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照旧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晚秋的空气灌进窗口,把房间仅存的温度都一扫而空。马熙拉坐在窗下,将提早写好的一封信展平压好,着了黑色的大衣,驾车向城市的最北边驶去。
那是北汉山,显露出初冬冷峻的北汉山,上次来时,还是夏水潺潺,今又重逢,已是落叶枯干。站在山脚下,仰首望去,巍峨黑黢的山脉如不可征服的险恶之境,马熙拉从未一个人攀爬过这样的高山。但她并不畏惧,也未迟疑,只在她和李文学曾走过的那条小路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就向山上走去。山中有公路可驾车而上,可她,偏要亲自登顶。
马熙拉还从没走过这样漫长崎岖的山路,也从没上过这样危险的小道,几次跌倒却也并未让她放弃。她是要去到释迦如来磨岩佛面前,那是李文学当日遥拜的誓约,是她坚信的未来,如今,虽然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曾经的一切都还真实存在。
冷冷松风,冽冽山海,马熙拉单薄的身影和青灰色的北汉山融为一体。冬不深,人,却已成冰。
她像是不知疲累,脚下也磨出几个水泡,可是人们常说,身体的痛苦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旧地重来,故人不在,马熙拉身上的不堪重负是否能缓解心里的磐石泰山?她的身影,离山下越来越远。
步伐渐渐放缓,额头的汗水也湿了鬓发,马熙拉并不理会这些,就算是平日精致呵护的妆容,如今也是毫不在意的淡淡素颜。手上因为几次摔倒而磕出血迹,裤腿也沾着泥土灰尘,然而她还是到了,终于到了。马熙拉站在释迦如来磨岩佛脚下,可这高高在上的佛祖,竟不能如她小小心愿。她当日,分明虔诚跪拜,倾其所有赤诚,求能与他一生相伴……
筋疲力竭地跌坐在地,马熙拉任这山风肆意吹乱了长发,虽是猎猎,可旁无一人的四周却显得格外宁静。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她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她会在和他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就告诉他自己有多想念。不会因为朴泰秀,不会因为金贤静,不会因为任何一个本就和他们不相干的人和他无理取闹,更不会轻易怀疑他推开他。如果真的有如果,她一定牢牢抓住他,不再和他争执,不再惹他伤心,不再辜负他……她欠他,欠他一个妻贤子孝的家。
佛祖慈眉善目,永远都是悲悯的样子,可这可怜正待解救的女人,却无助地跪在这石刻面前。马熙拉双手支撑直起身子,闭目而跪。如果相见是为了更加长久的分离,如果失去才能成为永恒,她也祝愿那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珍重、珍重。
有不知名的飞鸟掠过头顶,马熙拉举目望天,空落落的天,什么也没有。不知那些淡薄的云层里,是否有她思念的人?
马熙拉拖着因为爬山几乎虚脱的身子走到陡崖边,不见其底的峰石像巨兽的血盆大口正等着猎物的自投罗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四十多年的人生,便要在此做了决断。这些年,与他分开的时光,又真正好受过几日。
“文学!李文学!”马熙拉突然哭着向山中大喊,十多天里,她从未掉过一滴泪,从未说过一次疼,可是今日,她要去见他了,去见那样狠心再次抛下自己的那个人。她要亲口问他,为什么,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李文学!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你好吗!”滚滚泪流,马熙拉咬牙喊着,回声在空谷中激荡,林间惊鸟高飞。
“文学,你等等我,别让我一个人……”
“熙拉!熙拉!”
碎石从脚边滑落,身体却因这一声急不可耐的大吼而下意识向后退去,马熙拉倒在地上,却看到逆光中大步跑来一个身影,眉目如书,俊朗如画。这是她最熟悉的身影,是她对这个世界最温暖的记忆,是她所有的不舍留恋爱恨纠缠,是她,把整个身心都付与的归宿。“熙拉”,只有这个人喊出的名字最好听,只有这个声音最动情。只有他。
双手被忽然而至的温暖包裹,马熙拉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她怕只是自己的幻觉,他转瞬就再次消失不见。
“没有你,我怎么会过得好。”一滴泪顺着他的脸庞落在她的手上,是真实的、清晰的触感,仿佛,真的不是梦。
“是你吗?你回来了?”马熙拉出神地望着这似假如真的李文学,待他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她还是不敢相信。莫非,真是佛法无边,佛祖遂她心愿。
“是我,我回来了,回来了。熙拉,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李文学环着马熙拉瘦弱的肩膀,泪水染湿了她衣服的大片。
直到身上再也不冷了,是被人实实在在抱在怀中,马熙拉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真的是李文学。他没有死,他是活生生的人,完好无缺的就在自己眼前。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你死了我怎么办!李文学,你总是欺负我!总是不要我!”马熙拉打了他几下,又用双臂紧紧缠住了他,他瘦了,黑了,可是,他还是他,是她的他。天上地下,就只有这一个李文学,只有这一个人,在他走后,她也不愿独活于世。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一定很混蛋,可是……熙拉,如果我没有赶来,在俊今天,就同时失去父母了。你想他变成孤儿吗,怎么能留下那样一封信,就做这样的傻事呢!就算我死了,你还有儿子啊!那是我们的儿子,你怎么能不顾他!”李文学捧着马熙拉的脸,垂泪眼对垂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死了,要我怎么活!要我怎么活啊!”马熙拉扑进李文学怀里,他温热跳动的胸膛,是她重新活过来的希望。眼泪,决堤崩塌……
当日李文学虽被大火困在家中,但他平时爱好古玩艺术,特意建造一间地下室用来储藏收集,这地下室有与外面沟通的矮门,李文学正是从那里逃了出来。可逃出的他毕竟受了伤,在密友家住了一周,边养伤边调查起火原因,虽然也想通知马熙拉自己并无大碍,但在朋友一再劝阻下,为了事情的周密才一再忍了下来……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与她团聚,却遍寻马熙拉不着,直到联系在俊一起回到公寓读到她的绝笔信后才飞驰赶到北汉山……
一切隐藏的终于见到天光,一切痛苦的终于得以告慰,种种过往只化作此刻相拥而泣的两个人。他们什么都发生过,又仿佛从未有过这么多年的苦恨,两颗心早已连成一颗,两个人早已成为一个,只盼此后雨过天晴,再无风浪,唯有喜乐。
静静听他讲着这些天的死里逃生暗中部署,靠在李文学怀里的马熙拉更是心疼,抚摸着他曾受伤的那条手臂,她忧心地轻叹,“这次,又伤到哪了,身上又有疤了?”
