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说:“她说先生能知道她的意思,看来真的知道,我也了却心愿了。”
达兰见宋濂急着要走,问他有什么事,他不愿告诉她,他临行前要去看看老友刘伯温,宋濂刚刚知道他因买坟山的事被人构陷下到了大牢中。他不禁想起他还在安远县令任上的事,他和刘基在武胜村溪水边钓鳊鱼,刘伯温就从卦象里测出了他有牢狱之灾,果然言中了。宋濂感到凄凉,连刘基这样曾为大明江山的奠基立过不朽功勋的人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天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难怪古人传下来“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警世名言。
在宋濂动身去刑部大牢时,朱元璋也在为刘基的事不安。
朱元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云奇进来说:“进膳的时间到了。”
朱元璋说:“催什么催?朕没胃口。”
云奇便不敢再出声,退到门外等。朱元璋忽然说:“备轿!朕到刑部大牢去转转。”
云奇很惊讶,去那种地方?他提醒皇上,味道很不好,会熏着皇上的。
“别嗦。”朱元璋说,他要去看看刘伯温。
云奇望着朱元璋的眸子里,有不忍之色。就试探地说:“皇上是不是要放了刘伯温啊?”
朱元璋并不答话,往外便走。
朱元璋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的宁妃已经搬动了岳父郭山甫的大驾,到了福建的谈洋地界。
郭宁莲骑在马上,武士们簇拥着一台大轿,有十多个随从跟着,走在山路上。
已相当老迈的郭山甫白发苍苍,半躺半坐在轿中,轿帘高挑着,一路欣赏着山光水色。他们终于在当地农夫的指点下,找到了吴云状告刘基强买的那块地,既不靠山,也不临水,太普通了,连不懂风水的郭宁莲都说,什么龙脉,连蛇脉也够不上,纯粹是陷害。
郭山甫总要认真测一测,他吩咐驻了轿,支起了罗盘,测量着。
女儿说,还用得着测吗?难道这其貌不扬的一块地真的会是帝王田?
郭山甫说:“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知道底细的只有马秀英,她也就格外盼望郭宁莲快回来,带回郭山甫权威的论断,刘基也就转危为安了。
就在这时,马秀英听管事太监说,朱元璋带着云奇上刑部大牢去提审刘伯温了。马秀英的头嗡一下涨大了,为防万一,她不便出面,马上叫朱标也跟过去,看看父皇要干什么,如果下手杀人,她会拼死阻拦,一定要等郭山甫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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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八十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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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轿子一到,立刻引起一阵恐慌,原来大牢院前竟停放了上百个轿子,还有坐骑,许多随从拥挤在那里,赶集一样,热闹非凡。
“皇上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有些官员急忙从牢中趋出,有的急忙溜走,走不了的跪倒路旁一大片。
朱元璋又惊又怕:“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云奇告诉他,这些官员全是来狱中探望刘伯温的。若不,云奇怎么劝皇上赦免了他呢?他人缘太好了,这几天就推不开门了。
朱元璋的脸涨得如同猪肝色,他怒不可遏地说:“这是与朕作对!朕要杀他,你们却来为他壮声色!走!”立刻上轿,方才涌到心头的同情和怜悯一扫而光。
云奇问:“皇上不看刘伯温了吗?”
“不看,”在朱元璋上轿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顶样式、装饰都很特别的大轿,便问,“那顶轿子怎么那么眼熟?谁的?”
云奇说:“是胡丞相的。”
朱元璋更怒了,他这一刹那认定胡惟庸最可怕。好啊!他胡惟庸唆使吴云告状,把刘基下牢,他又猫哭耗子,这人不可不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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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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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决心杀刘基,其心已不可动摇,这也多少怪刘基自己,他被绑到午门外时,朱元璋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说,刘基竟说,从前的朱元璋死了,面对今日的独夫,更有何言!这叫朱元璋在群臣面前尽失体面,他不想杀他也得杀了。但这不等于他内心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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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八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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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压顶,刘伯温逃过了一劫,痴心不改,《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与弹劾奏疏两道菜齐上,皇帝挠头,刘基未尝不是自掘坟墓。
一
朱元璋决心杀刘基,其心已不可动摇,这也多少怪刘基自己,他被绑到午门外时,朱元璋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说,刘基竟说,从前的朱元璋死了,面对今日的独夫,更有何言!
这叫朱元璋在群臣面前尽失体面,他不想杀他也得杀了。但这不等于他内心里平静。
他从午门外回到奉先殿后,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马秀英坐在那里,望着他,说:“皇上又不想用膳了吗?”
