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意?”
“将军自诩为‘智’,难道看不出当今的时势么?”
“怎么?”
“太平之时,犹且主少国疑,况今四海兵乱,贼起如蜂?先帝驾崩,天子年少,方经南北宫之乱,朝中、海内正人心惶惶,将军部众虽精,可最多也就是数万人罢了,如欲以此数万兵众称雄一州,或许可行,而如欲以此数万兵马镇压天下,将军以为可行否?”
荀贞这句话是实话,正说到董卓的心中。
董卓最大的短板就是他不是士人、没有威望,也正因此,直到他败亡之前,他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积极拉拢士人集团,可士人集团又怎么可能会与他合作?
士人们殚精竭虑、冒着极大的危险,终于把宦官集团铲除掉了,刚刚登基的天子又年少,最妙的是,外戚何进、何苗也都先后死掉了,可以这么说,现今朝中所出现的这种局面是自本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极其有利于士人的一个局面,这朝中的大权本该顺理成章地全部落到士人的手中,董卓却横空而出,想摘桃子,士人怎可能甘愿?
所以,董卓再有野心也好、壮志也罢,“时势”如此,他想要得到的一切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即使确实如他所说,宦官的确不是好东西,可士人却也不见得都是正直君子,贪污徇私的士人朝臣亦所在皆是,可相比士人那雄浑的根基,董卓一个武夫,只凭他那数万人马,即便他挟持了天子,即便他挟持了朝廷,他也不可能成功,他也绝对不可能赢得这场权力的争夺战。
“如果只凭我一人,固然力单,可君侯如肯助我,则天下之事,何事不成?”
荀贞如肯助董卓,首先,两支兵马合在一处,洛阳的局势就不会再生变了,其次,荀贞的名望虽然比不上袁绍等人,可他却也是士人出身,并且在他的背后还有一整个“名望高远”的荀氏家族,对董卓来说,这份“政治”上的声援实际上远比前者的“军事支持”还要重要。
只可惜,这只是董卓的一厢情愿。
就不说荀贞万万是不可能主动站在士人阶层的对立面的,即使他愿意,他身后的荀氏家族也绝对是不愿意的。
“天下之事,何事不成?”
“不错!天下之事,何事不成!”董卓收起了怒容,再次变脸,热切地望着荀贞。
自与荀贞相见至今,董卓的表情已然变幻多次,可之前的那些表情变幻多是做戏,唯有此次的“热切”大约才是他此时此刻真正情绪的外露。
董卓望向荀贞的目光充满了热切的盼望。
荀贞看向董卓的目光充满了惋惜和遗憾。
与董卓对谈的这么会儿,荀贞经过细细地观察,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董卓的确是有野心,但同时他也的确是有着一点想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做出一番事业、以留下美名传在后世的“壮志”的,只奈何,时势不由人。
他不但没能做出伊、霍之事,给他自己留下了个千载骂名,而且还导致本就已风雨飘摇的汉室从此走向了彻底的战乱,最终走向了乱世,走向了分崩离析。
“将军之志,我已知矣!奈何时势怕却由不得将军。今临别之际,我有一语留赠将军。”
董卓面现失望,问道:“君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伊、霍之事非常人可为,将军此‘志’如最终没能实现,吾望将军能以生民为重,不要留下千载骂名。”
董卓怫然不乐:“君侯此话何意?”
“将军听懂也好,没听懂也罢,我言尽于此。”荀贞回顾了下门外的典韦和董部的甲士,又转回头,问董卓,“将军是想要把我留下么?”
董卓瞪着荀贞,不说话。
荀贞却丝毫不惧,微微一笑,又说道:“将军如有此意,就请召你的部曲进来吧。”说着话,手握住了剑柄,平静地迎向董卓的目光。
“哈哈哈哈,我与君侯当年曾并肩作战,今日请君侯前来本只是为叙旧而已,‘把君侯留下’云云,又是此何说起啊?”
“既如此,我就告辞了。”
在董卓的目送下,荀贞坦然从容地踱出馆舍,来到门前。
近百的董部甲士没有得到董卓的命令,不敢妄动,随着荀贞的走近,他们纷纷退后,并向两侧让开。
荀贞在这些甲士中找到了徐荣。
徐荣面带忧色,冲着荀贞微微点头。
荀贞看明白了他的暗示,知道他这是在催促自己快点离开,以免生变。
典韦把马牵过来,待荀贞上马之后,他亦翻身上马。
荀贞骑在马上,回身冲馆舍内抱了抱拳,扭回头来,又隐秘地向徐荣感谢地笑了一笑,随即打马而行,在典韦的警惕护卫下,驰马疾行,踏上归途。
看着荀贞驰出了众多甲士的包围,董卓部下有人不解董卓之意,进入馆舍内,问道:“将军,今洛阳城内,袁本初辈虽部曲甚众,不足为虑,唯有颍阴侯知兵善战、义从精勇,可谓将军大患,今日他来了,为何不索性留下他?”
