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们提起一则很奇特的故事,关于什么泰坦巨人的故事,她说你曾答应过要做帮她扛天的阿……什么拉斯,可是又不肯看清事能心、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她唾弃、轻视……”
“在看守所里,我们发现了一项惊人的事实,你无缘的前妻在所里备受礼遇,原来她经常进出那里,她是xx基金会的元老级志工,那个基金会专门声援救助雏妓……”
打从父亲和魏丝丝从看守所回来之后,父亲“念念”不忘的尽是这些话题。陶健方原也以为自己根本可以不把这些关于依娜的“事迹”(或者该说丰功伟迹?)听进去,可是每每一到夜里,父亲及依娜以前说过的一些话,便犹如在老唱机的唱针之下重复的词曲,萦绕在他的脑海。
“我是多么渴望对我的家乡以及族人尽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时候,我有心无力……例如雏妓。哦!我是多么痛恨那类龌龊、卑劣,没有丝毫人性可言的兽行。”
“大姊和我还立誓在能力所及的范围里,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护我们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亲在做的一般。”
“……现在的人不同,卡在笑贫不笑娼的世界里,生命困难多了,为了免于被看轻,即使口袋里只剩一块钱,还是得拼命假装,拼命隐藏……”
依娜对她族人的深厚感情是毋庸置疑,但相对的,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没有那么深刻。他也不否认令他愤愤不平的正是这点。他是她合法的丈夫,他自认即使她身上仅剩一块钱,他也不会看轻她,他不懂,为什么她从不向他吐实,为什么在他面前,她还是拼命假装?拼命隐藏?
让警方带走她,让父亲及康经理去拘留所对她施压,迫她签下离婚协议,都只是他一时气头上的行为,他并不真的在乎这次和“安登”的抢标有没有得标,他也并不真的想对她这么残酷,可是只要回头忆及她对他残忍的背叛,他就无法不蛮横,无法不跋扈。
他确实允诺过要做她的阿特拉斯,可是那前提是双方面的忠贞与无欺。总不能他汗流浃背的扛天,她却好整以暇的在颓圮他的根基吧!说他是乡愿也好,是从小到大养成的现实习气也罢,他就是痛恨别人把他当傻瓜耍。
依娜偏偏犯了他的大忌!
所以,他时常不忌蛮横的告诉自己,才关了她一日夜便让康经理去保释她出来,还奉送了她一张七位数字以上的支票,他算是义尽仁至;他更不忘跋扈地告诉自己,即使她憔悴萎靡的犹如一朵将残的玫瑰,也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导致他怀恨依娜的某些奇特的人、事、物逐渐浮出台面,他才心惊的发现,他根本没有怀恨的理由,因为——依娜根本没有背叛他,也几乎没有做错什么!几乎!
首先是依娜被保释出来之后的第三天,刘蒂蒂从南部打来的一通长途电话,完全搅乱了他的分寸。
刘蒂蒂先是慌张地问他知不知道依娜的去处?当他冷漠的回答她他没有义务知道时,刘蒂蒂创下有始以来的纪录,首次拉高声音对她一向敬畏的“龙头”怒声喝斥。
“你算什么丈夫?你到底晓不晓得自己的妻子正受着什么煎熬?你母亲逼她和你离婚倒也罢了,你却狠心地把她推进监狱,还没心少肺的强迫她签下离婚协议书。你们这些有金钱有地位的人,可更是不给人留余地。”
数落到这里,蒂蒂的语气才变得稍为缓和。“陶总经理,你和依娜结婚之初,我虽然很惊讶,不过我依然深信你们会幸福的,因为你有自信、有责任、有荣誉,而她有情有梦、挚心挚性。
“对一个爱家人、爱族人远胜于爱自己的女人来说,她肩上的担子的确太过沉重。而我想你不尽然能够通盘了解,举个例子来说,你一定看过她做噩梦,却不晓得她作的是什么噩梦,她……亲眼目睹了她的姊姊遭轮暴——
“一个惨遭歹徒蹂躏导致精神异常,必须长期疗养的姊姊;一个涉世未深,不知社会人心险恶,已经铸成大错并帮她招惹了大麻烦的弟弟;一群她极愿伸出援手,却老是挫折于她使不上力的雏妓,其中有许多还是她的族亲姊妹。这些负荷,有些是她志愿承担,有些是她不得不承担的。但她一直是无怨无悔的在做。她总是乐观的强调:不论贫富贵贱,每个人都有织梦的权利。而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想帮助那些以为已经失去梦想的人找回织梦的空间。但她也总是嘲弄自己是个喜爱梦想,却不幸被困在梦想当中的女人。
