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抽出一根,递给了她。
“谢谢!人哪,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这个呀!”她又指着对面的一位四十岁的男人说:“他有烟,不给我。”
“你抽了多少了?!还要!”那男人说。
“你不给我,能难得住我吗?我要着了!”
男人的嘴嗫动了几下。
“我再拿一根行吗?”她问桑林。
“拿吧拿吧,随便拿。”此刻的桑林像个豪情万丈的“款儿”。
“谢谢啦,谢谢!”
女人回到原坐,迫不急待地点着了烟,猛地吸了一大口,再一丝丝、一丝丝地往外吐,当最后一缕烟飘出时,她像一只灵敏的猎犬,用鼻子迅速将空气中未及散尽的烟重吸了进去。她的手在微微抖动着……
聊了近两个小时的丁一坤把他兜到的情况向我们如数倒了出来:黑玫瑰,十八岁,上初中时因为谈恋爱被学校开除。她不爱回家,常在外边混。她爱喝酒,一斤白酒不醉。
她的脸色发青,桑林说,可能是抽烟、喝酒所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
“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丁一坤挖苦他。
桑林不作声,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两行字,又诡秘地笑着,把本子推给了我和丁一坤。
只见上面写着:在××××次列车上,一个多情的男孩在勾引一位少女,双方达成一致协义(议):骚男贱女!
#奇#丁一坤:“好哇桑林,我白跟你处哥们了是不?”
#书#他俩的官司没个断完。
那个借烟的女人惧着我,瞄着桑林,眼珠子叽哩咕噜乱转。我把她的表情写在纸上,给桑林和丁一坤看。
瞄瞄呗。桑林说。
她吸毒吧?我写。
像。桑林写。
“别往那儿边瞅了。”丁一坤说,“社会上啥人都有,咱少惹麻烦。”
我们闭上了口。
到了昆明,我们先买好了去西安的火车票,又在车站附近包了一间房,十五块钱一白天,把东西往那儿一放,开始逛街。
丁一坤买了一个玉戎指,一个玉坠,花了十几块钱。
“大姐,桑林,我回去跟我哥说花了一百五买的,你俩就说‘是’。”
“我不给你说,你也别说我和你去的。”撒完谎还要圆谎,费脑筋的事儿我不爱干。
丁一坤见我这儿没戏,转向了桑林,“桑林!桑林!我说话你听见没?桑林,你要坏我的事儿是不?我这个月光上网就花了一百多,出窟窿了,不堵不行!你耳朵聋了?我就不信你没有求着我的时候!你给我站住!”
“我不管你的事儿!”桑林被追急了,甩出一句不担责任的话。
丁一坤在他的哥哥前,总感到底气不足,说话做事要拉上几个证人。
转乏了,我们回到房间休息。
丁一坤很快地沉入了梦乡……
“桑林呢?”他睁开惺忪的眼睛问我。
“出去了。”
“干啥去了?”
“他说出去转转。”
“我打呼噜了吗?”丁一坤常因巨大的呼噜声被人踹醒。
“没有。”
“真的没有吗?”
“一点儿都没打。”
“……梦见我妈了,她哭了。”
“梦里一般都是反的,梦见哭就是笑。”我劝着他。
“咱们啥时候买吃的呀?”
“等桑林回来的吧,吃完饭一块儿去买。”
“我找找他!”
屋里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写作。
“大姐!大姐!怎么样?你看!”丁一坤推着桑林进来了,“吹牛×!多大个地方,我找不回来你?”桑林像是他的战利品。
“你……是不是上网了?”我审视着形迹诡异的桑林问。
“没唠完呢,他就给打上了‘白白’!”桑林指着丁一坤,畅快淋漓地笑着。
“你和谁唠了?”我问。
“好几个,忙不过来了!有个叫啥的?记不住了。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她说,‘有,分手了。’我说,‘你痛苦吗?她说,想自杀。’”桑林像是找到了知音。
桑林和丁一坤总爱抢着说,他们有着一吐为快的强烈愿望。
“我快成网恋了!”丁一坤说,“我的网友说她也是。她说:‘你在网上陪我度过半生好吗?’我给她打过去一句:‘你在网上陪我度过一生好吗?’哎,我的网友真好!我想给黑玫瑰打了,忘带她的网号了,在网上一查,这个名有好几百个!叫的人太多,太俗了!你看咱,乌鸡丸,就一个。老多女孩问我咋叫这名,我说,‘你是女的不?’她们说‘是’,我说,‘我就是治你们的!’大姐,俺俩再玩半个小时去,七点半回来!退完房,八点走,赶趟儿。”
“别惹事儿。”
“放心吧!这儿的网吧有保安,拿着电棍来回转,治安贼好!黑玫瑰的网号哪儿去了?”