“他既然敢单人匹马地来,肯定已经做好了部署,我今初来乍到,在洛阳立足未稳,岂能贸然行此险事?况且你没看见典韦么?有如此虎士随行,虽仅一人,何啻百众?就算想留,怕也不好将他留下!”董卓远望荀贞行远的身影,叹了口气,说道,“荀贞之当世英杰,惜乎不能为我所用!”
“那?将军底下打算怎么办?”
“如你所说,袁本初辈虽部曲颇众,不足为虑,如今京都中唯一可令我所虑者便是荀贞之了,他既不能为我所用,我也只好上奏天子,把他尽快地打发出京了!”
第四十八章 其人却恐不易辅也
荀贞作为左中郎将,自有其衙署、住所,不过现下乃非常之时,他又没打算在京都久留,所以离开了显阳苑后,他没有去左中郎将的衙署,仍是回了太傅府。
当下董卓进京,强兵压境,洛阳的士人方欢庆为罢,便突然黑云压顶,为了应变,袁隗、袁绍、袁术等人尽皆奔走,忙于串联,荀贞回到府中时,诸袁却是皆已不在,曹操也不在。
荀贞回到住处,召来戏志才。
“君侯,情况如何?”
“董卓果狼子野心,怀不测之志!他竟然对我说,他想效仿伊、霍!”
“……,他难道是想要?”
“不错,我看他已有了废立天子之意!”
戏志才倒抽一口凉气:“如此,则京都必生大变!君侯,当速离洛阳!”
天子虽然年少,但是刚刚登基,并无失德,董卓如欲行废立之事,必会激起许多忠贞之士的反对,这样一来,本就不稳的京都局势一定会变得更乱,甚至说不定会起兵灾。
这么个情况下,荀贞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留在洛阳,坚定地站在袁绍这边,和董卓抗争。
第二个是离开洛阳,抽身其外,远观其变,然后应对。
这两个选择各有好处。
相比较而言,后一个选择较为稳当,至少是个不败之局,而前一个选择则风险较大,如若获胜则罢,如若失利,很可能就会是一个身死族灭之局,因此,戏志才建议荀贞立即离开。
若是钟繇在此,面对此种情况,或许会义愤填膺,高呼“诛贼护驾”,但戏志才从本质上来说并非儒生,而是智士,故此对今天子的死活、以致对洛阳的安危都并不十分关心,他关心的只有荀贞以及包括他在内的这个荀贞小集团内部成员的前途。
荀贞沉吟不语。
“君侯难不成还想助袁本初讨董?……君侯,袁本初固一时英杰,可谓海内英雄,其人却恐不易辅也!”
戏志才是何等的智者?只从“鲍信劝袁绍立刻兴兵击董而袁绍却迟疑难决”这一件事上,就看出了袁绍不是个容易辅佐的人。
袁绍如果果敢能断,那么荀贞留在洛阳倒还可以,有曹操、有荀贞、有何顒、有伍琼,鲍信如不走,还有鲍信,等等一群智勇之士,加上他们帐下的精兵,以及朝中袁隗、卢植等公卿重臣的支持,再加上扶风、长安的皇甫嵩、盖勋在外呼应,即便董卓部曲精勇,也是完全可以和他一战,并有极大把握击败他的,只可惜袁绍迟疑无计,只好空视良机错失。
荀贞摇了摇头。
戏志才随即醒悟,说道:“君侯是想等曹校尉的消息?”