朱元璋觉得有一张网,很大、很密,又看不见,他就在这张网里头,怎么也钻不出去,这网越收越紧,这是很可怕的。
马秀英劝他,太过于劳累了,该好好将养将养,大事小情有太子呢,还有丞相替皇上分忧呢。
“分忧?”朱元璋冷笑,“不添乱就烧高香了,谈什么分忧。你说,这皇权与相权必定是要相抵触的吗?”
马秀英故意回敬他说:“我只管后宫,这是朝廷上的事,我无说话的份儿。”
“叫你说又不说了,”朱元璋道,“不叫你说,你又偏说。好了,朕让你说,不算后宫干政。”
马秀英便直言,对有野心的人,不可不防。又不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果把所有的臣子都看成是危险的叛臣,那是把大家都推到了敌人营垒了,谁人可用?得饶人处且饶人,譬如这刘基,皇上真要杀他,必犯众怒。
朱元璋急了:“又来了!越是百官对他奉若神明,越发证明他们重刘基而轻朕,越不能留他。万一他日后堂上振臂一呼,岂不是阶下百诺了吗?这种人不可留。”
马秀英气恼地说:“既如此,问我干什么?”
午门外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很多百姓公开为刘基喊冤。
刘基被绑在左面柱子上?熏儿子刘琏绑在右面柱子上?熏身后各有一个操鬼头刀的刽子手。午门前监斩台上坐着胡惟庸和刑部尚书吴云,只等时辰一到开刀问斩了。
尽管都督府出动了几千武士组成人墙维持秩序,人们好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前拥,围观的民众人山人海,有的备了万民书,要呈给皇帝,要求赦免刘基。
刘基神态自若,仰脸看天,甚至面带笑容。
刘琏大声说:“父亲,我死不足惜,你就这样冤死了吗?你看民众,他们都为你不平啊。”
刘基并不意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本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急流勇退了,仍未躲过去,没有做到全身而退呀。
朱元璋一个人仍在奉先殿空旷的大殿上走来走去,在巨大的廊柱下,显得孤单而渺小。
值殿官上殿来,小心翼翼地启奏:“回皇上,监斩官刑部尚书吴云启禀皇上,问什么时候问斩。”他说再不动手,恐怕出事。
朱元璋仿佛听到了午门前的汹汹人声,也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三顾茅庐去青田请刘基出山的场景。他实在大有不忍之心。
忽然,奉天门外的登闻鼓响了,一声,两声,敲得朱元璋一阵阵发愣。
登闻鼓下击鼓人竟是朱元璋的国丈郭山甫。
几个人抬着郭山甫在登闻鼓下,郭宁莲扶着父亲,郭山甫亲自执槌击鼓。
当值殿官来报是国丈在击鼓,朱元璋大惊,说:“宁妃这又是弄什么把戏?”他急忙急步下殿。
朱元璋到了登闻鼓跟前,鼓声才止。他无心去责备郭宁莲,却到抬着的竹躺椅前说:“岳父在上,你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也好派人去接呀。”
“我一个山野村夫,哪有那么大的排场。”郭山甫冷冷地说,“你一定怪我多事,擅击登闻鼓吧?我听说击这面鼓,是向皇上陈述冤情的?”
朱元璋说:“是。不知岳丈为何事喊冤?”
郭山甫说他刚刚从浙江归来,因为听小女说,浙江谈洋地方有人点出了一块龙脉皇田,他有点不信,也想开开眼,便不惜病身子去一看。
朱元璋惊问:“你是为刘伯温而去?今天又是为刘伯温而来?”
郭山甫更正他,说自己是为皇上而来。刘伯温与自己无亲无故,他有罪没罪,杀不杀头,与己何干?但是皇上如果错杀无辜,这无辜者又是极负众望的人,就会有损天子的威仪,这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朱元璋知道,普天之下,看坟山风水,怕是没有超过岳丈的了,既然他亲自去看过,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山甫说,除非刘伯温是个白痴,才会相信那块田有帝王之气。话又说回来,如真有灵气,刘伯温也就不会有今日刑场之灾了。
朱元璋表示信服地说:“这么说,纯属子虚乌有了?”
郭山甫说:“正是这样,皇上快降旨,午门放人吧。”
朱元璋对郭宁莲吩咐说:“送岳丈快到后宫休息,晚上再为他老人家接风。”他自己则带上云奇等侍从一阵风往午门去了。
朱元璋的出现,令监刑官和武士们大惊,胡惟庸、吴云为首纷纷跪倒,口呼万岁。
百姓们先是惊愣,随后海浪推进一样跪下去,欢呼声里夹杂着“皇上开恩”、“赦免刘伯温”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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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八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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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登上高处,大声宣告:刘伯温无罪,刑部尚书吴云所奏不实,放人!
