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几亿老百姓都想啥时候吃肉,就啥时候吃肉!你等着,我以后要是再抓农业,搞农场,我还有更多的妙招儿呢!”
就在满腿猪粪的志豪侃侃而谈中国农业畅想曲的时候,一个农民紧张地跑来,喊道:“哎呀,猪倌,不好了!北京有人找你!是解放军,来抓你的吧?”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人找志豪,主要是搞“外调”。
一脸严肃的黑脸解放军,先强调要对组织老实交代,另一个眯缝眼儿说,“我们专程来‘外调’,调查国防部夏天庚,你们的证词很重要。”
柏香茗、志豪坐成一排,接受“外调”。香茗历数夏天庚同志的光荣经历,志豪坚定地下结论:“我说八个字:夏天庚是个好同志!”那个小眯缝眼儿的解放军说:“这个结论是组织给的,不是你能给的。”
志豪说:“我和他是生死之交!”眯缝眼儿有点不怀好意,说:“他可交代你姓苑的很多问题!”志豪是有自己的做人原则的,打算轰他们走,“我成天接待各地来的‘外调’,我实在没时间奉陪,行了,就这样吧,我每天要挑20桶肥料、30桶饲料,我要喂猪了!”眯缝眼儿说:“你们的证词,可关系到夏天庚能不能‘解放’出来!”
香茗一听,拽着丈夫白纸黑字写明白,以防万一。眯缝眼儿再让写证词:“夏天庚历史上是不是不讲政策和党性?犯‘左’倾冒险、右倾保守主义的错误?”
志豪一听,气呼呼地指着他,“你好好给我记录:夏天庚,历史清白,对敌斗争坚决!我们那个年代在毛主席领导下打倒小日本、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是事实吧?什么谁‘左倾’谁‘右倾’了?狗屁!这样的同志应当第一个解放他!”眯缝眼儿接着问得更具体,“是不是有人说他跟土匪打交道,随便杀人?坚持要杀一个统战对象刘金鱼,瘤子哥?”香茗忙纠正说:“他没有违反政策。我在现场。”
志豪生气地说,“你还咋具体?这样,你回去先让他脱了衣服、脱裤子,你看他屁股上的伤疤,军人身上有多少伤疤就有多少奖章。他左大腿屁股上有伤,是我大天用油布条像是擦枪一样,捅来捅去,用我的偏方治好的。那罪遭的!这样的人,功劳,苦劳,疲劳全都有!流血,流汗,你怎么能让他流汨?你不相信我,你可查查1947年当时四野的《战地快报》,有他的报道,他是英雄!你去一查,就知道该信谁了!”
志豪绝对想+到,他的这些证词在日后所产生的意义。
留在家中的弈凯,天天在音乐学院搞运动的环境下继续作曲。一天黄昏,他和一位女同学,用钥匙拧开八琴房的门,却发现里面用椅子挡住了。当弈凯用力推门,看到瑶瑶和衣躺在长椅上。弈凯心疼地奔到瑶瑶身旁,额头滚烫,问她怎么睡在这儿。弈凯继而发现了她的箱子和牙具,方才知晓瑶瑶每天排练之后无处可去,只能睡在这里。
瑶瑶可怜地蜷缩在椅子上道,“妈妈死后,家被一个造反派占了。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那个男的。造反派的红鼻子说我和你是资产阶级臭气相投的一对!”弈凯不顾一切提起了她的行李,拽着就走,将她带回自己家。
柏香茗天天脸色苍白在地里劳动,突然,眼前一黑,提着大筐的她猛然倒下了。赤脚医生说她是严重胃病,于是,获得造反派的特批,回城看病。志豪深知香茗的胃病非一日之寒,劳动强度大,营养不良加上压抑伤神,元气伤得厉害。眼下,她说自己看病是挡箭牌,就是想回城!
从拥挤不堪的火车站慢慢挪出,香茗的双腿好似灌满了铅。家中一片凄凉,她亦无喜无悲,刚一回城,柏香茗受丈大的嘱托,第一件事是立即先去探望老金。晚上,香茗提着两只母鸡摸到了他家,说:“老金,我回来了,东西也带不了多少,这是给你的。”
老金没想到,愣愣地看着髡角花白的她,再看两只老母鸡,感动得说不出话。香茗说:“是苑志豪让你补养身子的,知道你还在默默地工作着。”老金提着鸡,苦笑道:“赶快藏起来,不然,他们要说,这是修正主义的糖衣炮弹了!”
香茗以回来看病为借口回到沪江,可她为志豪回城的事情不停奔走着,生生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带回来仅剩的一只母鸡,被一根小绳子拴着,香茗不舍得吃,等它下蛋。插队的亦佳回家探亲,亲眼目睹了妈妈变得苍老和憔悴,甚至还吐血了,吓得她难过地大哭。香茗看了看痰盂,镇静地嘱咐女儿别告诉爸爸。
香茗还有更发愁的事儿,假如当父亲的回城后知晓儿子沉浸在他的爱情世界,肯定将爆发更激烈的战争。可弈凯不听妈妈的劝,天天除了作曲,就是举着爸爸的德国蔡司照相机给瑶瑶拍照。听妈妈说瑶瑶往后不能住在自己家,弈凯十分焦虑,瑶瑶她没地方去,可父亲的家规也是铁的律条。
志豪回来的前夜,香茗跟儿子和瑶瑶认真地谈了一次心,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孩子。可你爸他打心眼里反对你们恋爱,他的脾气你知道。”这时的瑶瑶才如梦初醒。可是她,乱世之中,又能在何处栖身呢?
