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站在人群外头,讷讷地仰望熊熊火光。
郑老太太感慨道:“这座花灯有好些年的历史了,我年轻时候就听说最顶上衔着玉珠的那条鲤鱼的支架坏了,随时会倾倒下来,乡人本打算换下那条鲤鱼,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它倒下,一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它身下的另一条鲤鱼恰好顶住了它,旁人又修修补补,这灯作为乡镇的标志,这才保存至今,没想到今夜居然烧着了,真可惜。”
“她是怎么支撑他的?”陈霁轻声问道。
“嗯?”郑老太太回忆道:“说起来还真有趣,支架坏了以后,压在那条鲤鱼灯上的重量重达千斤,旁人都说它能撑上一年就不错了,也有人出于安全考虑想要挪开它们,可不知怎么的,这事总会被人遗忘,一眨眼,竟然十几年过去了……那鱼的筋骨,早就面目全非了吧?”
火势太大,周遭又都是纸扎的花灯,已经有工作人员出面疏通游客了,人群在往回撤,郑老太太捏紧陈霁的手,随着人*流一边慢慢移动,一边感慨道:“我年轻的时候来见过这花灯几次,据说是匠人仿着传说造的,加上这几十年的灯明灯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像传说里说的,越过了龙门,夺得了玉珠,此后便不再受肉体凡胎之苦。”
“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陈霁低下头,“或许我们都错了。”
“错什么?”郑老太太回头,不解地问。
陈霁抬头,笑了笑,“外婆,我的眉毛最像你,对不对?”
郑老太太一愣,继而笑道:“多情且深情!”
婆孙俩在来往的人群中,相视一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陈霁回头,迎面一阵热风拂来,她眯起眼,在上腾的白烟中,仿佛看见璋琼那张狡猾情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个孩子
第七章一个孩子
从花灯会回来后,陈净隐的感冒迅速好转,反之,拖着千年之躯存活至今的老古董青狐刚回到家,便跌破众人眼镜地感冒了,为了这件事,传染源陈净隐被病狐无情地驱逐出叶家,本着体恤病人的原则,所有人对此霸权行径均保持沉默。
于是陈净隐小朋友被强制遣返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加之青狐的身体素来健康,谁也不曾想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青狐的这一场病,竟然当真应验了这一句古话。
陈霁自小就是个病秧子,大病小病不断,家里备着的常用药连起来能绕一个篮球场一圈,可这些药全没一副是替青狐备着的,一来他身强体健壮如牛犊,二来谁也不能肯定给人吃的药被狐狸精吃了,会不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副作用。
青狐的感冒被这么一耽误,竟然拖上了十天半个月,雨水一来,阴寒的南方小城里便成天淅淅沥沥横斜着密雨,每到夜里,更是冻得叫人骨头都禁不住簌簌打颤,青狐夜以继日地头晕目眩,每日必定抽噎着两条鼻涕,在屋子里有气无力地来回晃荡。
终于有一天,叶舟被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弄得心慌,决定冒险带他去看医生。
“你是打算带他去医院,还是兽医院?”陈曜嶙对此也无计可施,只能不厌其烦地勒令青狐喝热水。
“他已经够痴痴傻傻的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要从狐狸退化成鸡。”叶舟取了件毛毯往青狐脑袋上罩,边拢边说:“外界纷纷谣传我是青狐的后妈,做后妈的,最大的趣味便是和继子比美,比不过了再下毒害他,他若因为感冒伤了皮囊,我这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青狐打了个寒噤,双眼雾蒙蒙的湿润,他抹掉鼻孔下的清涕,张大嘴,边呼呼喘气边说:“美少年即使感冒了,也还是羸弱的病体美少年,弱柳迎风,真真惑人……哎!痛!”
不知何时出现的陈霁一掌劈在病弱美少年的脑袋上,她看向母亲,淡然开口,“他现在的身体是幻化出来的,他的本体还是狐狸,人的药,若是吃坏了怎么办?”
叶舟讷讷地问:“那县城里有给狐狸看病的兽医吗?”
“你要让所有人知道咱家养着一只狐狸吗?”郑老太太披着件针织毛外褂从卧室走出来,“我认识一位退休的老兽医,我去和他聊聊天,等套到了药方,我们自己去抓药。”
“妈!”叶舟扑过去搂住郑老太太,笑道:“您果然风韵犹存宝刀未老!”
郑老太太笑得双眼全瞧不见,“那你陪我走一趟,青青留在家里照顾青狐,他照顾了你二十年,终于给你逮着机会报恩了。”最后一句话是老太太挑着眉对陈霁说的。
青狐坐在沙发上,背脊弯着,脸却仰得极高,年轻人的俊朗眉眼在光线的投射下显出灰色的阴影,看上去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唯独那笑,小孩一般的得意,还透着股病弱的稚气,“青青,如果你以身相许,我一定药到病除!”
