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撤出,去增援刘宗魁,无疑像从他心头割去一片肉!
“但愿这个排真能帮助C团三营!”江涛默默地祷念着,此刻他也真心希望刘宗魁得到他这个排的增援后,能够巩固自己在632、633高地的阵地,挡住翡翠岭、天子山两个方向敌人的攻击,直至最终把634高地也拿下来!
江涛离开“大厅”后尹国才马上向三营营长传达了团长的命令。他还问清楚了:眼下距632高地地区最近的一支战地救护小分队,就在631高地下骑盘岭山梁上的树林子里待命,它是位于631高地北方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支援给三营的,他们一直没用这支小分队,可以让他带上自己的担架队立即前往C团三营的作战地区,执行救护任务。
“你让他们现在就出发!”尹国才命令道。于是在刘宗魁向A团指挥所发出请求增援的呼叫后四十分钟,一个排的援兵加上一挺重机枪就由628高地出发,顺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下到C团三营营指挥所所在的山腿最南端东侧的冲沟里。看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刘宗魁对江涛寄予的最后一线希望完全破灭了!
这就是江涛给予他的增援!江涛并非没有给他增援,江涛给了他一个排,这就是说,除了这个排,你再也不能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增援了!他们这个营的命运真的要像他想过的那样,完全交由战场上各种未知因素左右了!
那种无望的和愤怒的感情又一次涌上心来,残存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镇静和自持也失去了!
——是他将这个营从黑风涧带进632高地地区这一死亡地带的,现在他却没有力量将它从覆灭的厄运中解救出来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与全体官兵一起战死!
他的眼睛盯上了那挺重机枪!它让刘宗魁的心热辣辣起来!机枪手们已把它抬到山腿腰部棱线上架起,瞄准了634高地西北侧鹰嘴峰山腿上下的敌人。他没有让机枪手去操纵它,处在一种悲愤、绝望而又渐渐为自责充满的心境中,他觉得只有亲手操纵这挺重机枪,去遏制鹰嘴峰山腿之敌对九连的威胁,才是他最应当做的事情!是他今天的两次错误将这个连送进了绝境,九连的所有官兵都将因为他的错误而牺牲,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他现在只能用这种方法帮助九连了,让敌人的子弹在对射中将他打死吧,但在他被打死之前,他绝对不会让鹰嘴峰山腿的敌人过那道冲沟的!
……他很快就沉浸在重机枪的射击声带给他的亢奋和狂热中了。这挺重机枪刚刚加入战斗,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就乱了套,让他高兴,甚至没有注意自己已轻易地答应了一个人的请求。
“副团长,让我带A团这个排去增援九连吧!”教导员陈国庆走到他身旁,用一种热烈的恳求的声调说道。
尽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打击目标上,还是转过头来看了陈国庆一眼。陈国庆的表情和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他心热。这位教导员仿佛要说:副团长,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可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应该上去了!
“好吧,我同意!”刘宗魁回答。方才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肖斌,现在他也同样不能拒绝陈国庆上战场的请求。此刻拒绝一个军人上战场,几乎等于当着许多人的面污辱他!他没有多想这件事,目光随即转向南方的鹰嘴峰山腿,又打出了一串长长的点射!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从633高地主峰西南侧凹部林子里,也有一挺轻机枪响亮地叫起来!它是由已经上了633高地的肖斌派到那儿去的。肖斌本来让这挺机枪一路向西南插下去,可它运动到主峰腰部却遇上了雷区,这样它便就地卧倒,向鹰嘴峰山腿突然开了火!
·46·
第三部
六
顺裂沟跑下山腿东侧的冲沟,同A团三营来增援的一个排会合在一起,教导员陈国庆觉得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带援兵去634高地支援九连战斗的念头出现于他的意识里,是在肖斌向刘副团长要求去633高地并被批准的时候。正是那一刻他对翡翠岭方向之敌对630、632、633高地实施大规模反扑后全营的危险处境有了深刻理解——不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副团长是不会让营长离开自己的指挥位置的!——也是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在整个632高地地区,目前最让副团长揪心的仍是634高地上下的九连,处境最危险的也是九连!632高地上现在有曹副营长,营长去了633高地,带担架队的副教导员自翻越骑盘岭后就没有再跟上来,营首长中只有他还在营指挥所,他应当到九连去,而且越快越好!
当然不能像肖斌去八连那样一个人去九连,那是没有意义的。九连目前需要的是援兵。急迫间他想到了向A团指挥所请求增援的主意,马上被副团长采纳了!