“至于你,陶总经理——据我的观察——你是她最深爱的,却也是伤她最深的人。你无权怪她不想让你了解太多她的隐私,也不能怪罪她对你的不够信任!信任是相对的,我深信是因为你对她的不够信任才导致她对你的无法信任。
“陶总经理,我真的很担心依娜呢!”说到最后,刘蒂蒂的声音竟微带哽咽。“你大概会觉得离婚后,依娜的任何想法或遭遇都和你不再有关联,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前几天依娜曾经来找过我,一副三魂少了七魄的模样,她起先不言不语,只是落泪,后来她才对我吐实,她那精神异常的姊姊已经得到解脱,跳水自杀、溺毙了。那对依娜不啻是另一重的打击,而最令我忐忑的是她离去前对我说的那一翻话,太奇怪了,奇怪的令人担忧。她强调:每个人都是一匹追赶着自己影子的马。她说她原先是为了自己的姊姊做一匹无怨无悔的马,如今姊姊去了,就好像她的影子也不见了,而影子不见了的同时,她也不晓得该怎么鞭策自己走下去了。
“她还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女孩,老是喜欢把短暂的梦想寄托在微弱的光芒里。她自认梦想曾经是她极少数做的不错的事情之一——因为在梦想之中,她可以看见在真实世界中遍寻不着的完美。但依娜后来又讥讽自己,说她自己显然有虚构任何事情的本领,说如果将来有人问她究竟从婚姻中学到什么,那她必然会回答——真实生活与梦想根本没有相似的地方,梦想,只是人们脑海里堆积过多的浪漫垃圾。
“陶总,我很不安,总觉得依娜已经放弃梦想,而放弃织梦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会不会等于放弃生存下去的希望……”这段话是刘蒂蒂丢下的最后一枚炸弹!
刘蒂蒂不愧是依娜最好的朋友,她提供了太多陶健方所不知道的,而刘蒂蒂每多说一项,他就越加的心惊肉跳。
是吗?是因为亲眼目睹姊姊惨遭强暴,她才噩梦不断?是因为姊姊的精神失常,她才悒悒寡欢?是因为对亲人的责任感使然,她才负担沉重,经常匮乏?他不懂,为什么在他成为她的丈夫之后,她的嘴仍紧得像个臭蚌壳,一样都不曾对他提起过?
“你不能怪罪她对你的不够信任,信任是相对的!是因为你对她的不够信任,才导致她对你的无法信任。”
刘蒂蒂如是说。而假使他更仔细地回想并反省,他必须承认,刘蒂蒂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其实,自从陪依娜回她的部落那次,他就晓得她不是一个世俗的女人,适应现实,妥协于现实只是为了更朝梦想迈进。
“她总是嘲弄自己是个喜爱梦想,却不幸被困在梦想当中的女人。”
刘蒂蒂转述自依娜的这段话,不啻是在指责他捆绑了她的梦想!而如果刘蒂蒂所说的一切均属事实,那么,他的确是错误的,错在用了世俗的眼光和方式看她与对待她。
刘蒂蒂那通电话之后的翌日近午,魏丝丝和魏海伦两姊妹联袂进他的办公室找他,她们以一种更令人惊奇的方式印证了他的谬误。
丝丝手中握有一大叠从依娜办公桌内找到的,关于某些珠宝首饰的典当单据和许多以“陶健方”或“聚英公司”名义捐输出去的收据,以及来自各个公益团体的致谢回函。就在这一刻,陶健方才想通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依娜佩戴他送给她的珠宝钻饰,那些“冰冷的馈赠”,原来,她把它们悉数送去典当,并且拿了绝大部份去帮他积德。而她替他积的功德,那些谢函、收据等等的,撒了开来一定足以把他的办公桌淹没。
了她怀孕了?
至于魏海伦手中那张刚拆封的挂号信,更是让他一接过手就好像被烫了一下。那是一封来自某大雏妓救援团体的感谢函,另附了一张大大的感谢状。感谢什么呢?谢谢他长久以来的捐款,以及他这次的慷慨解囊,一次捐出了七位数字以上的款项,那使得一些遭受苦难的女孩子们能够获得援助、获得新生,以及获得更多的宁静与平和,谢函末了,他们还祝福“好心”的他能永远“祥和喜乐”。
然而他也清楚,他大概会有好一阵子祥和喜乐不起来了,因为“好心”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唐依娜那个小傻瓜,那个即使身上穷的只剩一块钱,也不惜把自己卖了来舍己为人的小傻瓜。(瞧,她不就是把她自己当交易,“青青菜菜”的就和他同居在一起。)
丝丝也是个很妇人之仁的人,她说:“事实证明,唐依娜不是一个向钱看齐的人,而我怀疑在‘安登’这个事件里,我们对她也有误解。”
魏海伦与她姊姊的见解却大不相同。“即使她真的做过那么多善事,但背叛总归是背叛,不能混为一谈。”
是的,背叛终归是背叛,而陶健方却不由得思考,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背叛?发自依娜内心的?或者是为了某种原因,她身不由己?