正文 一五九
“这儿呢。”我把我的本子递给他。
丁一坤抄在了他的胳膊上。
七点半,他们准时返回。
丁一坤说:“大姐,黑玫瑰约我呢!她说:‘你不走行吗?我明天过生日,约了几个朋友,你上我家来,咱们一起过吧。’”
“得了,你留下吧,我和桑林走。”
“我可不在这儿,我跟你们走。”
桑林说:“她肯定是个‘鸡’。”
“那是肯定了!”丁一坤也附合着,“大姐,我把桑林的网友撬来了!”
“我的网友,关系老靠了!你撬得过去吗?!”桑林不服,“他的网友不在线,他想跟我要一个网友聊。我把‘绝恋非非’给他了。”
丁一坤:“我对‘绝恋非非’说:桑林那小子不是好人!他是俺家雇的司机,三十二了,我小侄儿都八岁了。”
“这小子,不说好话!”桑林笑摇着头。
丁一坤:“我说的她真信了。”
桑林:“我问她了,我说,你信他的吗?她说,不信呀!我一看带个‘呀’,我又问一遍,你到底信不信?这回她打了‘不信’。我和她唠了一个月了,她信你的呀?三十多岁的人说话啥样?二十多岁的人说话啥样?听还听不出来?”
在火车上,我们的对面来了个人。他瘦的,去了皮就剩骨头了,没有一块多余的肉。晦涩无望的眼,干裂起皮的唇,萎靡不振的脸,活脱脱的一具行走的木乃伊!
桑林说他是:刀楞脖子支楞着腿,不是受穷,也是个追命的鬼!
列车刚起步,瘦人探过头来,对我们讲起了他的恋情。
“我有个女朋友,二十二岁了,叫小玲。我还有个儿子,到我这儿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膻中穴,“我儿子是我和我媳妇生的。我和我女朋友处了一年了,我就不明白,怎么就完了呢?吹了!我俩在一块儿,花了一万两千多块钱,我攒那点儿钱,全搭进去了!”
他说的“媳妇”和“女朋友”不像是一个人,我谨慎地问:“你儿子的生活呢?”
“不用我管,跟着他妈,他妈全管。”他换了一种坐姿,“我女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拿着离婚证上她家去,她妈也让去。”
“你拿了吗?”我问。
“没有,我没离婚呢。本来打算这次回来,马上办离婚手续。我和我的哥们都说了,我说:婚,我是一定要离的!我到了我女朋友这儿呢,谁也不来接我。我找到女朋友的家,她妈说她上班了。可能吗?她妈出去买了好多的菜,我以为是欢迎我的呢。其实,哎……是他们自己家的人吃!她妈把她叫回来了,我俩在公园呆了一天。那一天哪,一共也没热乎上俩小时呀!就完了。我知道,她找了,比她大,比我小多了……她找一个比我好的,行啊!我们回来,她妈只说了两句话,她问她姑娘:‘跟他说了吗?’她姑娘说:‘说了。’她妈伸出五个手指头对我说:‘你有五百万吗?有,我姑娘嫁给你;没有,趁早离开!’五百万……五百万!她朝我要五百万!她这是干什么?卖女儿吗?是,我没有,我是什么都没有,钱钱没有,工作工作没有,我连五百块钱都拿不出来。我一句话都没说,我把钥匙还给了小玲——这是她给我的。我走了,我坐了几天的火车,听到的就是这两句话。我知道小玲干什么去了,她……她在一家酒店里坐台……
“我打车到车站,找了个旅店住下,电视开着一宿,我没睡,睡不着。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步了!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去了。我没离婚,怕小玲告我。你们说,她能不能告我?她不能吧?她不能!还是第一个媳妇好,她真疼我!我是不是应该回到我媳妇那儿去?不能回去!我俩的事儿,早都传开了。”
“你对你的媳妇有没有负疚感?”我问。
桑林抢过话题,“男人嘛,你越对他好,他越不珍惜,他还是觉得外边的好。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这兄弟说的太对了!”
桑林说到了瘦人的心里。
桑林的演说欲越发的膨胀:“男子汗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那个叫啥的?小玲啊?她不跟你,不跟不跟呗!不能对她太好了!你在这边又难受又痛苦的,有啥用?她知道吗?说不定正躺在别人的怀里呢!”
桑林的嘴没个把门的,我劝其住口。
瘦人说:“对对对,这兄弟说的对呀!你多大了?和我差不多吧?”
我说:“他?他可小多了!才二十出头,还没对象呢!”
丁一坤说:“这年头,除了自己的妈,什么样的女人也别信!”
瘦人:“对呀兄弟!谁也不能信!只有妈才对自己真心实意。我想通了,哪儿也不去了!上我妈那儿去。我和我妈有多长时间没见了?两年了吧……”
瘦人下了车。
桑林喝了五瓶啤酒,吃掉了相当多的菜,他的肚子里咋把它们装下的呢?
