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带着谢漪宁回了家,又指点了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之后,吕时阳将钥匙放在桌上便离开了。谢漪宁先是给曹一一发了个短信,然后草草刷了牙洗了脸就钻到了被子里去。
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被子。却无处不流露出熟悉的气息。
好像,名叫吕时阳的主人,无处不在一样。
谢漪宁在床上辗转着,怎么都没有睡意。刚才谢爸爸的电话还在耳边回响。
“小宁,你外公怕是不好了。”谢爸爸说,“你不用回来,这么晚了,也没什么车子,回来了也帮不上忙,还是在学校里吧。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
什么消息?
无非就是一个字,一个状态,一个,怎么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谢漪宁想过不顾爸爸的话打车一路回家。也不会耗费多少时间。但是她又没有。从未接触过这么近距离的死亡的威胁。仿佛凑近点就能看见死神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亲人床边。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躲避。内心的潜意识里固执地以为,只要不看到,便不是真的。
一句话、一条信息,远远比一桩亲眼目睹的事实,要好接受得多。
这么鬼使神差地,带着些惧怕,带着些侥幸。谢漪宁看着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里透进来的月光,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噗”地一声。
睁开眼的动作仿佛有了声响。
谢漪宁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只觉得格外的清醒。从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梦境里头转醒,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了。应该是个很难过的梦吧,不然为什么心里头会觉得空落落的。
伸手从床头抓过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一点零五分。谢漪宁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在了枕头边,闭上眼睛,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临睡着时,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就这么木知木觉的,再睁眼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谢漪宁猛地坐起身来,有些颤抖地抓过手机,神色间,甚是无措。
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听着那边漫长的“嘟嘟”声,好像自己的呼吸被这声响牵制着,若它断了自己也就死去。
但是,一直到忙音响起,都没有人接听,谢漪宁心情复杂地按下了挂断。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谢漪宁安静了一会儿,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吕时阳带着睡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谢漪宁登时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夜里,终于迎来了第一道曙光。“小宁?”
“嗯,是我。”谢漪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怎么了?”吕时阳的声音清醒了不少。
“没,没什么……”谢漪宁捏着手机,整个人蜷缩着,看着被套上蓝白的格子,“我……”
“你怎么了?”吕时阳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问,虽然焦急,却还是保持着耐心。
“我刚给我爸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谢漪宁没头没脑扔出一句话,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你电话不要挂断,我现在过来。”吕时阳用不容否决的语气说。
51
等待的时间里,谢漪宁只是蜷缩起身体坐在床上,原本温热的身体也因着这样的举动而变得逐渐的冰冷。当响起门铃声的时候,已经麻木的四肢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出去,打开门,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来人,就被带进一个暖暖的怀抱。
“怎么这么冷了。”吕时阳的语气带着责备的心疼。谢漪宁只是呼吸着这让人安定的气息,由他将自己带回卧室塞进已经没有温度的被窝里。
“我去烧热水,给你冲个热水袋。”吕时阳说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走,怎知还没迈开步子,就被拉住了手。
“不冷,真的。”谢漪宁抬起头看着他,神色里带着恳求。现在她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热水袋,而是,有一个人在身边,仅仅是,吕时阳,在身边,而已。
“好。”那样的眼神像是把刀,在心口划开一道道的口子,还不甘心地反复割着。吕时阳叹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爸爸打来电话,说,外公不太好了……”谢漪宁侧过身,看着窗帘间的缝隙,外头的世界已经微微亮了起来,孤独了一夜的路灯终于收敛起它的光,重新沉寂。“刚才我给爸爸打电话,没有人接。我觉得,是外公出事了。”谢漪宁说着,语气平静,好像这件事情与她无关一般。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后来真的看到了灵堂、看到了遗体、甚至站在焚火炉外头、站在墓碑旁看着骨灰盒被放下去。虽然是慢慢接受了外公已经离去的事实,但仍然会有一种恍惚——死掉的这个是一个陌生人,不是自己的亲人,不是自己离开前还活生生的那个人。
“后来呢?”吕时阳问,“没有再打过么?”
谢漪宁摇摇头。
吕时阳从枕头边拿起手机,翻开电话簿找到联系人后按下了通话键。感觉谢漪宁握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一些,听着耳边漫长的仿若永恒的“嘟嘟”声,一直到它消失。
“没人接。”他放下电话看着谢漪宁,“再打打看你妈妈的?”
