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上官盈便强行往外冲去。
只是她堪堪冲出两步,便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皇上一身常服,缓缓地从外面踏入。上官盈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了数步。
气定神闲地望了她一眼,皇上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面走去。
上官盈一怔,随即赶紧提步跟了上去。
“上官盈,为了老四,你还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值得吗?”
值得吗?
上官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望着耐心等她回答的皇上,上官盈想了想,咬着唇轻声答道:“在陵郡时,戢王曾同我谈起过他的过往。那时我才知道,身为皇子,戢王表面虽然光鲜,实际上却形同孤儿。上官盈对他现在的处境既有同情,也难辞其咎。”
这是实话,也是上官盈的真心话。
她没有忽略,在她说到戢王形同孤儿时,皇上明显地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抹痛色。
院子里静悄悄的,上官盈垂眉敛目地站在一旁也不敢出声。
“朕的儿子,虽然个个优秀,但为了朕身后这个位置,明里暗里,一个个如狼似虎地争夺得厉害。”
皇上的声音轻轻淡淡,不带起伏,然而上官盈听了却仍然一惊。
愕然望去,皇上脸上的表情很平和。
“睿儿是个例外,他没有野心,也厌恶争斗。所以,宫里的生活并不适合他。”
望向上官盈,半晌,皇上终于暗哑着说道:“朕念在你愿意为他担当,为他不惜豁出命来的这份情份上,朕的睿儿,往后就交给你了。”
上官盈心里还在琢磨“交给你了”到底意味着什么,皇上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替朕好好儿照顾他吧。”
上官盈被这个突如其来接收到的信息怔住了。
难道说皇上的言外之意,是楚睿没有性命之忧了?!
大喜过望的上官盈忙不迭地福下身去应了声:“是。”
这一刻,她的声音里竟然隐隐有些颤抖。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眸子一转,望向门外。
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上官盈立刻像挨了一记闷拳,整个人都定住了,只是心里疼痛的感觉嗖然变得尖锐。
阳光下,楚轩如木雕石塑一样站在那里,那双跟皇上太过想像的眸子中,充满了痛苦和压抑。
几乎是突然地,对于皇上的用意,上官盈似乎懂了。
说到底,他对楚轩这个嫡长子不是相当爱护的。毕竟,他最终还是选择让楚睿背这个黑锅了不是。
只是……
上官盈忍不住苦笑,心痛之余她不免自我安慰:只是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楚轩希望的,可是却是对楚轩跟楚睿而言都是最好的。
至少,楚睿没有生命之忧了。而楚轩,看得出来,经过这次事故,皇上心里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偏向他了。
那句意味不明的“替朕好好照顾他吧”,不仅是皇上对楚睿为此牺牲的一种补偿,也是对楚轩的一种警告。
皇上在选择牺牲楚睿的时侯,她正好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出现了,这让熟知楚睿对她心意的皇上,想到了一种补偿这个他选择抛弃的儿子的方法。
上官盈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威严之中已显老态的皇上,心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甚至有些无力地想:眼前这个老男人,他虽然是皇上,但是现在的他,更是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父亲。
至于楚轩,因为早就知道这个男人自己要不起。
也因为在心里,两人之间已经经历了数度割舍,尽管到了现在看到他那压抑着痛苦的样子上官盈心里还是会痛,但是对于这种结局,她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了。
极其深刻地望着那个紧紧地抿着唇,身体像化石一样的男人,她努力又努力之后,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楚轩身体一震,眸中瞬间掠过一抹绝望。
上官盈唇边的弧度在加大,心里却更加苦不堪言。
她明白,这样的告别方式,楚轩他懂了!
