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面对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完颜晟没意外地放软了声调,“要是她身上有了伤,我不就成了屈打成招的昏君?”
“可是……”慕华气呼呼地瞪着跌坐在地上的蕨娘。
见女儿气恨难平,完颜晟忙着安抚她,“让阿玛查明真相后,你想怎么处置她都行。”
“当真?”她疑虑地求证着。
“当真。”他肯定地点点头。
“慕华!”此时,皇妃满儿一脸惊急地步入帐里。
知道慕华前来完颜晨的帐中质问那名朝鲜女子,她便赶紧跟过来探看;慕华性情急躁娇悍,要是不看着她,恐怕会惹出事端来。
“你没惹事吧?”她不放心地趋前问道,而就在同时,她也注意到了那名跌坐在地上的朝鲜女子。
“额娘,您担什么心嘛?!”慕华娇蛮地噘起小嘴。
“你带了长鞭来,额娘当然担心了。”说着,她瞥见蕨娘肩背上皮开肉绽,似乎伤得不轻。
她嗔怪地觑了慕华一记,“还说你没惹事?”话罢,她莲步轻移地来到蕨娘身侧。“你没事吧?姑娘。”
蕨娘抬起脸来,余悸犹存地望着她。只一眼,她却对眼前的美妇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瞧瞧你的伤……”满儿温柔且慈爱地检视着她肩背上的伤。
“不!”蕨娘犹如惊兽般地警觉着。
“你会说女真话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满儿和善地安抚着她。
有了她的言语安抚,蕨娘这才放下戒心。
她小心翼翼地拿开那被鞭子抽裂的布片,仔细地检查着她的伤口;忽地,一道熟悉的伤痕映人了她的眼底——她陡地一震,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伤痕,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幕幕她从未忘怀过的画面……※※※“满儿,”见她望着那朝鲜女子发愣,完颜晟顿时疑惑。
“你怎么了?”
“没事……”她回过神,极不自然地一笑。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蕨娘身上,“这女孩受了伤,让我替她处理一下伤口吧!”
迎上她温柔而关怀的眼神,受伤且受惊的蕨娘不觉安心了许多。可是……身为金国皇妃的她,为什么要如此关心她这一个来自朝鲜的陌生女子呢?
母亲都是自私的,她怎么不和那刁蛮的三公主“同声同气”地对付她?
“额娘,她只是个朝鲜女人,您干嘛那么关心她?”慕华不解且不满地问道。
“慕华,人可是你打伤的,额娘现在不过是在替你善后罢了。”她难得如此严厉地斥责女儿。
“额娘,”任性的慕华要起脾气来,“您有没有弄错?她是害萨可努受伤的人耶!”
满儿眉梢一扬,“萨可努还未清醒,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得而知,在真相尚未大白之前,她还是无罪的。”
自知辩不过她,慕华耍赖地对完颜晟撒娇,“阿玛,您替女儿作主嘛!”
完颜晟从未看过满儿如此严厉地对待过任何人,亦没见过她这么坚持己见地力保某人……他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慕华,听你额娘的话。”
“哼!”见没人给她撑腰,慕华一跺脚便冲了出去。
满儿扶起蕨娘,轻声细语地问道:“你还能走吧?”
每对上她澄澈明亮的眸子,蕨娘就越觉得安心。“嗯……”她轻点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满儿眼底溢满期盼。
“尹蕨娘。”她软软地说。
满儿心头一震,摧折心肺的热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伤痕……不会错了!
“你……”满儿差点就要唤她一声“女儿”。
当初在蕨娘身上留下印记是为了日后相认,岂知二十年后,她居然不敢与她相认。
她心中充满了惶恐及不安,她不知道在女儿的心目中,她这个母亲占了什么分量?又是什么地位?
不管她有什么苦衷,对当时才五岁的蕨娘来说,她的离去毕竟是伤人的。
这些年来,她可怜的女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当她在这里锦衣华服、衣食无忧之时,蕨娘是怎么在楚山那个容不下她的地方熬过的呢?
“皇妃,”这会儿,蕨娘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疑窦,“你没事吧?”这位美丽温柔的皇妃究竟是哪条筋不对,为何以如此奇异的眼神凝望着她?
满儿回过神,猛地摇了摇头,“来,到我的帐子里,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说着,她意味深长,感触颇深地看着蕨娘肩背上的疤痕,“女孩子家留下疤痕可不好……”蕨娘幽恻地睇了她一记,戚戚然地叹道:“我身上不差这个伤痕……”这句话听在别人耳里,或许不觉如何;但对满儿来说,这句话却像支利箭似的狠狠刺在她的心口。
她痛,可是……她说不得。
第十章
脑海里翻腾各种奇怪的画面,仿佛快乐,又犹如伤怀……萨可努不知这一切是梦是真,他只知道在这一片浑沌中,一直有着蕨娘的存在。
“蕨娘……”他使尽力量,干涩的喉头终于哑然地呼出蕨娘的名字。
“将军?”守在一旁,寸步不离的满加兴奋地喊道,“你醒啦?”