现在A团的援兵来了,虽然只有一个排,但到底是一支队伍!方才他曾担心副团长信不过他,会阻止他带兵去634高地,但副团长好像想也没想,就批准了他的请求!在冲沟里,他和A团三营八连的那个小个子排长见了面,介绍了一下情况,刚说到这个排的任务,就看到北方631高地下的大山坡上,又有一队军人隐现着,跳跃着,灵巧地躲避着炮弹炸起的一团团烟火,像一条游动的长蛇,曲折地、时断时续地、飞快地向坡下奔来。
下午的太阳白亮亮地照耀着,山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由于空气中水分充足,它们看起来全被拉近了,每一个局部和细节都显得真切而鲜明。陈国庆眯着眼睛,盯着那条“蛇”头部的一名军官或士兵,忽然间心中肯定他是一个腿脚麻利、诙谐多趣的小伙子——后者在敌人炮弹炸起的团团烟火中活跃地奔走,卧倒,消逝了又出现,而且每次总出现在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身影沉着又矫健,透着真正的军人那种干练和毫不在乎的劲头儿,仿佛有意与敌人的炮兵捉迷藏,还以这样的游戏为乐一般。
“好样的!”陈国庆赞叹起来,被全营的险恶处境压迫得沉甸甸的心也因这支新来的援兵陡然振奋和轻松了许多。“郭东,快去接应一下!”他对警卫员说。
郭东飞快地顺着沟底向北方林子里跑过去。陈国庆等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山坡上那队人下到沟底,进了林子,然后向自己站立的地方走过来。他吃惊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原来十几分钟前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个让他从心底发出赞叹的人,竟是一个头戴钢盔、腰束皮带、一左一右交叉背着手枪和野战救护药包的年轻女人!
再走近几步,他看得更清楚了,她还是一个皮肤白皙、唇部多少残留着鲜红的唇膏、相貌颇有几分光彩的年轻女人。
在同类女人身上,往往是医生的标志更突出,而她却让人首先觉得是个女人!
“您好!……欢迎你们来支援我们的战斗!”尽管是在战场上,尽管他很快就为新来的队伍不是援兵而是一支带有担架队的三十几人的战场救护分队感到失望,陈国庆还是没有忘记童年时便养成的对人特别是女性的温文尔雅的态度——那个显然是救护分队领队的女军医刚刚踏上他们立足点北侧的一道土坎,他就快步迎上去,远远地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
同陈国庆握手的一刹那,钢盔下那张因奔跑而大片大片泛起红潮的女性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窘态。此前女军医已从郭东口中得知,一位姓陈的教导员正在冲沟沟口等他们,却没想到自己遇上的竟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多年来在师医院工作,她对来自基层部队的营长教导员一类人物早就有了固定看法:他们都是些面孔黧黑,浑身烟酒味,以举止粗鲁为豪爽、以对女性的漫不经心和亵渎性语言表现自己的所谓“男子汉气质”的家伙,这位陈教导员却截然相反:他脸上的神情明朗、诚挚、谦逊,透过两片眼镜望过来的目光和善而又小心——后一点感觉还通过语言和握手的动作直接传达到她心里——他的手还刚刚接触到她的手,握手的过程就完成了,仿佛她的手是件易碎的名贵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碰破——上述这一切表情、目光、语言、动作里都含有一种对于女性的礼貌以及与之相适应、并非不重要的分寸感,既让你愉快地意识到自己受到了尊重,又不自觉地显现出了他自身的良好教养和优雅风度。哪怕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女军医也改不掉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位漂亮男人都要同江涛相比的习惯:这位她第一次见到的陈教导员给她的印象不但与江涛不同,也与昨天早上在猫儿岭见到的何副处长不同;江涛和何晏身上的男性光辉主要是通过出众的或标新立异的相貌、装束和行为举止来表现的,基本上是外在的;这位陈教导员的男性光辉却是他自身所禀赋的文化和教养的自然呈现,无论他的外貌是否完美,他身上穿的是西装革履还是一套最普通的军服,他精神深处含蕴的儒雅、斯文和善良都会像光一样从体内迸射出来。女军医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正迅速地对面前的男人涌出不同寻常的好感,于是在握手的一刹那,她的脸便微微发窘了。
“您好。我叫张莉,是师医院的外科医生。”她不利索地,脸红红地对这个男人说,一边让他第二次接住自己的手——这一次他是扶她从土坎上跳下,来到沟口的战士们中间——“我们奉A团指挥所的命令,前来增援你们的战斗。”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已表示出他对他们的任务是明白的,毋庸她多说。他的目光和态度里依然包藏着对一位女性的体贴,女军医感觉到了:他敏锐地发现了你的紧张与不安,便温柔而善意地止住了你的话,避免让你因继续讲话加重发窘的感觉。
“我看这样吧,”等这支战场救护分队全部到达沟口之后,陈国庆开口对女军医和A团三营的排长说,用的是一付商量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他的话应该被认为是定下来的事情,“现在634高地形势比较紧张,伤员肯定也多,这儿所有的男同志都跟我去支援634高地的战斗,女同志留在营指挥所,负责同师医院前沿包扎所联系伤员的转运与后送。”说到这里,他望一眼张莉,目光中闪出一丝歉意,好像在说:对不起,可是按照我的生活理念,让一位妇女上战场是不合适的。
“不,陈教导员,我一定得去!”张莉心里慌了,尽管这位教导员说话时很细心,不想让她感到难堪,可她还是感到难堪了——冲沟里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她,因为她是这儿唯一的“女同志”。“我是这支救护分队的领队,”急切中她终于找到一条让对方无法反驳的理由,语调也变得坚定了,“我得对全体队员负责,因此我绝对不能离开救护队!”
