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呸”了一声,自顾自喝酒。
赵笑烨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他的事,“姑姑啊……我小时候总以为全族里最厉害的人是我妈妈,因为她是一族之长,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可是等我长大点后,我发现每次我犯错揍我的都是我爸,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我又觉得,原来家里最厉害的人是我爸爸。”
桃夭微笑着接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梦想着要超越我爸爸,我总以为,只要我能长到我爸爸那么高,我就一定能比他强,所以我拼命补钙运动,可是等我长到他那么大时,我又发现,原来我还是没法超过他……”赵笑烨幽怨地长叹一口气,“赵小煜这个男人啊……永远都是我妈妈心中最强的男人,他保护村子这么多年,也将永远都是村人心中最强的男人,我这辈子都没法超越他啦。”
桃夭哈哈大笑,“赵笑烨!不能喊你爸爸的小名你知道吗?”
赵笑烨嘻嘻笑着压低声,神秘说道:“赵火鸡!”
桃夭笑得拿不住酒壶,歪倒在桃花树干上,捂着肚子直笑。
赵笑烨也笑,他站起身,跳跃着抓住头顶上的桃花枝干,身体来回荡了几圈,高声笑道:“无奈生于世间,日子真不清闲,与其跟人纠结,不如与花缠绵!”
桃夭揪了丛青草砸向他,笑骂道:“又从哪里偷来的诗句!”
赵笑烨仍挂在树枝下,他的动作震飞枝干上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下雨一般,他笑,“我私塾老师逼我看《读者》看到的!”
桃夭一愣,继而笑得直打颤。
赵笑烨终于玩累了,松手跳回到桃夭身边,俯身捞了酒,仰头就是一大口灌下,“姑姑!过几天我就十八岁了!生日那天我要为你许一个愿望!”
桃夭捂着肚子哎哟笑,“你替我许了十多年的愿望,哪一次实现过?”
赵笑烨低下头,笑容明亮,“心诚则灵嘛!”
桃夭笑着没有说话。
“更何况,我的其中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啊!”赵笑烨将酒壶扔给桃夭,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您老现在不正好端端坐在这儿陪我喝酒吗?”
桃夭微微一笑,“也是。”
“哎呀哎呀,困了!”赵笑烨原地跳了两下,忽然眯起眼,嘟哝道:“这酒不上头,就是催眠。”
桃夭拍拍身边的草坪,赵笑烨跟只大狗似的,立即滚了过来躺好,闭上眼睛前好不忘讨好地蹭蹭桃夭的手,笑道:“姑姑,你就像我第二个妈妈。”
桃夭佯怒,骂道:“前阵子不还说我是姐姐吗?怎么又变成妈妈了?”
赵笑烨哈哈一笑,闭眼睡觉。
桃夭低头看着眼前这男孩,十三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从初见面的小鬼长成如今这模样,时间在他身上唯独带不走的,好像就是那总也用不完的活力和快乐。
桃夭轻声问道:“为什么你觉得你这辈子都不能超越你爸爸?”
赵笑烨没有睁眼,只在唇角带着笑,“因为没有老子就不会有儿子,生下我,他已经完成了他生命中最了不起的成就,而这件事却是我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超越的。”
桃夭忍不住扇了他脑袋一掌,“赵笑烨!你屁股又欠揍了吧?”
赵笑烨嘻嘻笑,蜷了蜷身子,继续睡觉。
桃夭仰头望着夜空,淡淡地笑,“笑烨。”
“诶。”赵笑烨低低应了一声。
桃夭笑,“全村子里,我觉得最厉害的人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妈妈,而是你。”
赵笑烨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惊诧道:“为什么?”
桃夭的视线从浩瀚辽阔的夜空转向桃花树下的小小石碑,淡淡笑道:“……因为我一直都记得,是你替我们浇了好几年的水,我的根才能重新生长出来。”
“哦,”赵笑烨不以为然地笑,“因为爸爸说你是这天底下最漂亮的桃花树,我当时的愿望就是想要看你开花,一个男人要实现自己的愿望,除了虔诚的许愿外,总要付出相应的努力嘛。”
桃夭“哧”地一笑,“包括一天洗五次澡,然后把所有的洗澡水拿去提炼,最后拎一小盆精华洗澡水来替我浇水吗?我记得你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泡晕吧?”
