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之上。”
楚质连连点头,宰相必起于州郡,这是历朝历代帝王的用人主张,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是连小鲜也没烹过的人,皇帝又怎能放心让他治大国呢,这些年来楚洛都待在京城为官,资历是足够了,却没有再进一步,原因就是在此。
“民间疾苦,不是从书籍,或者听别人述说就能了解清楚的。”张方平侃侃而谈:“就是贵为天子的官家,也时常去宫圃御田劳作,体验百姓艰辛。”[WWW。WRSHU。]
“此外,身为官员还须,行遣熟娴算法精明,晓解儒书通习条法,语言辩利字画端正。”兴致来了,张方平也顾不上讽刺楚洛,而是认真进行教导楚质:“以上几诀,全部精通固然最好,最基本也要略通,还有御下之时,要注意恩威并重……”
认真聆听之余,楚质脸上却有几分迟疑,这些话却是不陌生,老师何涉,小叔楚潜都有说过,然而张方平所说的,却缺少了一些内容。
这样说吧,张方平让楚质牢记的,都是对官员才能的要求,只要认真领会实行,成为一方能吏倒也不难,但是却缺少对官员行止方面的约束训诫,这就是所谓的才与德之别,难道就不怕自己贪污枉法,是相信自己,还是……
对比张方平上任以来的言行举止,楚质不得不往这方面联想,要知道上任之初,无论是何涉,还是楚潜,甚至范仲淹,提得最多的就是为官要清廉谦让,勤谨慎默,笃实循良,不犯脏滥,仿佛每个官员都应该是个君子。
当然,楚质也明白,范仲淹看重的是德,张方平重视的是才,不过两人也有相同之处,就是关注百姓民生,不管张方平如何厌恶范仲淹,却没有胡乱改动他留下的政施,就是青苗法令,也是往对百姓有利的方向变更。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笑话
夜色如水,州衙后院摆起了酒宴。认了门亲事,两人心中兴奋,觥筹交错之间,不禁有了几分醉意,谈古论今之余,楚质听得最多的还是张方平对于楚洛的怨愤,还有对于惠夫人的思念,使得楚质一度怀疑,这位新认的舅父,是不是有严重的恋妹情结。
期间,也向楚质了解杭州近年的情况,听说杭州才过旱灾荒年而已,张方平皱眉感叹百姓苦难之余,却出乎意料的,对于范仲淹实施的以工代赈方法赞赏不已,觉得这是了不起的创举。
“想那范希文生平最反对奢侈之风,尤恶土木之费,可当杭州发生严重灾荒之际,他却冒着被劾之风险,力倡兴工造作,真是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张平方笑道:“反正我可没有这胆识,就是明知道如此施行的好处,出于种种顾虑,多半是叹息放弃,所以对他的作为,我不得不说句佩服。”
奇了,人前人后的表现怎么截然相反,楚质心中迷惑,忍不住轻声问道:“舅父,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
“为何要事事与之针锋相对。”张方平似笑非笑道:“想必在你们眼中,我这位新任知州定是心胸狭窄之辈吧。”
“没有。”楚质违心说道,哪怕没有亲戚关系,也坚决不敢直言相告。
“以后撒谎的时候,千万不要与你母亲亲一样,目光飘飞,容易让人瞧出破绽来。”张方平悄然提醒,怀念微笑了下,淡声说道:“若是在其他地方,我自然不是如此,但是来到杭州,特别是接任范希文之职,如此作为,却是最佳之举,你可明白其意?”
似乎隐约明白过来,但是还有些糊涂,楚质微微摇头:“似懂非懂。”
“很好。你再想想,范希文为人如何?”张方平微笑说道,慢慢引导,心中满意,就怕这个外甥苦读圣贤书,反把脑子读呆了,如今看来显然没有。
“正直,清廉,高尚,胸襟广博,无私……”楚质脱口而出,都是溢美赞词。
“如此完美无缺,说是圣人也不为过吧。”张方平笑着,突然叹道:“如此完人,在他底下听差,可觉得辛苦?”
稍微细想,压力好大,楚质老实承认道:“有点儿。”
“连你们都是如此,这样说来,城中士绅怕更是苦不堪言。”张方平说道,一脸的肯定。
楚质轻微点头。也不用询问张方平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以范仲淹的性格,在哪为官不是这样。
“果然。”张方平轻轻摇头:“多年了,范希文还是没变,当初任开封府尹时,就是这般不讲情面,执政的时候更是如此,不把人得罪死了,绝不罢休。”
楚质有些明白过来:“舅父的意思是,你反对范公,并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做给杭州官吏士绅看的?”