她注意到所有的人——包括面前那位细心的教导员——都微微地笑了,这才发觉刚才自己过于神经质了;本来她的脸就一直涨红着,现在红得更厉害了。
634高地方向的枪声骤然激烈起来。陈国庆朝那儿望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再回过头,他的目光中已涌满了战斗的激情与紧迫。“好吧!”他对女军医说。不是他同意了张莉的请求,而是他突然觉得不能再为别的事耽搁出发的时间了!
然后他蹲下去,在膝盖上铺开地图,同628高地来的那个排长和女军医研究了一下行动路线。由于翡翠岭方向的敌人封锁了632、633高地间的岭谷,再沿九连走过的路线接近634高地是不可能了;634高地西北侧的冲沟又是不能通行的雷区,敌我双方还在那里和鹰嘴峰山腿之间进行着激烈的战斗,走那儿也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就选定了下面一条路线:首先从他们立足的冲沟沟口南出至633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然后从那儿斜着向东南方翻越633高地,在八连火力的配合下,顺633高地东南侧山腿下到634高地东北侧的洼地里去,再从那儿兵分两路——陈国庆带628高地来的一个排投入634高地进攻战斗,救护队去战场上救助伤员。
“两位都明白了吗?……那么好吧,咱们出发!”最后陈国庆从地图上抬起头,又用谦逊的、商量似的语气对蹲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说,一边站起身,收起地图,不由自主地多望了女军医一眼。
张莉这时已站了起来。她的感觉是敏锐的,猛地意识到陈国庆在注视她,眼睛马上迎上去,脸颊便因对方目光中一点异样的东西灼烧起来。
这样出发前他们就又彼此相互淡淡地一笑。这一笑在张莉来说是礼貌,她的感觉告诉她,假若陈教导员方才还只把她看做一名参战军人,最后一瞥里却把她当成一个美丽的女性欣赏了,她不能不既幸福又惶恐地回报给对方一个羞赧的感激的微笑;陈国庆向女军医淡淡一笑则因为对方给予了自己那样的一笑,还因为这位漂亮的女军医方才让自己暗暗钦佩的还只是她的勇敢,此刻却无法不欣赏她浑身上下洋溢的青春的美和勃勃的生气了!
他就带着这样一种意念,将冲锋枪移立胸前,冲全体人员喊了一声:“出发!”率先冲出了沟口!张莉回头朝自己的人打个手势,也紧紧跟了上去。这一会儿,陈国庆的心又动了一下:他还是觉得不该让这位美丽的女军医跟随他上战场!
……
假若有人以为陈国庆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张莉迷住了,他的话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他说,迷住陈国庆的并不是张莉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态的美,而是一种抽象的、在每个女性身上都可以看到张莉生命中尤为突出的精神之美,他的话就更正确。
更准确地说,陈国庆是通过女军医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态的美,看到了自己内心的一种信仰——所有女性无论美丑,其生命本身都是美丽的——后者根源于他的更长久也更隐秘的一种认识:生命——无论人,植物,动物,一棵树,一株灌木,一朵野花,乃至于石头,流水,山峦和天空(它们因为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伴侣也进入了他对生命的感知圈)——一概都是美丽的。
这种独特地看待女性及世界上所有生命和非生命物的观念,来自一条已流淌了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的生命之河,来自这条河流过时两岸的景色。
陈国庆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个以尊重妇女为美德的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家庭度过的。他的祖父是北洋政府时期的高级外交官,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