叶舟靠到丈夫背上,笑得直抹眼角,“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卖得了萌,耍得了狠,关键时刻绝对厚得住脸皮,青狐啊青狐,你不做言情小说男主角,实在是暴殄天物!”
陈霁瞥了眼青狐,见他侧着头开心得哼哧喘不过气,低下头,淡淡地也笑了。
午后,陈曜嶙被陈家请走,郑老太太和叶舟相伴去找那位老兽医,临走前,老太太特地叮嘱陈霁,说是有个亲戚晚些时候会过来,如果她们俩还没有回家,便由陈霁先招待。
陈霁目送外婆和母亲离开后,转身面向客厅沙发上哀哀望着自己的病号,轻声说道:“去床上躺着吧。”
青狐摇摇头,“躺着鼻塞。”
陈霁自己经常感冒,对其中的痛苦深有体会,这便点点头,“那你坐着吧,我给你拿条毛毯。”
毛毯是从陈霁床上抽下来的,青狐刚裹上毛毯,便忍不住缩缩脖子,往毛毯里嗅嗅味道。
陈霁坐在他身旁,奇怪道:“有味道吗?”
“嗯,”青狐低低地笑,“味道很大。”
陈霁皱眉,低头正要细细闻毛毯的味道,却不想刚一凑近,就被青狐用毛毯兜住了脑袋,她视野一黑,就要挣扎,不想已被青狐搂住臂膀,拉到身旁。
生病的人竟然还有这样大的力气,陈霁伸手扯下盖在头上的毛毯,露出脑袋挨着青狐,半恼半笑,“到底什么味道?”
青狐黑亮湿润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狡黠地笑,“是青青小时候尿床的味道。”
陈霁黑着脸挣了挣,青狐嘻嘻笑着搂紧她,两个人缩在温暖松软的毛毯里,脸颊触着脸颊,是分外安心的亲密。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毫无意义的广告,喧嚣嘈杂,传递着迫不得已的热闹,客厅阳台上透过来的光由明转暗,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而去,居然已经入暮。
冬天的白昼,实在短的不像话。
“总是舍不得。”一片祥和的寂静中,青狐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陈霁侧过脑袋看他,“舍不得什么?”
青狐盯着她笑了半会,突然在她鼻尖上亲了一口,“舍不得这大好时光。”
陈霁从小被他亲到大,虽然越长大越觉得不适合,倒也从不扭捏躲避。
冬天的夜总是暗得十分早,外头的天渐渐黑了,电视上,新闻联播如期而至,陈霁想起他们俩都还没有吃晚饭,正要起身去厨房,电视机的光骤然消失,视野里的一切被黑暗瞬间吞噬。
“……停电了?”青狐的声音在黑暗中悠然近耳。
“可能是跳闸了,我去看看。”陈霁边说边站起身,她摸着黑在阳台上望了一圈,回来说道:“整条街都停电了。”
青狐裹着毛毯蹲到电视机柜前,一阵东翻西找,末了拎出一袋蜡烛,转身冲陈霁笑道:“没关系,我们还有蜡烛。”
黑暗的客厅里,只有桌面上的蜡烛闪着温暖的黄光,光线印到墙壁上,暖融融好似松软的黄皮蛋糕般,陈霁举起一只手,手的影子投到光墙上,是黑暗暗的一团。
青狐从毛毯里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手,慢慢揉开,“你小时候很爱哭,一哭就容易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呛到,又咳又哭,脸蛋呛得通红,谁也拿你没办法。”
“是吗?”陈霁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摆出小狗的造型,“那怎么办?”
“我就趴在你的婴儿床边给你唱歌捏手影啊,”青狐自得地笑,“你只要一听到我唱歌你就不哭了。”
陈霁笑道:“我怎么不记得?”
青狐捏着她的手指哈哈大笑,“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它们都在你脑子里储存着,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两个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摇曳的烛光照在青狐脸上,照得那两只眼看上去异常水润黑亮,陈霁盯着久了,不自觉伸出手摸上他的眉眼,笑道:“青狐,你跟我说说爸爸妈妈的故事吧。”
“你爸爸妈妈的故事吗?”青狐微微偏过脑袋,陷入回忆,“你妈妈总是能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她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奇异的事,就是你爸爸,所谓因缘大概就是像你爸爸妈妈这样,命中注定,斩其不断。”
“妈妈是咒术师,”陈霁淡淡开口,“我也是。”
青狐急道:“你不能用咒术,咒术的反噬很厉害的,你的身体受不住!”