楚睿是被宫中的禁卫军直接押送过来的。
一身庶民常穿的白衫,愣是让他穿出了一股出尘的味道。说是押送,其他倒更像是被一大群的禁卫军护送来的更适当。
玩忽职守,导致杞县水患成灾,二十乡人毙命。这样的大罪,就算之前贵为王爷如今贬为庶民,也一点都不为过。
望着眼前这个儿狼吞虎咽的男人,太监尖利的声音还在上官盈耳朵回响着,让她一时间如罩云雾一般地不真实。
那天皇上临去前才说了“替朕好好照顾他吧”,不过三天时间,他还真的把楚睿打包送了过来。
望着楚睿削瘦苍白的容色,胡碴儿隐隐的下巴,还有那双不带一点沉郁的黑眸,上官盈心里隐隐有些发涩。
皇上到底还是顾念着父子情份的。
比起丽妃来,他这样的安排,倒见得是真心出自爱护楚睿的角度出发的。
让楚睿离开尔虞我诈的皇宫,不用直接面对兄弟间那些赤/裸/裸刀不刃血的残忍,对楚睿这样内心渴望着温暖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毕竟,庶民的身份虽然去掉了环绕在他身上的那些光环,但是自此以后,楚睿的心却更自由了。
夹了一筷子他显然比较喜欢的红烧肉放入他的碗里,上官盈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是自己造成了楚睿现在的处境,那么自己有义务帮他重新站起来。
何况皇上那句照顾之后的用意,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想想自己的身份,不受待见形同村姑的上官家的嫡女,配落魄贬为庶民的王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既然无从选择,至少她要让亏欠着的楚睿在换个身份之后,可以活得更加开心。她要让他体会寻常人家才有的幸福快乐……
当她的筷子收回时,楚睿顿了顿,随即抬起头来,冲上官盈突然咧嘴一笑:“上官盈,我看你的表情非常不妙。”
“不妙!怎么不妙了?”
上官盈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脸。
楚睿笑得诡异:“自己没感觉到吗?你现在周身都是一股子母性的光环。”
他突然顿住,问得认真:“你这是同情我吗?”
上官盈心里一怔,面上却立刻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你现在这副德行完全像是解脱了,倒是哪点需要别人同情了?!”
“你说得对,我现在是感觉完全解脱了。”楚睿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如果父皇将我贬为庶民,是为了让我的新身份正好用来配你这个村姑,那我就再愿意不过了。”
章节目录 楚睿的变化(一)
望着笑得一脸惫懒又没半点正形的楚睿,上官盈不由得一噎,随即狠狠地瞪他一眼:“吃你的饭吧。舒悫鹉琻”
楚睿一笑,也就不再多话,专心吃起饭来。
虽说上官盈孝期未满,对楚睿,皇上说是贬了,但是却让他名正言顺地住在一个孝期未满的姑娘家里,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因为那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更因为对楚睿始终存着一份内疚,也担心他一时接受不了从王爷贬为庶民的打击,因此在照顾他的起居上,上官盈便特别费心。
许久没有下过厨的她甚至为了楚睿特别下了厨,亲自打点起他的一日三餐来町。
早上煮了肉末儿粥,煎了鸡蛋饼,上官盈亲自送他屋里去时,楚睿先是有点受宠若惊,随即便沉默了。
望着神色漠漠的楚睿,上官盈不由得跟着有些难受。
她想着,他也许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当然,这种事换谁遇上,也不是立马儿便能接受的谟。
眼看着他三两下将食物吃完,上官盈收了碗筷,想了想便故作轻松地说:“左厢房我已经布置成了书房,里面的藏书虽然不多,但是眼下够你消遣却是够的。若是你感觉在屋子里呆着太闷,也可以四下走动走动。这里虽然比不上京城繁华,但背山面水,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比起京城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所有的庶民过的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楚睿出其不意地打断她的唠叨。
“呃……”
上官盈讶然。
楚睿斜睨着她:“看看书,没事就到处溜达。这是庶民该过的日子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上官盈自失一笑:“你这不初来乍到吗?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楚睿突然就激动了:“上官盈,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是在同情我。可是我不需要!”
“我没有……”
“没有!不是同情,那是什么?难道是我如你所愿救了大哥的补偿?!”
“楚睿!”