一时间群情振奋,午门外欢呼声震天动地。
刘基却并无特别感激涕零的表示,他对刘琏一半感叹、一半戏谑地说:“一幕生死戏,这么匆忙地收场了。”
刘琏说:“多亏皇上是个明君啊。”刘基却用意不明地笑。刽子手用鬼头刀割开他们的绑绳。
朱元璋对跪在地上的吴云说:“你怎么说?”
吴云说:“臣有失察之罪,听信了下面的一面之辞。”
“你说得轻巧。”朱元璋说,“你一个失察,险些让朕铸成大错。刑部尚书你不要做了,杖你一百军棍,你没有冤情吧?”
“谢皇上警戒之恩。”吴云马上被拖了过去,就在百姓面前行刑。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都是赞扬神色。
胡惟庸小心地对朱元璋说:“险些坏了大事,还是皇上决断英明。”朱元璋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令胡惟庸胆战心惊。
二
放了人就不了了之,郭山甫很不以为然。马秀英也主张朱元璋安抚刘基。朱元璋决定大摆宴席,为刘基压惊。郭山甫不给他面子,不肯出来作陪,朱元璋只得请出来还没归去的宋濂。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加入,又使气氛变得扑朔迷离了。
席间,朱元璋亲自为刘基斟酒,并且赧颜抱惭地说:“朕有失察之过,先生不介意为好。”
刘基并不买账,死都差点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皇上其实不是失察,许多事情,皇上还是明察秋毫的。听他这么说,宋濂又在桌子底下踢他脚。
刘基说:“皇上看,宋夫子又在踢我脚呢。”他这么说,也是故意。
朱元璋心情好,哈哈大笑。
刘基转对宋濂说:“你步履蹒跚,脚步拖沓,已使皇上生厌了,请君回家,今后是升斗小民了,你还有必要这么战战兢兢的吗?”
宋濂红了脸,朱元璋笑道:“你二位都是秉性难移呀!来,喝酒,给伯温先生压惊。”
胡惟庸为讨朱元璋喜欢,特别强调说,皇上用膳从来菜不过四道,今天却叫御膳房上了十二道菜。
刘基玩笑地说:“这是老夫鞠躬尽瘁半生赚来的吗?还是误走鬼门关的补偿?”
李善长温和地调解气氛,认为伯温虽是戏谑的话,却也是对的,这番心意,正是皇上的褒奖啊。
朱元璋说:“南京也很好,伯温不要回浙江去了吧,宋夫子也可留下,礼贤馆照住,朕早晚有事也可求教。”
刘基说:“那位走路拖沓的夫子留恋繁华,可留下,我是要回青田去钓我的鳊鱼的。”
宋濂忙说他也想回去,人老了,总是恋自己的故乡。
朱元璋说:“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不知对时政还有何见教?”
刘基说:“这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不好多嘴,本来已经很讨人嫌了。”他有意无意地斜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忙一笑转移了话题:“来,大家尝尝这道菜,烧河豚。”
刘基夹起一块,讥刺地说:“胡丞相对河豚情有独钟,这也难怪,当年是给李丞相做河豚发迹的,我是得尝尝,借点运气。”
朱元璋大笑,李善长很尴尬,宋濂左顾右盼,只有胡惟庸不动声色:“是啊,不过,李丞相显然不是因为鄙人会做烧河豚而相中我,若那样,我如今该是个御膳房的领班。”
这一回李善长顺了气,也忍不住笑了。
赴宴归来,朱元璋让胡惟庸过一会儿到奉先殿去见他,胡惟庸便不敢离开皇宫,想去达兰那,大白天又怕耳目多,便随意在御花园转转,恰巧与达兰走了个碰头。她见胡惟庸有意躲她,正向奉先殿走去,便抄近路,过小桥拦在了胡惟庸前面。
胡惟庸忙问安:“真妃娘娘安好。”问安毕,便想走开,但桥窄,达兰无意让他过去,胡惟庸因为随从离他没有几步远,大声说他要去奉先殿见皇上,又小声说,晚上让达兰出宫到他外宅去。达兰却说他没良心,把她当成了风尘女子,高兴了就去逛逛,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胡惟庸有苦难言,因左右有人,他只好说官话:“有事娘娘尽管差遣。”
达兰问他朱梓去封地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胡惟庸说:“潭王去封地的事已定,这事我给你办了。”
“你别买好。”达兰说,“到年龄的王都到封地去了,梓儿并没什么特殊。”
“那你还有什么吩咐?”胡惟庸见随从在桥下等他,心里着急,想尽快敷衍了事,“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
达兰说:“你别太兴头了,乐极生悲。我看皇上对你不像从前那么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