“我知道,”陈霁轻轻地笑,“外公当年用自己的余生替妈妈挡去了一半的反噬,剩下的反噬又是你用幻术暂时隔离开,而我,一出生便注定代替外公替妈妈承受剩下的反噬,这些,我都知道。”
九尾狐狸最厉害的本事便是幻术,叶舟当年抱着必死的决心入冰窟救陈曜嶙时,青狐在陈曜嶙的默许下用自损的幻术在叶舟体内建起迷阵,让反噬一时找不到噬主,这样一拖便拖了好几年,直到叶舟怀孕,身体结构被重组,当年的幻术迷阵有了缺口,被隔绝多年的反噬一举突破豁口,撞入当时还未出生的陈霁体内,使这个孩子还未降临人世,便已经被剥夺了大半的寿命,成为一个命定早夭的孩子。
为了救陈霁,青狐想到借命延寿的方法,他不断地在县城附近接触那些有求于他的妖怪,只要帮他们完成一个愿望,对方便要交换出等价的寿命给陈霁,以此来延长陈霁的阳寿,久而久之,县城附近的妖怪全都听闻了他们的事,有些时候也会主动上门寻求帮助。
“青青,你不会死的,”青狐握住陈霁的手,两手举高,烛光墙上立即映照出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我最大的舍不得,就是你。”
“……你……”陈霁看着他,失笑道:“你有时候真像我妈妈……”
“诶?”青狐手一松,就要蹭到陈霁脖间抗议,客厅大门处却突然传来门铃声,他们二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站起来,往大门的猫眼上瞧出去。
门外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门铃却还在响。
陈霁笑道:“是人是鬼?”
青狐皱眉,“不是妖怪。”
“罢了,”陈霁伸手拉住门把手,咔哒一声,门的锁舌跳了开来,“宾至如归,这才是好的。”
门一开,烛光跳跃而来,昏暗的门口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孩,他仰着头,平静地看向陈霁与青狐,冷冷开口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我是你们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发工资了,突然很欣慰= =+
☆、这样的夜里适合调情
第八章这样的夜里适合调情
客厅矮桌上的烛光摇摇晃晃地照在来客的脸上,那是一张十分稚嫩的脸,像青涩的果子还未抽长开来,一切便都是新鲜至极的,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仰着无波无痕的一张脸,嫩的像笋衣里的嫩芽,冷的像冬天夜里的水泥。
陈霁与他相视片刻后,“嗤”地一笑,“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站在陈霁面前只及她的下颌,头发松松软软的垂着,连声音都像冷却的糯米糕,“我姓林,叫做岳白。”
“山岳潜形,白露未晞。”陈霁恍然大悟地笑,“你是林岳白,林小舅的儿子。”
“什么?”青狐惊奇地探头看向林岳白,“你就是小林那对双胞胎里的弟弟?”
一提到双胞胎,林岳白冷水似的脸骤然一沉,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陈霁抖抖肩,让趴在她背上的青狐下来,自己也让到一边,笑道:“你来得不巧,我们家停电了,先进来坐吧……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奶奶送的。”林岳白绕过陈霁与青狐,一步踏进叶家家门。
青狐往黑漆漆的楼道里张望,“那你奶奶呢?”
林岳白站在客厅里,头也没回,“接人。”
陈霁与青狐面面相觑,这孩子过于言简意赅,反倒令他们无话可说。
“咳。”青狐摸摸脑袋,走到林岳白面前,诚恳地低下脑袋,问道:“接什么人呢?”
林岳白抬头看他,眼神称不上冷漠,却尤其疏离,青狐被他看了半会儿便挨不住,铩羽而归,趴到陈霁肩头,嘤嘤抽泣,“青青,这孩子不理我……”
陈霁拍拍他的背,安慰道:“这孩子看上去精怪得很,不像是缺心眼,不理你也是正常的。”
青狐听了前言频频点头,听到后头顿觉不对,撅着嘴正想耍赖,却被陈霁的发尾搔到了鼻孔,冲着近在咫尺的陈霁脖颈,打了个雷阵雨似的喷嚏。
陈霁身上汗毛倒竖,她退后一步,眼神闪烁地瞥了眼青狐,又闪开了。
青狐自知不对,眉眼五官全皱成一团,挨挨蹭蹭地往陈霁身边挪。
陈霁抽了张纸巾往自己脖子上擦,脑袋垂得极低,昏暗中完全看不见神色。
“我饿了。”林岳白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已经端端正正坐到了沙发上,就连摸着肚皮的手也是规规矩矩地五指合拢。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陈霁看也不看青狐,径直往厨房里走。
青狐挨着林岳白坐下,热情问道:“青青不会做饭,给你拿的一定是面包蛋糕,你要喝点什么?可乐还是橙汁?冰箱里还有陈净隐喝剩的几罐啤酒。”
林岳白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青狐拿出新世纪主人翁的姿态,再接再厉道:“我会做些热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岳白索性闭上眼。
青狐自从被陈曜嶙从陈家老宅带出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见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暖热心肠的,唯独今日这位林岳白小少爷,从头到脚冷心冷性,膈得青狐左右不舒服,最后只能悻悻地起身跟去厨房找陈霁了。
陈霁举着根蜡烛正弯腰掏冰箱,一回身见到耷拉着脸的青狐,立即笑了,“平时怎么不见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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