“这是当然。”张方平赞许一笑:“只要不是与范希文一路,而且气量狭小,记仇必报,他们还不乖乖迎奉,这知州就容易当些了。”
再次肯定,张方平与范仲淹绝对不是同样秉性,为官的原则截然不同,一个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一个是为了理想而做官,其中高下之分立判,但是可以肯定,相对范仲淹来说,张方平的官做得确实惬意舒服。
那么自己呢,更加认同谁的做法,楚质扪心自问,许久,却没有答案,良知告诉他。要像范仲淹一样名垂青史,让后世景仰,然而理智却是做相反选择,以天下为已任太累,没中还是别参和了。
想了片刻,楚质自嘲,算了吧,自己什么人物,就一个小小知县,像拯救天下这样的大事还轮不到自己出头。
见到楚质满面深思的模样,张方平轻笑道:“怎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是有一点,既然舅父与范公并无私怨,而青苗法令也是良法,何必废除。”楚质趁机说出心中的疑惑。
“哈哈,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张方平笑了起来,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片刻之后,才轻叹说道:“多年不见,范希文本性不改,但是却通了几分人情,若是当年也是如此,何至于此。”
这回楚质真是不明白了。迷惑不解道:“舅父此言何意?”
“解释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疑问。”张方平轻微笑道:“接任之后,我仔细看查衙内的簿册账目,发现了件奇怪的事情,年初时候,仓中钱粮所剩无几,为何顷刻之间,却有笔巨额进账,才那时起,官衙才得以实施所谓的青苗法令,让我百思不解的是。夏税未征,钱却从何来?”
“长者为先,舅父先释疑,外甥再解惑。”楚质狡黠笑道,其实张方平到任之时,就应该把这事告诉他,只是碍于他的举止行为,毕竟张方平表现出来的器量,很难取信于人,最后决定先做隐瞒,一直拖到现在,没想却成了自家人。
“滑赖,这分明是长者为后嘛。”张方平笑斥了句,忽然认真说道:“连我都可以看出青苗法令不如常平之法,难道范希文看不出来吗,他为何要实施。”
“舅父的意思是,范公是故意为之。”楚质喃声说道:“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当然是给我留个人情。”张方平笑道:“在杭州,什么事情他都做尽了,如此不留余地,让下任州官情何以堪,心中岂能没有怨言,而今却留下青苗法令,只要加以改动,便是利民之功,声名政绩两全,让我不得不承下人情。”
楚质恍然大悟,当时就觉得奇怪,在常平惠民仓充裕的情况下,范仲淹还坚持实施青苗汉,没想原因还有这个深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员也是如此,一经上任,说不定就会抹去废除上任留下的政令,送给继任官员这么厚的人情,想必他也不好意思再做改动。
“你何尝不是如此,想必也是知道常平惠民仓米粮足够来年之用。所以当我下令废除青苗法令之时,才没有坚持劝阻吧。”张方平笑道。
或许吧,楚质心中不确定,表面上当然点头承认,有点不好意思,愧声道:“错怪了舅父,实在是羞惭难安。”
“你初入仕途,不明其中深意,也情有可原,只不过……”张方平奇怪道:“范希文不是最在乎名节的吗,怎么会故意留下破绽来,让人坏他名声。”
确实有这个可能,人是最善忘的动物,当初范仲淹推行青苗法,百姓自然感激涕零,然而如今张方平直接实施常平法,借贷的钱谷不用归还,百姓欢呼雀跃,之后,心中肯定会埋怨范仲淹,怎么要收自己利息。
楚质理所当然说道:“范公视名利如浮云,只要对百姓有利,自然不在乎沾上些许污名。”
“范希文曾经扬言,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又云,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教化之道,无先于名。”张方平摇头,解释说道:“这是他信奉坚持的原则,并身体力行,才使他得以直声满天下,贤名遍朝野。”
“可是范公时常对我说,平生之称,当见大节,不必窃论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宜与国同忧,无专尚名节。”楚质说道:“范公以忧国忧民为重,真的不在意已身。”
沉默片刻,张方平叹道:“唉,我不如范希文,可惜了他。”
“是啊。”楚质赞同道:“以范公之大能,应在朝中为相,安邦执政,如今却是治理地方,真是大材小用了。”
“为相?”张方平莫名笑了笑,断然说道:“难,几乎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朝中君子大臣可是极为盼望范公回朝的。”楚质不解道,这可不是他的推测,而是何涉来信说的,他也觉得是这样没错,如果范仲淹再多活几年,回朝肯定不是问题,毕竟也有先例,宋朝的宰执大臣自从太宗时期开始,就走马灯似的换,换的人多,走的人也多,可只要没有欺君叛国的大罪,就不会在地方上呆太久。
比如夏竦,一手策划范仲淹、富弼谋逆案,世人公认的奸臣,被逐出京城之后,只隔了一年,就又回来养老了,当时无数人鄙视他,声讨他,要他立即滚蛋,而夏竦却充分发挥了他的不要脸精神,说自己病了,所以留在东京,寻求医药,死赖在京城,就是不愿意离开,到了最后,已经死了,别人也拿他没辄。
当然,这种事情范仲淹是做不出来的,不过就是以后的王安石,也是罢相之后,重新皇帝被召回,只要皇帝还记得有他这个臣子,该用的时候还是用的,而且以楚质自己的了解,觉得宋仁宗是个极为念旧的皇帝,召回范仲淹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庆历四年至今,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吧。”张方平冷笑道:“许久时间,要回的话早该回去了,何须等到现在。”
“可是听人说,若不是朝中有人从中作梗,范公早就回朝了。”楚质说道。
张方平问道:“是谁阻拦?”
