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一个稀疏的林间,半山坡处,小溪潺潺,清澈碧透的银瀑轻流直下,形成几条白练,相对间隔几丈之外,却是一间半立于崖壁的小亭,环境清雅,遥听瀑听,近听雀啼,却是个对酌休憩的好去处。
显然,不仅是楚质有此种想法而已,已经有人在此地宴客,亭间石桌之上,摆放着珍馔淳酿,两人相对而坐,举杯对饮,微风轻拂,香气弥漫。
观其排场,应该是富贵人家,附近伺候的仆从不必多说,而且在通往亭间的小道上,便人两名壮汉把守,显然是不希望行人前去打扰。
一般情况下,行人看见这个情形,自然识趣避开,与人方便就是与已方便,山间风景如画,亭台不下数间,没有必要与之相争,失去风度,然而楚质似乎真的怒气不消,看清情况之后,脚步不改,直接朝亭子行去。
见到人影晃动,发现有人往里闯,守路两人惊愕之下,连忙伸手阻拦,人倒是截住了,却是惹恼了楚质身后随行衙役,居然有人胆敢冒犯知县,分明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顿时勃然大怒,锼的一声,亮出半截长刀,吼叫道:“放肆。”
在不没弄清楚状况时,两人守路人就被衙役们推到一旁,还被严肃警告:“大胆,尔等意欲何为,是否想趁机行刺?”
可怜的两人,懵懵懂懂就让人扣了顶大帽子,半响,才瞧清楚眼前的情形,发现所拦截之人一身淡绿官袍,旁边有几个皂衣衙役护卫,立时明白自己似是闯祸了,吓得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呀,真是楚知县,下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在下在此赔罪了,万望莫怪。”
不等场面消停,山上又传来声音,一个俊逸青年满面笑容迎了下来,像要向楚质走去,却让衙役拦下。
“不得无礼。”挥退衙役,楚质脸上浮现和煦微笑:“杨兄,有些时候不见了,近来安好无恙否。”
“托大人之福,一切尚好。”杨承平笑道。
“忽见杨兄在此,欣喜若狂,不告而进,真是贸然失礼了。”楚质笑道。
“哪里,都怪在下平日教下无方,连楚大人当面,居然也不识,确实应罚。”杨承平笑道,听闻是场误会,顿时放下心来。
寒暄片刻,却听楚质笑道:“杨兄在此宴客小酌,真是好兴致啊,相逢不如偶遇,却不知主人家是否有待客之意。”
稍微迟疑,杨承平连声笑道:“求之不得,就怕大人不肯赏脸。”
在杨承平盛情的礼请下,楚质走到亭间,左顾右盼,忽而笑道:“杨兄,没想我却成了恶客,扰了某位兄台的雅兴,真是罪过啊。”
“大人何出此言。”杨承平不解问道。
“刚才此地有二人对酌,现而却只余杨兄,莫非是某位高洁隐士不屑与我这个庸碌浊官相对而坐,故而不辞而别了。”
“大人言重了。”杨承平连忙说道:“怎会有此等事情,先前是我一人小饮,觉得独酌酒闷,便叫了名仆从赔同对饮,而今大人尊架蓓临,自当由在下奉候。”
言下之意,一个小小的仆役,上不了台面,对此楚质只是淡笑了下,不置可否,见到楚质不再过问,杨承平立刻令人收拾桌案,重新送上美酒佳肴。
在杨承平刻意的作陪下,席间气氛融洽,欣赏着溪水潺潺,鸟语花香,小饮几杯香淳爽口的美酒,楚质似有几分醉意。
第三百七十章 貌似悲剧
“杨兄。”楚质开口道。似乎有几分乏意,身体靠了靠背后的护拦,清峻的脸庞泛红,吐了口气息,似乎有一股浓郁酒香。
“大人有何赐教。”杨承平笑道,有觉得有些气热,随手取出一块丝帕,轻轻抹去额头的汗渍。
“听说过私盐吗?”楚质轻轻闭目,似乎在呢喃自语。
杨承平一怔,抬头望了眼楚质,似有深意,忽然轻轻地笑了,悠悠说道:“有所耳闻。”
“那你觉得如何?”楚质问道。
“什么如何?”杨承平不解其意。
“贩卖私盐是对是错?”
