色大变,两眼暴睁,惊声说道:“原来你是……”
刹那问他转趋平静,平静得跟个没事人儿一般,淡然一笑道:“原来你是温飞卿的须眉知己,‘白骨三煞’已死,我报偿的时候也到了,反正我已经不久于人世,阁下请下手吧。”
两眼一闭,不再言语。
李存孝道:“你没听我刚才所说么,我认为我应该救你!”
楚玉轩睁开两眼道:“阁下认为应该救我的理由,不是认为应该亲手杀了我么?”
李存孝道:“我要打算亲手杀你,你绝离不开那‘蛮沟,小镇,你信不信?”
楚玉轩怔了一怔道:“这么说你不打算杀我?”
李存孝道:“我不但不打算杀你,我还要劝阻温二姑娘。”
楚玉轩讶然说道:“这是为什么,我毁了温二姑娘,我夺了你的红粉知己,你却不……
这……这是为了什么?”
李存孝道:“很简单,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也是为药物所害,算起来你也是被害人。”
楚玉轩摇摇头,说道:“你错了,我并没有被药物所害,甚至没沾一点媚药。是我见岑东阳要加害温二姑娘,现身赶走岑东阳之后,未暇多思,没有细看,当即解开了温二姑娘的被制穴道,使得药力发作,陷温二姑娘于疯狂状态之中,也使得我自己无法脱身,遂铸成了大错。”
李存孝道:“即使如此,那也不能怪你。”
楚玉轩目光凝注,苍白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道:“你真不怪我?”
李存孝道:“做人的起码条件,就是要明善恶,辨是非,是不?”
楚玉轩身躯一阵颤抖道:“阁下让我敬佩,我也知道那怪不得我,无如我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我仍引以为咎,在道义上我也不能不有所报偿。如今阁下既不怪我,就留我个全尸,请便吧”
李存孝道:你认为非死不足以言报偿,是么?”
楚玉轩叹道:“事实那此,别的我还能作出什么报偿?”
李存孝道:“你死了,温二姑娘又怎么样,能还她清白之身么?”
楚玉轩呆了一呆道:“事实上我只能这么做……”
李存孝道:“那不见得。”
楚玉轩道:“那不见得?阁下认为我该怎么做,阁下认为我还有哪条路可走?”
李存孝缓缓说道:“你死了,无法还温二姑娘清白女儿身,摆在她面前的,势必也是死路一条。这原是个悲剧。可是现在有避免悲惨的可能,为什么不让它以喜剧收场?”
楚玉轩睁大了两眼道:“我不懂阁下的意思。”
李存孝目光一凝,望着楚玉轩,正色说道:“你不是仍引以为咎么?找温姑娘请罪去,向她求婚。”
楚玉轩一怔道:“阁下这是开玩笑?”
李存孝道:“你看我像开玩笑么。”
楚玉轩倏然强笑,道:“这……阁下,你这是……我毁了温二姑娘一生,到头来你却叫我向温二姑娘求婚去,这简直是什么……”
李存孝道:“这简直是什么,你要知道,只有这样才不算是毁了温二姑娘一辈子。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让温二姑娘落得一生悲惨。”
楚玉轩摇头说道:“不行,阁下,这样我占的便宜太大了。”
李存孝道:“什么叫占便宜,论事,这可不能全怪你……”
楚玉轩道:“可是毕竟是我……”
李存孝双目之中倏现神光,道:“你要明白,你要是不听我的,温二姑娘只有一死;若是温二姑娘死了,你的愧疚岂不更深……”
楚玉轩道:“我会先温二姑娘而死,我已经求得解脱了。”
李存孝道:“你认为一死便能求得解脱么?你要知道,死并不是解脱,而是逃避;即使你逃到了地下,那样你就能安心了么?”
楚玉轩还待再说。
李存孝双眉一扬,震声说道:“昂藏七身躯,须眉大丈夫,自己做的事不敢面对现实,只求逃避,动辄言死,你还算得什么大丈夫,你还配称当世四块玉么?”
楚玉轩身躯一阵颤抖,苦笑说道:“阁下教训得好,温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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