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十二 萧采
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 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 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 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 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
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 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的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
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
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
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十三 丁 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