“自然是错,按朝廷律令,私自贩盐图利三斤以上者,斩首示众,十斤以上,连坐,逢大赦不可免。”杨承平说道,表情有些奇怪。
“杨兄对大宋律令背得比我熟悉。”笑着说了句,楚质睁开眼睛。摇头说道:“其实在我看来,此情此举,难分对错。”
杨承平惊讶看向楚质,拱手道:“愿闻其详。”
“禁私盐有利于朝廷,则有害于百姓,私盐贩运却对百姓有利,则损害朝廷之利,所以其中熟对熟错,我真的分不清楚。”楚质轻声说道。
沉默片刻,杨承平叹道:“大人高论,在下不及。”
若是换个不知民生艰辛的官员或儒士在,肯定对楚质这席话嗤之以鼻,或者还会责问其是否尽忠职守,居然赞同贩卖私盐,简直对不起皇恩浩荡,然而,杨承平却明白楚质要表达的意思。
古代实行盐茶专卖,由各地官府出售,盐质粗劣,要价却高,百姓不愿多买,官府却往往强制配售,或按民户丁口配盐,甚至按百姓财产多少和户等高下配盐,更有的直接、准许部分商人领取官盐贩卖,并责令其承包一定数量的盐利。
这咱不符合市场规律的政策肯定是弊病丛生,朝廷虽然几次改革盐法。但是其本质却没有改变,盐价居高不下,这个时候,质量优秀,价格便宜的私盐自然是大行其道,百姓深受其惠,然而私盐交易产生的利润肯定不会上缴官衙,自然损害朝廷利益。
感叹片刻,楚质忽然说道:“杨兄,要不我们干脆合伙贩卖私盐吧。”
一阵沉寂,杨承平脸上慢慢浮现笑容,轻声说道:“大人醉了。”
站了起来,身体轻轻摇晃,楚质醺然说道:“确实有几分晕,或许真的要醉了。”
“既然如此,那大人还是回衙休息吧。”杨承平说着,扬声招呼衙役上来搀扶,楚质也没有拒绝,就这样半眯着眼,脚步虚浮的离去了。
望着远去的官轿,杨承平神情变幻不定。额眉微皱,似乎在盘算些什么事情,良久,轻轻挥手,一人忽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看其身影,却是一开始与他对饮之人。
“于二,刚才委曲你了。”
……
官轿轻悠回到县衙,回到大堂,还未等楚质喘几口气,刘仁之就匆匆奔了上来,赶紧汇报说道:“大人,太守有令,明日让你到州衙候见。”
还好是明天,不然现在一身酒气,去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训斥,楚质安心坐下,抿了口衙役呈上来的解酒茶汤,奇怪说道:“却不知是因为何事。”
“无非是农桑耕种……”
事实证明刘仁之猜测没错,第二天楚质到州衙报道时,才发现不仅是自己被召见而已,还有邻近几县的知县都已在场,由范仲淹主持会务,逐个询问各县的春耕安排。
王政之本,在乎农桑,这是历代朝廷最为重视的基本国策,谁让中国一直是小农经济社会,支撑王朝统治的经济命脉就是农业,宋朝好些。商业赋税一度超过农业,但是就总体观念而言,上至皇帝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觉得农桑才是根本。
这一直是州县衙门的第一要政,所谓劝课农桑,当然不是指到田间装模作样挥舞锄头,或者进村庄挨家挨户地劝百姓该去种田翻地这么简单,具体可以分解为:敦本业、兴地利、置农器、广栽植等几条衡量标准。
把那些没有土地或者流亡他乡的农民们都召回来,重新务农,这就叫敦本业;招一些农民开垦抛荒熟田和处女地,这就叫兴地利;检查或者准备治下村庄所需耕种器具,随时租借给百姓叫做农器;倡导绿化,多在荒山野岭种植被就叫广栽植。
不过以上所举事例,都是所谓清官、循吏才会做的事情,实际上许多州县衙门只把劝课农桑成绩好坏的标准,归结到田赋征收这一条上来参照,其余的具体动作是很少去做甚至一概不做的。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本就是士人官员的通病,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如今坐镇杭州的范仲淹,怕今年不是那么容易瞒混过去了。
第一个被点名汇报的当然是钱塘知县楚质。谁叫他就在州衙的眼皮底下,听从刘仁之提醒,早有准备的楚质自然不会踌躇,站了起来侃侃而谈,无非就是以上几条对策,没有什么新意,况且能行之有效就好,也不用有创新。
其实经过历朝官员的认真思考总结,劝课农桑的方法已经挖掘殆尽,按照实施绝对没有过错,主要就是看官员的执行力度问题而已。
果然。等楚质汇报完毕之后,紧接下来的其他知县所言也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侧重点不同,说是陈词滥调一点也不为过,但范仲淹却没有表示个不满来,反而和颜点头,鼓励众人依计划行事。
纷纷应诺之余,众人却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毕竟范仲淹若是为了听这些官样文章,大可直接让他们呈上公文,没有必要召见开会讨论,而是过段时间派人私访打探,发现有谁人懈怠,定严加惩戒,而今这样浪费时间,显然不是他的风格,自然,以上纯属楚质腹诽猜测,与他人无尤。
“你们所言,皆有道理,只须依照行事便是。”范仲淹开口说道:“然,有一处疏忽,你们却没有提到解决之法。”
什么疏忽,众人迷惑,连忙说道:“望太守赐教。”
“年前旱灾,秋收之际,百姓毫无所获,若不是做些零工,勉强养家糊口,不然恐怕难以度过冬日。”范仲淹忧心说道:“如今春耕又始,却不知百姓是否还有余钱购置粮种器具。”
要知道耕种不是光有力气就行,也要有投入才有产出的,就算能播种下去,想要收获,又是几月时间,期间浇水施肥除草耗费精力不说,一切皆是手工劳作。时常要人看护,要是没点积蓄,恐怕真是负担不了。
看着冥思苦想的众人,楚质一阵莫明其妙,这事很好解决啊,没有那么难办吧,怎么个个都束手无策的模样,莫不是都不想抢太守风头?