第二天,弈凯收拾了行李,拉着女友,坚决地要一起搬到琴房去住。香茗不忍心地追上,给弈凯和瑶瑶带上一点全国通用粮票,瑶瑶接过粮票,背过身悄悄抹眼泪。
弈凯说,“在我心里,妈妈才是真止的家长!我爸他哪是严父,他就是一个军阀,就是暴君!”
为了庆祝志豪回家,香茗特地杀了那只下蛋的母鸡,炖了一锅油汪汪的鸡汤,一家人似乎有一个世纪没聚餐了。几个孩子也请假回家,看着围坐在身边的亲人们那兴奋的笑容,志豪和香茗都笑得苦涩。志豪很想说点什么,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昔日他是最喜欢在餐桌上给全家人“训话”的,此刻,他木然地吃饭、喝汤,貌似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香茗看得很明白,她偷偷扭脸抹去了滴滴泪珠。
4
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大伦的处境比志豪和香茗更不堪。天天拿着扫帚,遇到自己的徒弟他都不敢说一句话。大伦只能悄悄跟他提出,“我和你师母身体技艺都正当年,想演戏。”徙弟为难地说:“师傅哦,我不能叫您师傅了。我还是叫您大号了啊,对不住您,师傅,如今都是体现工农兵,正面人物,您是个丑角,这没合适的角色给您。丑儿,都是反派,眼下反映‘高大全’还来不及。再说,您演反派也不够格。”大伦追上徒弟,又问:“我拉琴总行了吧?我是个好琴师呀。”徙弟说:“拉琴也不行。您看,《红灯记》都钢琴伴奏了,交响乐了,洋为中用,占为今用啦。”大伦追问:“你师母的戏有对路的?”徒弟冷冷地摇头道:“对路啥,才子佳人,死了心吧。”
正在打扫厕所的雪凌,听到这话,一下子晕倒了……
这一天,医院里,大伦取药恰巧遇到了香茗,而香茗面色苍白的样子让他凛然一寒。大伦心疼地问她怎么这么瘦弱?香茗说:“是胃病,老毛病了。”大伦说雪凌她也病了很久,是抑郁型神经官能症。雪凌正好出来,有点神经质地看人,两眼发直。香茗看到她上身穿的竟然是一件戏装……
志豪回城了,可心情沮丧得无法解脱。他痛恨时光被白白荒废。过去与他相关相近的人地都远远地躲避着,只有大伦赶来看望,送来了抚慰和同情,他不以荣辱待己,也不论成败待人。见到他的那一天,志豪依旧是木然和沉默。大伦也不计较,他对香茗说,“挨过整的人都这样,不爱说笑了,日后就好啦!”
回到城里,香茗发现无事可做的丈夫变了一个人,一不发火,二不说话,惦记他那一摊子,光练字,以前爱出门逛地摊,现在也不去了,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见志豪泥胎一样坐在阳台上,仰头打量着笼子里的蝈蝈。香茗奇怪地自言自语,“他咋天走出家门,提回一只蝈蝈笼子,吵死人的,今天他怎么不嫌吵了,怪事?”志豪对笼子生气道:“哼,买了一个哑巴!”
从弈凯的房中传来了阵阵胡琴声,这小子不管不顾,香茗正准备去制止,回头却发现志豪没有一点反应。香茗紧张地摇动他的肩膀:“志豪,你别这样,你是怎么了?”志豪木然地问:“你说什么?你大声点,怎么蚊子一样的?”
志豪聋了!“志豪,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香茗抱着丈夫大哭,“志豪,你别这样,你是最豁达的,你是我的主心骨,你不能这样呀!”
