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必须给八班送去一个人?”
“你和八班长商量吧。”上官峰说。
李乐带着赵氏兄弟走了。上官峰没有再进猫耳洞,他背靠一棵大树,在洞前草地上坐下来,接着又半躺下去。林子里彻底静下来。耳畔树根草丛深处,一只雄性蟋蟀兴奋、响亮、持久地叫着,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虫鸣连成一片;顺着树干的间隙朝坡下望,涧底一道弯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哗哗的流淌声异常清晰地送进他的耳膜,却让他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从南边林子边缘由轻而重地响过来,他听出是去连部构筑隐蔽部的七班回来了。他们没有到他这儿来,径直走回了本班的宿营处。很快传来了十字镐和圆镐刨土的响声。七班是在继续挖掘出公差前没有完成的猫耳洞。
最后连这种动静也消逝了。夜声复归于岑寂。他想七班战士们也钻进猫耳洞睡着了……俄顷,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喑哑地响起来,笔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泻进树干间的条条缕缕的月光,上官峰看清楚了,来人是七班长刘有才。
“排长,你还没睡着?”
“没有。”上官峰回答,将身子从草地上坐直。
刘有才在他旁边草地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不,我不会。”上官峰拒绝了。从小父母就告诫他,抽烟是一种恶习,直到今天也没染指过。
“拿着。”七班长的声音很轻,却很固执,还让上官峰听出了某种并非班长对排长,而是长兄对幼弟才有的感情。这种感觉令上官峰的心温热起来,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烟了。
刘有才将另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排长和自己点上火。上官峰试着吸了一口,马上连连咳嗽起来。
有一段时间刘有才一直默默地抽烟。上官峰感觉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支烟抽完了,刘有才好像要说了,却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们走过来。
是八班长葛文义和九班长李乐。
“我知道他们俩没睡。”葛文义哈哈笑着,对李乐说,话音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高兴。他们也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烟和刘有才互相让着抽。
后来还是葛文义先开口对上官峰说:
“排长,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儿晚上是最后一夜。咱们几个人能走到一块儿也是缘分。既然都睡不着,不妨凑到一起说说话儿。”
上官峰微微有些感动,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回答。从葛文义的话和身边三位班长对他的态度中,他心里陡然增添了某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没有人说什么。刘有才依然低头沉思。李乐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嘴角嚼着一根草棍儿。……还是葛文义接上来说道:
“排长,我们班弟兄们还行,就副班长秦二宝娇气些。……九班是‘二赵’,”他征求同意似的看了看李乐。“当哥的赵光明机灵些,赵光亮多少有点儿怯战。不过跟大伙在一起,也出不了大问题。”
他停下来,等候别人接他的话茬儿。可没有人接上来。他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连长说的那些话你甭当真!咱们营到底是预备队,咱们又是营里的预备队,三排还是连里的预备队。就是真有仗打,弟兄们也不会装熊。……七班长,我说得对吗?”
上官峰突然激动起来,他明白葛文义他们到他这儿来的原因了。……他想说一声“谢谢”,可又张不开口。……他注意到,此刻三个班长都在回避他的目光。
“排长,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乐从草地上坐直,问道。
“我嘛……我在想明天的战斗,”一瞬间上官峰有些慌乱,他没料到九班长会提出这个问题,细想才发觉李乐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今晚这三个几乎和他素昧平生的人主动走到他身边,坦诚地向他交心,安慰他,他心里这么受感动,觉得他再对他们掩饰什么是不道德的,然而此刻他确实没有想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哦,刚才我在想我的父母,还有我的老师,朋友,”他改了口,一时冲动得差点儿把柳溪的名字也说出来,后来又止住了,不是不想说,而是害羞。同身边的三个班长比起来,他的年龄还太小。
他的话里透出了诚恳和信任,其他三个人都感觉到了。
又过了五分钟,气氛终于没有再活跃起来,葛文义有点失望地看了一眼李乐,站起来,扔掉烟头,搔了搔后脑勺,竟没能想出还应说些什么,笑了笑,说:
“排长,我和九班长来,就是想对你说,不要怕,咱们三排能行!……现在我们回去了!”