“嘿嘿,其实我想直接撒尿来着,可是我怕你以后开出来的花有尿骚味……哎呀真没撒啊!”赵笑烨见桃夭不相信,掰开手指头来数,“我可是挨家挨户去搜集洗澡水的,哪里是五盆水的精华,明明是每天五十盆水的精华好吗?哎呀我去,现在想想,我的童年居然全耗费在抢人洗澡水里了,真没志气。”
桃夭盯着他笑,“虽然挺没志气的,但是也谢谢你啊,赵小爷。”
“客气客气,”赵笑烨重新闭上眼,“等那石碑底下的臭狐狸重新长出血肉来,你再来谢我也不迟。”
桃夭盯着那方寂寂的石碑,不再说话。
等那石碑底下的臭狐狸重新长出血肉来……
等那石碑底下的臭狐狸重新长出血肉来……
桃夭苦笑。
真有那个时候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天数了数,番外很多,我会在标题上注明是谁的番外,如果不感兴趣的就不用买啦~
☆、桃夭
第二章谁是最无聊的人
清风徐来,林波不兴。
桃夭坐在桃花树下;身前是白狐寂静的石碑;身边是赵笑烨安详的睡颜,她盯着他看了会儿;在这满坡的桃花香里闭上眼;意识渐沉,她恍然看到梦中的白衣男人正朝她缓步走来。
那人的唇角带着笑;眼角微挑,玩世不恭般;他开心的时候喊她桃夭;不开心的时候也喊她桃夭;桃夭桃夭桃夭;好像全天下只要这两个字便足以表达出他所有的情绪。
桃夭看着他走来;睁大眼,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地等他唤她。
“大哥!桃姑姑!”
一声急切的呼喊唤醒桃夭迷离的思绪,她骤然睁开眼,眼前除了月夜下的石碑和桃花外,什么也没有。
桃夭瞪着石碑,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身侧的树林里钻出一个男孩,他一瞧见桃夭和赵笑烨,立即跑过来,神色间虽有惊慌,却也不忙乱,他大声问道:“姑姑!你见到皎皎了吗?”
赵笑烨已经醒了,他揉着眼看向来人,眼神迷茫,显然未清醒,“木星?”
那男孩正是赵笑烨的弟弟,今年十三岁的木星,如果说赵笑烨是十分之八的赵煜和十分之二的木潸集合体,那么木星便是十分之八的木潸加十分之二的赵煜,倒不是说这孩子长得多像他母亲,而是这孩子往任何地方一站,但凡认识木潸的人都能自发认出这孩子是她的骨肉。
那是种隐藏在血脉深处的联系,透过表层的皮肉,由内生发。
桃夭比赵笑烨先反应过来,“皎皎怎么了?”
木星显然也发现此处寻不到小妹皎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她和爸爸吵架,生气跑掉了。”
赵笑烨终于清醒,他盘腿坐在地上,笑道:“那丫头跑不远,就那两条小短腿,指不定现在还躲在哪生闷气呢。”
桃夭问木星道:“你父母知道这事吗?”
“我已经托人告诉他们了,”木星的脸色有些古怪,“但是就在两个小时前,北边有异兽入侵,据说是两只成年穷奇,爸爸妈妈早早便过去了,这会儿不知道收到消息了没。”
两个小时前,正是赵笑烨和桃夭坐在桃花树下喝酒的时候。
桃夭觉察出木星的不安,问道:“怎么了?”
“姑姑……”木星是个聪明冷静的小孩,这样的小孩总是能够认清自己的弱小,从而真正寻求长辈的帮助,所以他不再看向大哥,而是转向在场唯一的成年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皎皎出事了。”
桃夭与兆族人同住了十多年,她分外了解兆族人预知灾难的能力,这其中以族长木潸和木星最甚,她不敢怠慢,忙说道:“她有可能往哪跑?”
木星瞥了眼懵懂的赵笑烨,说道:“她吵着要和大哥一起走,爸爸不答应,她便跑了。”
赵笑烨惊讶,“那丫头不是最讨厌我吗?”
木星苦笑,“她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大哥你啊,只是大哥总不带她玩,她才会粘着我。”
赵笑烨傻愣在原地,“我怎么都不知道?”
“全村的人都知道王家小妹喜欢你十年,你不也不知道吗?”桃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指着赵笑烨的鼻子骂道:“你这种男人,放到外头也是个祸害!”
木星把桃夭的手从自家大哥的鼻梁骨前拉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皎皎。”
“回来再和你算账!”桃夭将木讷的赵笑烨推到木星身边,嘱咐道:“你们俩兄弟一道往镜湖那边找,木星你要跟紧你大哥,他这个人除了像他爸力气大能打外,没什么优点!我往这边的山上找!找到的人就鸣哨示意!”