萨可努眉心沁汗,奋力地自空茫虚幻中抽离而出。
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帐子里。他怔了怔,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身处楚山的那一刻。
“我……”他拧眉苦思,终于将记忆慢慢地拉了回来。
那日他与蕨娘正要离开小屋时,那姜家少爷却似鬼魁般杀出,然后他带着蕨娘逃离楚山,接着……对,接着他便中了姜少爷的暗箭而受伤。
他记得他有把蕨娘安全带回的,那么……蕨娘呢?
“她在哪里?”刚刚醒来,他的精神还是显得涣散。
满加嗫嗫地吞吐道:“尹姑娘她……她……”“她在哪里?”满加的支支吾吾让萨可努又急又恼。
满加眉心紧皱,万分为难,“将军昏迷之时,皇上派人将她带走了。”
“什么?”他陡地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先是他为了蕨娘拒婚而冒犯皇上,再加上蕨娘曾与三公主正面冲突,如今他又因为要追回蕨娘而中了埋伏……一次又一次的误解及冲突,这下子,蕨娘真可说是处境堪忧了。
“昨日的事了……”
“你!”萨可努浓眉一横,“为什么让这种事发生?!”他是急疯了,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满加不过是个小小军医,哪抗得了皇命?
“属下不敢违抗圣意。”满加垂着头,无奈又愧疚地说道。
萨可努猛回神,这才惊觉到自己的无理。满加说得对,就算是他这个开国将军都未必敢违旨抗命,更何况满加只是个小小军医。
“你说得是,我不能怪你。”说着,他翻身就要起来,但肩背处的箭伤却教他痛彻心扉。
满加趋前劝阻着,“将军伤口末愈,千万别动。”
“不,”他拒绝了满加的关切及善意的劝阻,“我要去见皇上,迟了……蕨娘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将军你的身子还……”
“满加。”萨可努抬手打断了他,“别说了,我一定要去。”
话落,他勉强翻身坐起。
满加自知劝不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将军,我扶你。”
他赶紧搀起萨可努,并替他套上了上衣。
“我自己来。”他拉拢衣襟,吩咐着,“替我备马。”
“是。”满加站起身来,旋身便步出帐子。
※※※
满儿亲自为蕨娘处理伤口,完全不假手于下人。
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着被迫与自己分开的女儿,而今不知是否是上苍垂怜,居然让她与离散多年的女儿相逢了。
她应该欣喜,但心中却又莫名地充满了不安及惶惑。蕨娘会认她吗?如果她听不下她的解释,她该如何是好?
“皇妃娘娘……”一直沉默着的蕨娘突然欲言又止地望着满儿,“请恕小女子斗胆一问。”
“你说。”满儿一边小心地为她处理伤口,一边和蔼可亲地报以微笑。
藉娘沉吟一下,怯怯地问:“娘娘可是三公主的娘亲?”
“当然是。”
“既然娘娘是三公主的娘亲,为何要对小女子如此和善?”
“嗯?”她一愣。
见她有点困惑,蕨娘又道:“三公主恼恨我,而我又曾经打了三公主一耳光,难道娘娘您不生气?”
满儿盈盈浅笑,无限怜爱地解释道:“慕华娇生惯养,脾气极坏,我知道一定是她先惹你的。”
“可是……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就算再明白事理,母亲总是为着自己的女儿多,她不懂这位美丽的皇妃为何会对她特别照顾。
这句话听得满儿备觉心酸。慕华是她的亲生女儿,蕨娘又何尝不是?
当时蕨娘的阿爹为了不让蕨娘一辈子笼罩在“蛮子杂种”的阴影下,因而忍痛要她回到女真部族,她虽百般不愿,却还是拗不过他的要求。
虽然迫不得已离开女儿,她依然希望有一天能与女儿相认为了日后相认,她狠下心想在蕨娘的手臂上划下一道以作印记,不料蕨娘一时惊悸,这一刀竟残忍地划在她肩背上……虽说一切都是万不得已,但蕨娘能谅解她当年的作法吗?她能体会她身为母亲却被迫放弃子女的无奈心酸吗?
慕华生于帝王之家,自小就倍受娇宠,但蕨娘却是身处楚山,受尽朝鲜人的屈辱;一样是她的亲生女儿,蕨娘的际遇一点都不能与慕华相比。
如今她想尽方法欲尽一点点母亲的责任,而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爱根本弥补不了她二十年来所欠下的种种。
真是可悲,这点小事竟是她身为母亲唯一能为女儿做的!