“谢谢你们!”上官峰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葛文义和李乐走了。上官峰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跟这些将生命无保留地交给他的人说刚才那句话还是不合适的。今晚他们来了,只坐了十几分钟,他的心里就再次体会到那种置身于集体中的安全感和温暖,一直压在生命中的沉重也变得似乎可以承受了……七班长刘有才也从草地上站起,跟着葛文义和李乐向前走几步,待八班长和九班长走远了,又折身走回来,眼睛不看上官峰,望着旁边什么地方,低声问道:
“排长,你……你写了遗书吗?”
“遗书?……什么遗书?”上官峰说完这句话,马上理解了刘有才的问题,心“咯噔”一下缩紧了。
“排里不少人都写了遗书。”刘有才继续急切地说,不转眼睛地盯着左边一棵被泻进林子里的月光照得明亮的小树。“排长,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也写了遗书,藏在衬衣口袋里。明天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把它掏出来交给上级领导。……这件事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上官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死亡的黑云在他刚刚明朗一些的心灵的天空里翻涌汇聚起来。“你都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沉默了一秒钟,他问。
“这会儿我不想说。”刘有才不好意思地看上官峰一眼,欲言又止。“排长,我家里的情况跟你、跟葛文义和李乐都不同。我这样做是为了预防万一。……当然明天我不一定会死。连长怀疑我们能不能打仗,说明他不懂士兵的心思:既然上了战场,你怕死不怕死还不是一样,孬种也得变成英雄才行。……好了,我该回去了!”
刘有才走了。他的话中有一种知心朋友之间的真诚,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和激烈,上官峰听出来了。他又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坐下,意识到心里正发生着新的微妙的变化,并且急切地盼望着什么。
林间和涧底的月光暗淡了下去。他盼望它们重新皎洁起来。
“战争。”他想“……是的,过去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其实不是死亡,而是战争。死亡没什么不好理解,从一开始我就懂得了它的全部含义。……死亡只是战争的结果。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他在心底问。“战争让我们走上战场,让刘有才、葛文义、李乐和我今天夜里走进这道荒凉的山谷,做好了死的准备。……‘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克劳塞维茨这样说,”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但是战争并不是一般的政治。战争是一部分人类和另一部分人类进行的以毁灭生命为目的的活动,而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本性都是乐生而恶死的。……也许自古至今的人们都没有彻底弄懂它,没有从感情上真正接受它,却一直用它争夺土地、水、食物、异性,或者纯粹用它彰扬部落和民族的骄傲,为此甚至产生了军人这种古老而悲壮的职业。……”他冥想着,明白上面那个问题并没有被他真正搞懂,思绪却小溪一样向另一个新的兴奋点汩汩流去。“军人……是的,我是军人。”这个忽然袭来的思想让他热泪盈盈。“过去我所以无法接受战争和死亡,正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军人。刘有才、葛文义、李乐、连长、副团长他们所以能很简单地接受它们,也恰恰由于他们明白自己是军人。”一会儿间他脑海里涌满了许多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等等。“但是军人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思绪在这儿连贯起来,内心却因刚才的诗句变得悲凉。“军人是这样一种职业,他们为战争而存在,以生命为代价去获取战争的胜利和民族、国家以及个人的光荣。……是的。”他肯定着脑海里抽象出来的思想,觉得自己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军人,”他热辣辣地想,“从你穿上军装那天起,你就不会再是一个地方大学的候补考生,一名未来的数学家或天体物理学家,不再是十二岁或者十七岁,战争从那时起不仅成了你的职业,还成了你的命运。你明天的死亡在别人眼里也不会显得奇怪,因为它本是你职业范围内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同别人没有多大关系,只对一个民族的历史具有或大或小、或长久或短暂的意义。……我明白了。”他想,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思绪没有再深入下去,却流向了一个非常表层非常明亮的点。“生活对我已变得如此简单:好好做一名军人,现在是等待打仗,明天拂晓后听令带自己的排投入战斗,争取把仗打胜并且活下来,或者战死在随便哪一座山头或哪一条无名的峡谷里。……眼下呢?”他问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是睡觉,别无其他。”