“正是。”
曹操答应为荀贞求一近京大郡,也不知此事他能否办成。
戏志才忖思片刻,说道:“董卓方至京都,虽有废立之意,短期内亦难动手,等上数日却也无妨。”
这天晚上,曹操来太傅府找荀贞,对荀贞说道:“卿之事,我已对本初说过了。本初说他会征询一下太傅的意见,尽量为卿谋一美郡。”
近京的这些郡国大多是人口繁众、经济和文化发达的地区,想要谋得其一并不容易。
难处在两个方面。
首先,这些郡国现在都有太守国相,无缘无故地把他们调走,需要给他们一个说法,至少要找到一个新的、合适的位置来安置这个被调走之人。
其次,荀贞是豫州人,依照“三互法”,很多近京的州郡他都不能去任职。
“三互法”是桓帝时制定的官吏籍贯回避制度,所谓“籍贯回避制度”,也就是为了防止地方上的长吏州郡相党、人情比周、徇私舞弊而制定出来的一个籍贯回避制度。
桓帝之前已有类似之制,但那时的制度比较简单,只是规定婚姻之家和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也即结为婚姻的两家不能在彼此的州郡为长吏,同时不同的两州之人也不能在彼此两边的州中为长吏,后来到桓帝时,扩大了限制的范围,于是乃有“三互法”之出现。
三互法限制的范围很广,由是导致了朝廷用人“选用艰难”,早前乃至出现过“幽、冀二州,久缺不补”的情况,天下十三州,按照三互法的规定,当时有十一州之人都不能在幽、冀为长吏,蔡邕为此还特地上书过当时的天子桓帝,请求桓帝放松禁制,不过桓帝没有答理他。
实事求是地说,桓帝以来实行的三互法有弊端,但更多的是利处,就不说确实减少了不少徇私舞弊的现象,只说在董卓乱后、群雄并起之时,这些“并起”的群雄中就没有一例是从本籍起家的,可以这么说,三互法的确是有效地延缓了地方割据势力出现的时间。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现而今摆在荀贞、或者说主要是摆在袁绍、曹操面前的,却是“该为荀贞谋取何郡才既符合朝廷的规制、又能做到、并且还能最有利于己方”的头疼。
曹操辞别后,是夜无话,次日,荀贞在太傅府待了一天。
这一天也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中午时,袁术派人来请荀贞赴宴,不过被荀贞给婉拒掉了。
袁术、袁绍虽是亲兄弟,——从宗法上来讲,袁绍、袁术是从兄弟,可袁绍是过继给袁成的,他和袁术实际上都是袁逢之子,只不过同父异母罢了,但虽然如此,他两人的关系却并不洽睦,袁绍的母亲出身低微,因而他虽是袁术的兄长,袁术却一直不大瞧得起他。
袁术这个人,和袁绍、曹操等一样,年轻时也有任侠气,不过他的任侠气与袁绍、曹操、乃至荀贞的结交豪杰不同,却是多集中在违法乱纪上,早年时,他经常与诸家公子飞鹰走狗、放荡跋扈,昔年他任长水校尉时有个绰号,人称“路中悍鬼袁长水”,可见他当时的为人行事,因此之故,他虽也有豪杰之名,却远不如袁绍得士人、儒生之望,也因此之故,袁术对袁绍极是嫉恨。
试想一下,一个出身卑贱,他根本看不起的人,结果名气却要比他要大得多,天下的豪杰、名士都争着去与之结交,而不肯与他来往,这怎能不让他妒火中烧、嫉恨非常?
他倒也不是没试过去挖袁绍的墙角,如何顒等人,他都试着去挖过墙角,可何顒等人却没一个改投到他这边的,不但没有改投的,甚至连敷衍他的都寥寥无几,这也导致他益发嫉恨袁绍了。
他这次来请荀贞赴宴,和之前期望与何顒等人结交一样,也是奔着挖袁绍墙角而来的。
荀贞和袁术不熟,对他以往的劣迹只是闻听而已,对他其实没什么严重的反感,因为知道袁术后来却也是在淮南成就过一方“霸业”,所以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究荀贞之本意,他实际上并不想得罪袁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已然是袁绍一党的人,面对袁术的邀请,却也是只能“婉拒”罢了。
这里是太傅府,荀贞住的院落里多是袁绍的耳目,当天晚上,袁绍归来后,便有人将袁术邀请荀贞、被荀贞婉拒这件事告诉了袁绍。
袁绍闻之,抚须而笑。
他嘴上虽不言,身边人却都能看出,他对荀贞的此举甚是满意。
为了家族的利益,在危急的时刻,袁绍、袁术可以并肩对外,但权力只有一个,他两人间为争夺袁氏继承人的暗斗却是从未停止过。
他吩咐左右:“去把荀侯请来吧。”
荀贞闻召而至。
袁绍笑道:“贞之,孟德所托我之事,幸不辱命。”
第四十九章 本初情谊铭记不忘
袁绍笑道:“贞之,孟德所托我之事,幸不辱命。”
“噢?”
“已为卿求得外郡太守。”
不愧是汝南袁氏,只短短几天就为荀贞求得了一郡太守之职,荀贞心中大喜,为了不让袁绍小瞧自家,他按住欢喜之情,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模样,问道:“不知是何郡?”
“广陵。”
闻得“广陵”二字,荀贞怔了一下。
曹操当初说是想为荀贞求得一近京的大郡,如以“远、中、近”而言之,这广陵却非但不近京畿,而且连“中”也说不上,反而是离洛阳甚远,比颍川离京城还远。
广陵郡是徐州的辖郡。
出了洛阳向东,过司隶校尉部是豫州地界,入了豫州,先过颍川、再过汝南和沛国,一路向东,乃入徐州。入了徐州之后,第一个郡国是下邳,而广陵就在下邳之东。
从广陵再往东,已经没有陆地,是海了。
也就是说,广陵郡可以说是已经离开了中原腹地,是帝国东部临海的一个郡国。
袁绍看出了荀贞的愕然,解释说道:“本欲为卿求河内或陈留,奈何董卓作梗,谗言阻挠,无奈只得退而求之,乃为卿谋得广陵。”
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荀贞顿时明白了。
想想也是,荀贞是名族子弟,有善战的威名,手底下又有数千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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