“没有,哪都好好的,不信回去给你看。”李文学点了点她的鼻尖,笑她怎么尽关注些没人在意的细节,可他心里知道,这些天她一定怕极了。
牵着马熙拉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车里,李文学伸手拂去她耳边的碎发,握过她擦伤的手,凝着眉轻轻擦拭着。他是痛,比她更痛。虽然好友的阻挠不是没有道理,唯有他隐匿起来才能给朴民俊致命一击,才能让在俊顺利接手朴家真正长成担当独立的男子汉,但他明知道她一定会担心难过,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她身边,他好后悔,后悔自己竟让她如此伤心绝望。他和她,都是一样的,她可以为他纵身跳下悬崖,她也早已像他胸口的疤痕一样,是他生命中无法舍去的一部分。
“你不要皱眉,不好看。”马熙拉说着将头转向另一边,李文学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眉头却未舒缓。
“是我不好,应该一逃出来就去找你。是我该死!”李文学的眉头拧成了更深的沟壑,直到坐在车里,他眼前还是马熙拉站在悬崖边的样子。
“不要说那个字。我不想听到。”马熙拉急切地摇着头,这些天,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那个字,是她清醒的噩梦,挥都挥不散。
李文学听出她情绪的波动,他想不出知道自己死去的这些日夜她究竟独自承受了怎样巨大的压力,更想不出她准备从山顶跳下去的时候是怎样孤独惧怕又视死如归的心理。他错了,他不该瞒着她,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更不该让她陷入无尽的等待与黑暗。她是在乎他的,是深爱他的,比他想的还要深。
缄默了几分钟,李文学克制住情绪,温言道,“我辞了出版社的工作,咱们去威尼斯吧。”
将马熙拉的手护在自己掌心,李文学一瞬不瞬地看她抬头,看她眼中仍然闪着晶莹,却迟迟没有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马熙拉才开口,“你不要为了我,丢掉事业。我知道那是你付出多年的心血,我不想你这样。”
“在俊长大了,也有能力独当一面了,把事情交给他,我很放心。辛苦了这么多年,你也为自己活一次吧。熙拉,我想把剩下的所有时间,都交给你。我想给你补上迟了太久的婚礼,想带你去过从未有过的生活,想陪你去一直等了二十多年的威尼斯,还有,我们再去一次台湾好不好,这回,我们不用再等一个学期了……”
李文学像个啰嗦的老头,在马熙拉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她只是微微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又笑了出来……
就是这幅画,从此时此刻,一直一笔又一笔地画了几十年,直到耄耋之年,白发苍苍的李文学还一路牵着满口假牙的马熙拉,如年轻时一样,宠溺又温情,虽然口中的话语是旁人不懂的囫囵语句,可是那个人懂,就够了。
“熙拉,你说,我们那年在贡多拉上亲吻,那个船夫干嘛一直盯着你?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都念叨了几十年,怎么还这么小心眼。”
“要不,我们再去趟威尼斯,找那个船夫问问。”
“你是老糊涂了吗,他现在还能划船?他比我们年纪还大。”
“你居然还记得他!为什么记得他!”
“你又来了……”
“你是我的,熙拉,你是我的……诶,别走啊,等等我,慢点儿……”
夕阳西下,两只布满皱纹的手牢牢相握紧紧相牵,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束新鲜的茉莉。她依然会因他一句玩笑羞赧,他依然会因她一声轻唤欢颜,晚霞漫天,云涛翻转,蹒跚的步履却走向同一片灿烂。
第二天,依然是天朗气清风轻云淡。每一个第二天,都像从前,更胜从前。
人们说爱情不会长久,婚姻是副枷锁,可是爱情也有意外,它来了,就没有走过,在这里,永远停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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