“怎么!让我说中了?上官盈,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并不欠我,任何人都不欠我。我楚睿若是不想做的事,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强我所难。我若是自愿去做的事,也必然是我自愿承担的,与任何人都不相干。没错,我是喜欢你,我希望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但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因为另外一个男人而表露的善意……”
望着惊愕莫名的上官盈,楚睿语气一顿,随即转过头去,语气僵硬地补充:“如果不是出自真心,那么,往后不用刻意对我示好,也无须给我不切实际的希望。就让我安静地当个庶民,过我该过的日子好了。”
说完不等上官盈反应过来,楚睿一头冲了出去。
若有所思地望着楚睿狂怒却又略显狼狈的背影,上官盈不由得在心里苦笑:都说过度的自尊就是自卑的体现,显然,这话是有道理的。
看来,面对这个倔强又骄傲的男人,与其小心翼翼地迁就着他那已经不堪一击的自尊,还不如狠狠地在他的伤口蹂躏一把,让他痛过之后再自行领悟好了。
可是扪心自问,楚睿他说得又何尝没有道理。
对他,她除了愧疚跟同情,还有对这份无法拒绝的宿命认命之外,她又何曾对他付出过半点真心。
这么一想,问题还真是出在自己身上。
无论是对楚睿的态度,或是帮助他站起来的方式,自己都用错的方法。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上官盈突然顿悟到,身份上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楚睿变得不再是以前那样阳光爽朗。现在的他变得很敏感,如果自己对他过份关注,反而会让他变得更加容易受伤。
既然如此,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好了。
楚睿一直到午时才回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上官盈竟然已经坐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了。
早上时他一怒而去,这时候看到上官盈,楚睿难免有些尴尬。
就在他浑身不自在地,上官盈却盈盈一笑:“早上你说的话,我认真想过了,觉得你说得很对。”
这下换楚睿愕然了。
缓缓起身,上官盈坦然地走向他:“既然你已经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太过顾忌你的想法,反倒是多此一举了。从今天起,你跟我一样,不过是个庶民。既然人格上已经完全平等,我们自然谁也不需要谁来成全。从今天起,你跟我一样,需要为自己的衣食住行操心,自己对自己负责。”
明明这样的要求是自己提出来的,但是事到临了,上官盈一反常态地这样对他,楚睿心里反而有些不舒坦。
带着几分赌气,他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样最好。”
上官盈点了点头,随即交待:“饭后会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休息,过后会有人前来带你去干活,酉时才归。”
“知道了。”
楚睿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气哼哼地往桌前一坐。
上官盈看在眼里,也不出声,自顾退了出去。
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前来领着楚睿前去干活。
那佣工看着楚睿一袭长袍,连连摇头,忙不迭地拿来一套短襟让他换上,说是呆会要挑泥,穿着长袍不方便。
“挑泥?!”
楚睿听了又是一惊。
“对呀,挑泥。”那佣工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小姐要将庄子前那口鱼塘整大一点,自然要挖土挑泥的了。”
望着一脸不敢置信的楚睿,那佣工又好意地说:“你要不喜欢挑泥,那挖土也行。”
挖土跟挑泥!有区别吗?
楚睿原来还以为上官盈只是说说。
好以,就算这要求是自己挑出来的,那起码也应该安排一些轻松一点的活计让他干中吧。
这个女人,她竟然安排自己挖土挑泥!
怎么说自己之前也是个王爷吧,她……
楚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是他心里再气怒一平,可追根究底,这话是自己说出来的。想自己从前还是个堂堂王爷,再不济,也不能出尔反尔吧!
这么一想,楚睿只得打起精神跟在佣工身后去了。
到了工地一看,楚睿彻底傻了眼。
尽管以前在杞县修水利时监工也不是没有看过,那些乡人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干活的样子。
可是让自己跟这些乡人一样,光膀子光脚的,楚睿却是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面来。
到了这时候,他不由得对上官盈的安排有些怨怼。
可一想到,话是自己说出去的,这时候指不定上官盈正在哪里看着自己,就等着自己出糗呢,楚睿咬着牙怔了半晌,才崩出一句:“我挑泥好了。”
一路走来,那佣工早就跟他自报了家门。
这个叫阿欢的佣工听了咧着一口黄牙一笑:“中。”
工地上早有佣工忙开了,阿欢手脚利落地替楚睿在簸箕里象征性地装了些泥,好意说:“行了,走起吧。你跟着那些佣工走,自然就可以找到倒泥的地方。”
楚睿抬头望了望四周,一看那些佣工一个个都是满满地挑着一担泥离开,不由得没好气地冲阿欢吼道:“凭什么那些人挑得满满的,却给爷装这么一点?难道你也看不起爷!”
“我这不是担心你没干过这体力活,照顾你……”
阿欢让楚睿气得一噎,却被楚睿一眼瞪过来忙不迭地改了口:“好吧好吧,我给你整上满满一担还不行么?”
楚睿窩了一肚子的气,又自持本身武夫了得力气过人,原想着连这些庶民都可以轻易而举做到的事,自己没有理由做不到。
憋着一口气的他直到将扁担摞到肩膀上,想像别人那样轻轻松松地担起担子走人的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挑担子这事,跟功夫完全无关。
他憋红着脸,使了半天劲,却怎么也直不起腰来。
一想到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楚睿只好强忍着扁担磨辗过肩膀带来的刺痛,一咬牙站了起来。
阿欢一脸担心地走上前来,张了张嘴,却被他狠狠地一瞪,只好将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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