楚质轻声道:“张尧佐。”
“他?真是笑话。”
第三百九十三章 心态
“张尧佐什么人。一个外戚,不说吕相,范希文执政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为官呢,近几年来才冒出来的人物,与范希文又无宿怨,为何反对他回朝。”
回顾范仲淹的一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符合儒家教义下的典范,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挑剔,他也拥有一个从低到高,顽强自立的完美人生,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实质上,都为民族和国家做出了同时代里最大的贡献。
这些都被同时代的人看在眼里,更被后世所承认,三百年间第一人的头衔,无论是生前死后,都得到世人的认可,然而,像这种直追孔夫子。类似圣贤的正直君子,却如同流放一样,一直不能回到朝中,楚质不解,连忙请教起来。
“不要当张尧佐是个人物,连几个言官就能弄得他焦头烂额,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可阻拦范希文回朝。”张方平轻声说道:“而是大家都不希望他回去罢了。”
“为什么?”楚质惊愕,恍然道:“难道是实施新政是得罪人太多?”
“这只是其一而已。”张方平摇了摇头,忽而冷笑道:“主要是因为他太能折腾了,他总是忧来忧去的,动不动就危言耸听,提醒大家要小心外敌内乱,每时每刻都不让大家过清心日子,官家就是有心用他,却也是受不了他的脾性。”
正如后世许多学者评论的一样,实施新政是出于应付内政外患的需要,到庆历四五年间,宋夏和议已成定局,西北的兵民骚乱也已经平息,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还出现了柳暗花明的转机。
一切天下太平了,大家都想过几天清闲日子,而范仲淹的存在,却让大家很闹心,最可恶的是,居然公然结党,你结就结了。别乱说啊,还要到处宣扬,这让皇帝如何自处,就是有心保你,但是为了龙椅宝座,唯有敬而远之了。
毕竟由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时,启发诱导石守信等人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之后,士大夫们就过惯了狂欢达旦,饮酒宴乐,歌妓助兴的生活,在温柔乡里沉浸得太惬意了,谁还会想念范仲淹。
或许在皇帝、大臣的心中,那个善解人意的,讨喜乖巧的,从不正颜厉色的,非常会享受生活的夏竦,恐怕远远比满口仁义道德,忧国忧民的范仲淹可爱,这样的人。就让他离远点,自己忧着玩去吧,谁让你不合时宜。
理解了张方平话里的意思,楚质久久不语,心中悲愤填膺,为范仲淹叫屈不已。
“怎么,是否觉得如此对范希文很不公?”张方平说道。
何止不公,简直就是天理何在啊,楚质气愤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重重点头承认道:“朝中百官行径,不似君子所为。”
“质儿!”突然之间,张方平认真无比,沉声说道:“你要记得,官场之上,没有君子小人之分,也没有所谓的公平。”
沉默了下,张方平轻微笑了起来:“按照范希文他们的说法,吕相与我,还有许多大臣都是十足的小人,祸国殃民之徒,但是我张安道可以指天立誓,绝对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朝廷百姓的事情。”
“就是吕相,虽然器量不足,难以容人,凡是反对他的,不是贬官外放,就是压制不用,但执政多年,在刘太后听政期间。保全了官家,还有李宸妃之事,可称得上有功于朝廷。”张方平似乎也有些生气,哼声道:“而那些所谓的直臣君子,却对此视若无睹,或直接忽略不提,不仅把吕相比成唐时的李林甫,还将西夏之乱的责任归于吕相,可有公平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