另一个三天后,公司里所有高层人士都在庆贺“聚英”终于击败“安登”,得到那份金额十分庞大的契约。但同样的,也有许多人傻眼。
“安登底标的金额应该高过唐依娜泄漏出去的金额才对,可是开标出来之后,为什么低那么多?”康经理在兴奋之余,仍不禁要怀疑。
“可能是安登里头真的没有能人了吧?还是老天看不下去,真的要灭绝他们那群连作弊都不会的蠢蛋。”魏海伦说话是鲜少留余地的。“搞不好,是唐依娜仿标的时候没弄好,笨的漏掉一个零呢,哈——”魏海伦自鸣得意着。
但陶健方和他的父亲陶老,以及多位经理级的人物全都停住了啜饮庆祝香槟动作,每个人脑海里灵光一闪的都是魏海伦那句自以为聪明的话。
而魏海伦也的确聪明,她居然误打误撞地说中了事实,也无意间平反了依娜所受的冤屈。陶健方调阅过依娜拷贝的那份标单之后,证实依娜的确在给“安登”的标单上动过手脚,也恰如魏海伦所说的,少了一个“零”,情况就这么倒转了过来,依娜反而变成了“聚英”得标的大功臣。
但陶健方还是有不解的地方,他不懂依娜是在什么情况下同意提供拷贝的标单给安登?是受利诱?或受威胁?而陶健方的不解并没有持续多久,这天下班的时候,有两个男人守在“聚英”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等他。
其中较魁梧的那一个,陶健方认得,是霍松。
“陶先生,我们等候你许久了!”霍松微带敌意地说道,但看起来并没有不怀好意的样子。他催促着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上前,又说:“我想你可能没有见过他——唐雅各——依娜的弟弟,你的小舅舅。”
唐雅各?雅各?陶健方注视着眼前这位有着似曾相识的朗眉秀目又略显瑟缩的原住民男孩,同时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蓦的,他记起曾在魏海伦搜证的电话录音里听依娜说过这么一段话:“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相信我,雅各,我爱你!”
做姊姊的安慰弟弟,对弟弟表达爱意并不犯法,但正因为这段暧昧不明的话,导致了陶健方在和依娜摊牌的那晚愤然的侮蔑依娜水性杨花。而这个害他痛苦难堪的“雅各”,居然是依娜的弟弟?他从未谋面的小舅子?
霍松率先说明了来意。“雅各和我是来解释安登这整件事情的始末,我晓得我们给依娜出了一个大难题,却又没有真正去顾及事情的复杂性与严重性……”
霍松相当的有诚意,开始巨细靡遗,一五一十的叙述雅各误入安登、遭安登邓经理等人利用与诬陷,致使入狱、到最后不得不请求依娜帮忙,害的依娜为了救雅各而不得不屈从于安登的威胁……等等的前因后果。
“依娜是无辜的。”霍松不忘强调。
而雅各也一再懊悔地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也慌了,我是原住民的孩子,自由不羁惯了,我怕死了被关在那个铁笼子里。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二姊为了救我,会落得那么凄惨,姊夫……不,陶先生,我们都晓得你和二姊离婚了,但我更晓得她为什么会憔悴枯萎的犹如冬日将残的落叶,那是因为她爱你、深爱你。我知道我错了,我会照姊姊吩咐的,努力去学习承担后果。但我请求你,不要对她那么严苛,我才刚失去我的大姊,我不想再失去我的二姊。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几年每当二姊提起你,脸上总是写满了爱情,她是那么爱你,那么深刻的爱着……”说到最后,雅各显得激动与语无伦次,甚至频频哽咽。
而陶健方完全理解,也完全相信他所说的。
“放心,安登这件事,我会尽一切力量来解决。”他轻拍雅各的肩背,脸上紧若岩石的线条几天以来首次松懈。
雅各深受感动地看着眼前这位风度翩翩又不失自信与威仪的男人,眼底一片茫然。“我想不必了,安登这件事差点就让你和你的公司蒙受重大的损失,我已经够内疚的,不想再亏欠你什么,但我最担心的是我二姊,我希望你能……”
“帮助你,我十分的乐意,你不会亏欠我什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你是依娜的弟弟,而正因为我是如此的深爱着她!所以我也爱她深深爱戴的家人,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虽然当着两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有点肉麻兮兮的,可是陶健方奇异的感觉到,那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雅各男儿的眼泪终于淘气地夺眶而出。“你是说……你会和二姊破镜重圆?”
“我会,但前提是你必须为我指点迷津。依娜……你的二姊目前人在哪里?”陶健方问的好像很漫不经心,但他怎能否认,那股渴望再见依娜的冲动是那么的鲜明。
雅各因他的承诺而高兴地溢于言表。“大姊的火化仪式完成后!二姊原想回部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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