“蕨娘,”她顺口地一叫,全然不觉蕨娘眼底的惊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呃……”满儿的顺口叫唤让她心上一震。
为何她能叫唤得如此自然,而身为听者的她居然也感到熟悉且亲切?她莫名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叫唤……“我和阿爹一起住在楚山,不过他已经过世了……”“噢……”听见前夫已逝,满儿不觉歉欢怅然。“那……你娘亲呢?”为了知道蕨娘对她的想法,她试探地问着。
蕨娘眉心一拧,眼底浸满怨慰,“我没有娘亲。”
“没有娘亲?”满儿心头一揪。
“我娘亲早就弃我而去,所以我算是没有娘亲。”她毫不隐藏自己怀怨的心情。
满儿鼻头一酸,不觉淌下泪来。
“娘娘,您……”见她突然落泪,蕨娘一惊,“您为何掉泪?”
“我……”怕自己露了馅,她连忙拭去眼泪,“我是觉得你身世可怜,所以才……”第一次有人像娘亲一般地关怀自己,蕨娘的心底隐隐生起一股暖意。
“娘娘……如果蕨娘有幸能有一个像您这样的娘亲,那该是多大的福份。”满儿的关爱及怜惜,教自幼失去母亲呵护的蕨娘兴起了一种渴望母爱的念头。
满儿闻言,感慨地握住了蕨娘的手,“如果你愿意,就将我当成你的娘亲吧!”
“娘娘,”蕨娘一听,惊愕得几乎快接不上话,“蕨娘不敢……”“傻孩子,我一见你就觉得与你十分投缘,若不嫌弃,我择日与你……”“千万别这么做!”蕨娘万分惶恐地打断了她,“娘娘若是这么做,必定会惹皇上及三公主不悦,蕨娘不愿见您一家失和。”
听完她的话,满儿更是激动。好一个善良又体贴的女孩,她阿爹将她教得真好……“听你这么说,我更想认你做义女了。”义女?这只是她不敢认她却又想对她尽尽母亲之责的权宜之计。
蕨娘对她的怜惜感恩于心,但她真的不想害她与夫婿及女儿交恶。
“娘娘待蕨娘如此好就够教我感激的了,至于认我为义女之事,我认为实在不妥……”“蕨娘……”尽管蕨娘一再婉拒让她觉得很心痛,但对蕨娘来说,她的要求的确是突兀了些,所以就算是被拒绝了也不奇怪。
“好吧!”她笑叹一记,“这件事日后再商量好了。”话罢,她再度紧握住蕨娘的手,像是要把这二十年来没握过的份一次补回来似的。
※※※
萨可努负伤来到完颜晟的帐子里,恭谨却又略带不满地向他询问蕨娘的下落。
“皇上可否将蕨娘交由萨可努带回?”
完颜晟眉心一拢,微带温色地斥喝道:“萨可努,那女子究竟是给你吃了什么药,竟能教你是非不分?!”
“臣不解皇上之意。”萨可努浓眉一挑。
完颜晟哼地一声,“先前你为了她而拒婚,我就不计较了,但如今你又因追回她而受伤,搞不好还是她私通朝鲜人故意陷你人瓮,难道你还……”“臣相信她的清白。”萨可努毫不畏怯地打断了他,“她不是那种女人。”
“你!”完颜晟原本还想骂他几句,但看他一脸坚定,似乎是再也听不进什么了。
想当初格日勒为了娶那辽国女子,不惜以辞官相逼,他想,萨可努一定也会依样画葫芦。
这可不成。撇开他是大金开国功臣不说,现在正是大金用人之际,他亦失不了这一员大将。
想拿下大宋江山,他还得靠格日勒、额济纳及萨可努三人呢!
“罢了!”他一拂袖,“她被慕华抽了一鞭,现在在满妃那儿。”
萨可努一听,旋身就要前往满妃的帐子。
“萨可努?”他正要出去,迎面却来了刚进帐子的慕华。
“三公主。”虽说他气慕华又抽了蕨娘一鞭,但她毕竟是公主,他该尽的臣子之礼亦不能少。
见萨可努脸色苍白,慕华关心地询问:“你受了重伤,怎么还跑到这儿来?”话落,她趋前就要扶着他。
“公主来得正好。”萨可努巧妙避开了她的手,恭谨地说道,“请公主领属下前去满妃那儿。”
慕华警觉地僵直了身子,“你去额娘那儿做什么?你想接那个该死的朝鲜女人回去?!”
“公主,她不是什么该死的朝鲜女人。”萨可努严正声明着,“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慕华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我不会让那个朝鲜女人如愿的。”
萨可努一时也听不出她话中带着什么意味,只好疑惑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