他喝完酒不醉,站着不打晃,说起话来不走板儿,唯一有点儿出格的地方是敢于拉下脸来,钻到座位底下睡“卧铺”。在睡眠的初级阶段,尚可保留着那么一点点的含蓄,蜷起腿来,大概是很乖——对于寄于人下的他,我只能猜个笼统。但是,在他的睡眠升到一定的级别时,他的一双大脚会毫不留情地从座位底下伸出来,横陈在过道儿上。
我叫不醒他,我要上厕所,大急!
我脚步错杂地跨了过去——情急之中,顾不得那么多的礼节了!
我一个心眼儿地往前奔。
车,车,卖货的车来了!
桑林的脚……
咋办?继续往前跑还是调头?
管不了他了,挑重要的解决吧!
厕所,可爱的厕所,我可找到它了!
这么多的人!排泄系统的运作规律集中得令人费解!
我们都在外松内紧,我们都在故作镇定。
她怎么那样?她和我们所有的人不同。她的鼻子皱出了纹,她的左手强扶着门。
她憋坏了,她好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她不像是……她像在痛,她的痛像在加剧,那是一种难以承阈的痛!
站在她旁边的一位粗糙脸的女人朝我咕哝了一句。
“什么?”我听不清楚她的含糊语音。
“她要生娃。”
“啊?!”
正文 一六0
那个孕妇的痛,我是有着深切体验的,我忧悒着她。
厕所里的人出来了,她进去了,粗糙脸的女人也进去了。
老天保佑,希望她的痛能够得到缓解。
她们没出来。
她们还没出来。
我没有办法再忍受了,真的!我轻扣着门。
她们不说话,也不开门。
我的肚子疼,疼死我了!
敲门!再不敲门,我就要完蛋了!
她们仍没理我。
我还能等吗?
门开了!粗糙脸的女人出来了,她的眼睛更混了,她的面容更无奈了!她摇了摇头走了。
门缝中露出那个孕妇,她的头发和脸如水洗过,汗水连成了一片。她艰难地朝我笑着。
我的天!她变成了这样!
我张着大嘴,惊骇地看着她缓慢地关上了门。
她暂时是不会出来的,我不能在这儿等了!我要找另外的厕所!
我在飞跑……
有人!
有人!
有人!
几个厕所都写着“有人”!
“这里有人吗?”我问旁边的一位男士。
“没有。”
“怎么打不开?”
“乘务员给锁上了。”
“为什么?”
他没答。
该死的!怪不得他们都在那个厕所排队!
还得回去。
人少多了。我等待着……
“大姐,你怎么……”桑林来了。
“哎呀,急死我了!里边有个怀孕的,还不出来!”
“那边呢?”
“有人。”
“我过去。”
桑林大踏步地在前开路,我尾随其后。
“大姐,这个没人,进吧。”
“谢谢谢谢谢谢……”我没时间表达对他的感激了,“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桑林,我的救星!
坐着睡觉,是我在远程旅途中练出来的一种功夫。桑林说,他不如我。
侧卧的丁一坤占了他的位置。
“桑林,我站会儿,你坐在我这儿吧。”我说。
“别管我,你坐吧。”
我睡了几觉,醒了几次。
桑林坐在地上打扑克……
桑林浏览着一张拣来的报纸……
桑林的腋下夹着瓶子,满目虚空地瞧人吵架……
“我操!”这是他的口头禅,“那厕所里……”他大幅度地摇着手。
“啥呀?”我睡够了,精气神儿十足地问他。
“别提了!”
“到底是啥?”
“……血,还有……”他不往下说了。
“我去看看。”
“别去!我闭上眼睛就是那些……”
“你说的是哪个厕所?”
“就是你在那儿等的那个。”
“我知道了——那个女的生了!”
“什么生了?”
“你看没看见小孩?”
“……有一个,还真有一个!用小被儿包着,头发湿的。”
“没错!”
在桑林的惊愕中,我跑了出去。
匆忙中我忘戴了眼镜,现有的视力使我无法辩得清入厕的秽物。我扫了一眼那堆积的各色杂物,便长叫一声,把头仰了上去,不肯再看第二眼。
产妇抱着孩子,闭着眼睛,靠在车厢的连接处。夜里的风很凉,从咣咣当当的机械中挤进,袭着人。
“生了吗?”我问。
粗糙脸的女人用极其厌嫌的语气说:“又是个女娃!”
“……”
对着初落俗尘的女婴,对着虚脱弱廋的产妇,对着粗糙脸的女人,我——无话可说。
女性的自轻自贱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
我跑回了坐位,“桑林,帮我把上面的包拿下来。”
“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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