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我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十一 丁 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来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便开始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 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 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 ”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 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