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 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他是我挣不开逃不掉的一生所爱,我的所爱在永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 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满院秋声。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 “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看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 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
十四 萧采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的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亲自过问。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 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此事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 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 ”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脱干系, 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 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