木星点点头,拉着犹然不自觉的赵笑烨转身就跑。
桃夭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兄弟并肩跑远了,这才钻进树林朝山上爬去。
树林里很暗,桃夭是一株树,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发现树林的细小变化,哪怕是一片落叶,一只蜜蜂,都能为她带来有效信息。
桃夭走了几步,从地上捞起一朵被踩烂的粉色小花,放在鼻尖轻嗅,继而皱眉。
烂出花汁的花瓣上残留着一种腐肉气息,可以想象踩坏这朵花的那只脚是如何成年累月地践踏在腐烂的死肉上的。
桃夭丢掉小花,微微俯身,小心谨慎地往前走。
兆族人隐居的这座山隐藏在苍茫天际,除了兆族人自己和一些上天入地的异兽外,普通的人类根本没有办法踏足,加上赵煜夫妻俩在村子外部设下的水火两重天结界,基本没有生命能够越过村境,但是,基本没有不代表彻底没有。
能越过结界进入村子附近的,那绝对是难缠的角色。
桃夭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深入到这片没有尽头的林海了,越往后走,那股潜藏在森林深处的不祥越发明显,桃夭想过转身离开,但是她心中有一个更加不敢面对的预想。
万一皎皎就在前面怎么办?
十三年前,桃夭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毁掉万妖冢,她的灵魂早在千年的等待中被万妖冢冷寂的气息所渗透,从而变得阴暗冷硬,她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的人类,即使是一个最微小的分叉,都会让她觉到了选择的痛苦与不堪,她明明深爱着那些人,却又对他们深恶痛绝,当她眼睁睁看着白狐的坟茔被掘开自己的桃花树被侵蚀毁灭,她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丝揭开厚厚疮疤后的痛快。
尽管她也很痛。
但是起码在那一刻,她得到了满足,所以她愿意闭上眼,愿意就此死去,甚至说,她渴望就此死去。
可惜她碰到的是青狐,是从那只臭狐狸身上演化而来的另外一只狐狸,一样的让人难分难舍,一样的让人求死不得。
当木潸从风尘仆仆的丈夫怀里接过那个花盆,并亲手将仅存的一截桃花根种入后山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叫来赵笑烨,让赵笑烨从此来照顾这块土地,而她自己只是每个月来看望一次而已。
一个月后,桃花根没有动静。
两个月后,桃花根还是没有动静。
半年后,桃花根依然没有动静。
赵笑烨失望地投入木潸怀里,问他母亲为什么桃花不长出树苗,是不是自己不够细心,是不是桃花不想开放。
木潸只说了一句话,“儿子,如果你的愿望有十分的美好,那么你便需要付出二十分的努力。”
那天后,六岁的赵笑烨在草地附近搭了个草屋,日夜不分地守在草地边上,唯一有耐心来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小玩伴刘耘。
所有人都以为在桃花盛开前桃夭不会出现,就像没有人知道桃夭是天生幻象的九尾妖狐的嫡传弟子,当她不愿被人看见时,便没有人能够看见她。
桃夭其实一直都在。
她就那么坐在草地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穿着粉色的霞裙,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个孩子,发呆。
桃夭发了整整一年的呆。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
是顺了这两个小孩的心愿重新发芽开花好呢,还是就这样安静下来直至所有人都承认她已经死亡了好呢?
当她思考到第二年的时候,木星出生了。
那几天,赵笑烨忙着观察他新生的弟弟,再没来过那片草地,赵笑烨一走,刘耘也不再来了,没了两个小孩吵吵闹闹的声音,骤然而至的寂静像晴天里的一声霹雳,反倒震醒了桃夭。
她终于从那个石头上站起来,迈开几乎就要石化的两条腿,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同她的桃花根埋葬在一处的崭新墓冢。
简单的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粗心的赵煜甚至忘记向青狐打听那具尸骨的名字。
桃夭站在空荡荡的草地上,四周的风肆意穿过树林,哗哗作响。
不远的地方传来飘渺的人声,那是兆族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声响,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桃夭在那个时刻,想起的既不是白狐,也不是青狐,更不是久未见面的赵笑烨,而是青青。
她忽然想起她的笑,那是很浅的笑,淡漠到好像能随风而去,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笑,却成了她的奢望。
就在桃夭几乎又要风干在石碑前时,她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欢天喜地的尖叫声。
是赵笑烨,那个好动好笑的小鬼,他一路没命地跑,穿过草地,穿过桃夭,最后蹲在空地的中间。
桃夭不解地看向他。
赵笑烨在笑,他伸出白白的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空地中央的一株绿苗苗。
那株绿苗,不知何时就从地底里破土而出,悄无声息的,竟然连桃夭自己都没察觉。
原来在桃夭思考出答案之前,大地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不是心动,不是幡动,而是风动。
作者有话要说:想太多必然化魔,虑太甚迟早成劫。
不如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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