注意到楚质的异常,范仲淹侧目而视道:“楚知县,你可有良策?”
想了想,楚质站起来说道:“回太守,既然百姓负担不起,那何不由官衙先借与他们,立下契约,待到收获之时,再让他们归还即可。”
很寻常的办法,后世像什么银行啊,合作社之类的机构,都承办这种业务,定下一个最高限额,确定归还日期,经过签字画押之类的手续,免去利息……注意到周围同僚投来的诧异目光,楚质不得其解,看向范仲淹,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沉默片刻,范仲淹轻声道:“楚知县,你刚才说是免息……”
哦,楚质慌忙说道:“自然,也不能平白借出,到时可收回几厘利息。”
几厘,又是一阵沉寂,楚质受不了这气氛,识趣闭嘴,坐了回去,毕竟怎么看,他都觉得,其他人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个白痴。
范仲淹忽而笑了起来:“很好,就按楚知县之言,本官就以此上奏。”
雷厉风行,说完范仲淹当场宣布会议结束,没等各个知县告退散去,自己却先行离开,也不知是回去研究此策的可行性,还是真的给朝廷写折子去了。
其他知县莫名望了眼楚质,似乎还在摇头叹气,也随之退去,独留楚质依然不解寻思,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我真的错了。”楚质喃喃自语。
“你没错,要不是得你提醒,恐怕大家也想不到尚有此法可行。”张元善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此计若是能行,杭州百姓必对你感激涕零。”
“那他们为何如此?”楚质指的是同僚的怪异态度。
张元善轻轻一笑:“因为你又要得罪人了。”
“什么?”楚质眨眼,莫明其妙。
“好好想想就懂了,相信以楚知县的聪明才智,肯定会明白过来的。”张元善说道,转身就走,心里忍不住涌起一丝嫉意,这小子,脑子反应怎么总是快人一线,要是自己先提出来该有多好啊。
“所以说,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故弄玄虚的人了,明明知道,却不痛快说出来,还要让人费心思量。”嘟喃几句,楚质托着下巴仔细思索,良久,突然一拍大腿,悲声道:“靠,居然是青苗法,悲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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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夭折
青苗法,说穿了。就是现在的农民银行,做法无非是春耕时贷款给百姓,到收获时本利收回,可解决百姓春耕时资金不足。
最初应该是起源于唐朝中后期,当时各路藩镇分割地方,朝廷除了军队数量不足外,更悲惨的是没钱,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决定实行青苗法,其主要目的就是为皇帝创收,同时税青苗钱以给百官俸,根据当时情形,别谈什么救民不救民的,皇帝都快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情还谈什么百姓民生。
不过真正让青苗法闻名于世的,却是由于王安石变法,楚质摸着脑袋懊悔之极,这时候的王安石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官呢,仁宗没挂,离英宗即位还差十几年,更加不用说推行变法的神宗。还是个八九岁的小毛孩子,自己怎么就犯浑了率先提出青苗法。
楚质历史没研究透彻,不知道宋朝时候,而且还是仁宗时期,已经有人在用这办法了,转运使李参就在陕西发放过青苗钱,不过他的做法时,令富户借钱给贫寒百姓,以田中青苗作保,收成之时再还钱给富户,顿时安然度过灾年。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效果显著,值得思考的是,那些富户是自愿借钱呢,还是被李参强行逼迫的,而且百姓还债时到底给了多少利息。
楚质不是考古学家,也没有兴趣做这方面的研究,现在他终于知道张元善说的得罪人是怎么回事,想想王安石实施青苗法时,明明是良法,却为何遭到诸多人反对,不用想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抛开吏治腐败,执行力度不强,为反对而反对等原因,之所以有人反对青苗法,无非是这法令触动了他们的利益,百姓无钱耕种,最高兴的是哪些人。当然是地主豪绅之类的,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他们获利的时刻。
没钱是吧,好啊,我可以借给你,利钱自然是要的,不多,三分五分而已,这里的三五分可不是现代的货币,一分两角三元之类的,而是百分数,一分就是百分之十,三分五分的利息是多少就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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