然而他却明白自己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内心里多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你不能睡。这将是你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个明丽的月夜,你应该珍惜它。”月光真的重新皎洁起来了,林间被它照亮的树叶和草叶变得薄而透明,并笼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涧底的月光更浓更白,将那道曲折的溪水照得水银似的。他不想回到猫耳洞里去,就把双臂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坡度低缓的草地上。“明天就不会有你这个人了,可今夜你还活着,躺在这儿,”一时间他漫无边际地想,“世界并不知道它将失去一个数学家,一个天体物理学家,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但这没有什么,会有人拿那份奖金的。”奇怪的是想到这些他心中已不再悲伤,反而有了一种平静和轻松,特别是轻松。自从刘有才讲过那一番话他就突然轻松了。死是真实的,并且逼近了,他能感觉到它,却不再诧异了。他仍然没有承认它的合理性,而是对它习惯了。“我要不要也写一封遗书呢?……不,没有必要”,他嘲弄地笑起来,“人们很快就会把你忘掉的,包括柳溪在内,她会上大学,恋爱,结婚。永远忘不掉你的只有爸爸和妈妈。不过连他们也会渐渐淡忘你,把你放到一个心灵的隐秘的角落,而把全部的爱心移向小妹,……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该责备谁。但你今夜最好不要睡着,你要一分一秒地体会你的生命正在走向消失,这很重要,并且他妈的有点儿激动人心。”
很长一段时间他大睁着眼睛。他说粗话了,第一次像士兵那样说了粗话,却没有为此感到羞愧。林子里万籁俱寂。涧底溪水的流淌声单调而响亮。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合上了。“我不能睡,我……不……会……睡,”他心里念叨着,同睡魔斗争着,但到底还是忘掉了战争、死亡、责任、尊严、荣誉,躺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睡着了。
·20·
第二部
一
一团缓缓游动的巨大的蟹状云吞没了西斜的月亮,公母山广大地区的夜色晦暗下来。
在猫儿岭背后的大山峡北侧、老爷岭山腿顶端一座半地下式的、土木结构的前沿观察所里,军长面对一个向南的长方形瞭望孔站着,没有把手里的电话听筒放在耳边,而是将它远远地擎在一旁,于是,他同L师师长的通话便清晰地响遍了这座因实行战前无线电静默而气氛沉闷的野战工事的每一个角落。
“陈师长吗?”
“军长,是我!”
“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军长,自昨晚二十时我师各部队开始按预定方案行动,目前除B团柳道明的迂回部队尚在运动途中,其余部队均已到达指定位置,完成了战斗准备。眼下一切顺利,请军长指示!”
由于军长的前沿观察所距战区直线距离不足三公里,师长的前沿指挥所就被压至更前的猫儿岭西侧的反斜面上。如果月光一直明亮,师长的指挥所和军长的观察所可用肉眼遥遥相望;但月光一旦暗淡下去,军长透过瞭望孔看到的就只是最南方的骑盘岭和001号高地的黑魆魆的轮廓了。
师长的话讲完了,军长仍一动不动站着。电话那端的师长意识到军长的沉默,像昨天早上去A团指挥所时一样,他又把握不住军长的思想了。
“军长,你还有什么指示?”隔着宽阔的大山峡,他又问。
军长像是被人从某种幽微难测的思考中惊醒了,两只脚动了动。警卫员将一把折叠椅挪到他身后,他却仍然站着。
师长终于从电话里听到了军长苍老的声音:
“陈师长,B团的情况怎么样?”
“柳道明刚才发回的一个电报讯号表明,他们已到达作为折转点的秃鹫峰435号界碑,准备越过界碑向东北方的001号高地迂回!”
“A团呢?”
“刚才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情况正常!”
军长又沉默了。师长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你的预备队在什么位置?”
“报告军长,C团——欠一个营——目前已进至B团原来的集结地侗家冲。我让他们暂时休息几个钟头,拂晓战斗一打响,立即向前推进,随时听命令支援B团的战斗!”
军长这一次沉默时间很久,师长拿不准他是否应当把电话放下。峡谷北侧的观察所里,人们感觉到的是另外一种沉重:军长仿佛正在对自己的某些部署下最后的决心。
果然,军长再说话时,语气明显果断而沉重了:
“陈师长吗?”
“是我!”
“下一个联络时间,你向柳道明传达我的命令:如果不暴露目标就无法按时到达攻击出发位置,我准许他不惜暴露强行前进!如果全部兵力不能同时到位,就分散成数路开进,只要其中一路按时到位,我就算他完成了迂回任务!”
“是!”
“我还要告诉你,在你师的背后,我已命令D师两个团前进至C团和A团原集结地待命,这是我为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准备的第二梯次的部队。我希望我能不用这支部队。此事除了你和你的政委之外,不得让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