中医说,志豪是急火攻心导致耳聋了,尽管他表面上始终保持着那种优游的态度,闲逸的情调,写诗作画弄占董。他以此对抗着政治风暴对人心灵的销蚀。
香茗逼着丈夫住院,可志豪不愿去,“我耳聋怕啥,我眼睛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是正好吗?”香茗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道:“你嘴上还乐观,耳朵就是上火发愁。”
在家养病的志豪心里明白,他在家是有很多眼睛盯着,造反派和居委会串通一气,你家来什么人,说什么话,包括吃什么东西,都有人给组织汇报。儿子现在公然敢和瑶瑶在学校“同居”,简直成了新的“大事件”了,他自然对儿子弈凯要管头管脚,大发雷霆。儿子呢,干脆不回家也不照面。志豪来个更加专制的手段——卡掉儿子的每个月15元的伙食费。本来就可怜的伙食费,是要养活自己和瑶瑶的呀,弈凯对父亲也来个宁死不屈,父子俩让香茗把嘴皮磨破,心都操碎了。
远在农村插队的儿女,更是香茗心里永远的牵挂。香茗忍着胃痛,缝制邮寄的一个个小包衷,她要给孩子们寄一点改善伙食的东西。每次寄炒面,家里都要花掉一个月的油票定量,自己烧菜都没了油水,清汤寡淡地度日。自己省吃俭用,有一点好吃的,光想着孩子和丈夫了。柏香茗很坦然,走过战争风云的她,正如苏眼镜的评价:除了个性中的硬度,还有更了不起的韧性,对现在的艰辛与苦难,她都不在乎。她为了这个家,还得想方设法弄一点钱,找人给丈夫彻底治治病。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找北京的夏天庚,尽快让志豪恢复工作,事实上她知道他的病根在哪里,只要让他做事,他的病准能好。
此时的老夏,刚刚出来工作。他也在找机会联系老战友。
一天,邹大伦路过学校顺路看望香茗,送一点茶砖和苏打饼干,另外送了民间药方给志豪治疗神经性耳聋。说起了志豪,香茗笑了笑,说只要给他军工任务做,他保证生龙活虎了。她指着茶叶说,就好比这中国茶,不管怎么压缩烘烤,只要遇上了开水,立即舒展释放,汤色芳香。
大伦诧异地问她,“我上班常看见志豪,他在那路口交换像章。”香茗叹气说:“回来干不了啥。本来他就是病号一个,这可好,一根筋,又迷上收藏毛主席像章了。”
大伦对京剧的未来充满了悲观,没想到志豪对前途也如此茫然。志豪为自己的心灵世界找到了一个足以外化的“物”的寄托,他迷恋上了新收藏,远远比当年在战场上找“八大件”更疯魔!
每天,志豪用放大镜研究像章的质地和工艺,一边看一边嘟嘟嚷嚷地评价这个工艺加工不错,那个艺术眼光低劣,用的是什么铝?看着满世界的红彤彤的铝制像章,他无可奈何而又痛心地说,“还是军队财大气粗,海陆空三军制造的像章美轮美奂。各个军兵种展开竞赛,像章上有飞机、大炮、火箭、导弹、潜艇,一目了然,带有兵种符号。国防工业系统,有的是铝材、高级工程师和技术员,外带精密仪器、上千人的熟练工种,中国造军舰的材料,造飞机的材料都干了这个,能不是一流的嘛!”
香茗在他身边翻看着一沓写好地址的信封,发现一个惊人之举,各驻京办事处、驻沪办事处……中国一切生产毛主席像章的地方。他都写过信去!志豪说,“搜遍天下,五湖四海的像章,我都要!”香茗说:“你又魔怔了?还要收藏多少像章?”
志豪告诉她,“我收藏别的东西,马上有人给我往上面汇报,说我玩物丧志。我收藏的是毛主席像章,是最革命的行为,看他们还怎么说?你看我写信的结尾必是: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落款:一个老党员。内容千篇一律:索要像章!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必能够换来几枚像章,物有所值。”
志豪的信寄走之后,基本上是有求必应。适逢七一、八一、十一活动、西南铁路施工通车、大型水电站落成典礼、毛主席诞辰纪念日等等,源源不断的新像章便问世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收藏像章文化的专家!
香茗看着丈夫真不明白了,一身傲骨的他,如今写信求讨像章,哪个门槛儿都敢闯,也不清高了,现在一点不怕失去尊严,对谁都敢张口讨。
志豪的固执近乎偏执,世人无人能改变。他深刻的焦虑与锥心之痛也无人能理解。香茗知道,假如没有安放一颗心的寄托,他早晚是要疯了。
一天,志豪正用自制民间土方“白酒泡辣椒”往自己红肿的手背上涂抹。突然,有人咣当推门而入,进门便喊:“老首长!您好啊,看了老首长你的信,我心里放下了大石头,有信就说明你放出来了,没事了!”老张正说着,志豪一下就碰倒了中药碗。老张抱着首长,大呼小叫,让志豪心里发烫,鼻子眼睛都发酸。当年的小张也老了。佝偻着腰的老张拿出整整一大包像章说:“老首长,您看我被啥压弯了腰?我给你送来的宝贝!”志豪捧着,乐得合不上嘴。老张接着说:“公费出差,屁大点事半个时辰就办完了。除了逛逛大城市,就是专程送像章,看看您。我想您了,也想干儿子了。您可别说我偏心啊,这个,专门给我的小进军留的!”
志豪手执放大镜,仔细端详像章,至于老张说的什么,他耳聋并没认真听,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老张提的弈凯,便赌气地说:“你别提那臭小子,他让我心烦!”
老张一时摸不着头脑,张着大嘴,瞪着两眼,莫名其妙地看看志豪,又看看香茗,愣住了。香茗赶快打圆场,招呼老张坐下喝茶,有意地岔开话题,询问起在京和外地的老战友们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