谢漪宁虽然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那神色似乎更加紧张了些,但得到的还是同一个结果——无人应答。
“算了。”谢漪宁叹息一声,从吕时阳手里拿走了手机,“不打了。”
“那睡觉吧。现在才四点半,再睡一会儿吧。”吕时阳伸手替她掖紧了被子。
“那你呢?”谢漪宁顺从地点了点头,又问。
“我在这里陪你。”吕时阳露出一枚安慰的笑容。
“嗯。”谢漪宁应了一声,随即闭上了眼睛。吕时阳靠在床头坐着,低头望着谢漪宁的睡颜,时不时伸手抚平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大抵是人在睡眠时候喜欢靠近热源的关系,没过多久,谢漪宁便靠在了吕时阳的身上。
大抵是这样被信赖的感觉太过美好,也许是一早起来还有些犯困。随着外头渐渐升起的太阳,吕时阳也有些支撑不住倚在床头睡了过去。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谢漪宁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安静下来。依旧熟睡着的吕时阳已经从床头滑了下来,弯起背,和谢漪宁额头抵着额头,手依旧牢牢地牵着,人却大半睡在被子外头,大抵是有些冷了,所以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谢漪宁将一半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然后才注视着这一张脸孔。
睡着时候的吕时阳更像是一个孩子,好像中间缺失的这十几年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还是那个睡在自己隔壁床的男孩子,而自己也依旧是穿着漂亮公主裙的小女孩。什么都没有开始,什么都不曾失去,什么都无需面对。那些羡慕年幼时光美好的人大概是留恋那时候的自由自在毫无责任压力之类的吧。谢漪宁一直都不觉得自己长大了,或者是独立了。她以为一切都不曾变,她肩上也从未有过负担。她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还被保护着的孩子,即便有时候她并不愿意承认。
只是,再以为再从未,也是要或主动或被迫去承受的。死亡,是无法回避的课题。那些在电视里头小说里面被演绎地轰轰烈烈威武雄壮的死亡,为什么当它隐约靠近的时候,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手机的震动切断了她的目光,谢漪宁微微撑起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这个举动却惊醒了吕时阳。
“早。”吕时阳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绽放开一个笑容,说。
“早。”谢漪宁略微一愣,也回了一声。然后才低下头看短信。
“小宁,外公走了。你放学后直接去外婆家吧。”谢妈妈发来的短信里头看不出情绪,好像就是寻常的吩咐,就像是让她放学时候顺路去买一瓶酱油回来一样的自然。
谢漪宁握着手机,愣愣地盯着屏幕,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走了”,这个经常被代替“死”字的词汇,她居然用了一分钟才大致体会到了它的意思。
走了。没了。去世了。驾鹤西游了。
归根结底,就是,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生命的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从前许下的承诺也一并被删除了,留在脑海里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消失不见。那曾经听着自己说“外公,等我赚了第一笔钱就给你买衣服”微笑不语的人再也不会坐在那张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晒着太阳等着自己去看他了。他也不会穿上自己给他买的衣服,看不到她每一次成长。
甚至,连平时最常说的“去外公家”,以后都要慢慢习惯变成,“去外婆家。”
这些琐碎的不能习惯的情绪,拼凑出外公去世后的大致模样。
不会是假的吧?
谢漪宁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愈来愈强烈,仿佛要成为不可反驳的事实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向后一仰,便靠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小宁。”
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话。
“小宁,没事的。”
有人有规律地拍着自己的背。
“小宁,你在想什么?你说句话,小宁……”
“我要回去了。”谢漪宁深吸一口气,挣脱出怀抱看着吕时阳。
“好,我送你回去。”
外婆家似乎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但是却有什么事不同的了。谢漪宁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朝站在不远处的吕时阳挥了挥手,独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阵让人晕眩的诵佛声铺头盖脸而来,谢漪宁一抬起头,就望见那放着外公遗像的灵堂。
两旁的蜡烛烧的欢畅,中间的香炉里插着一束香。灵堂上遗像前放着几盘水果和菜肴。
“小宁来啦。”舅妈第一个看到谢漪宁,“去给外公磕头。”
谢漪宁只听到耳边“哄”的一声响起——什么时候,外公竟然是要自己去磕头的了?像是那些祭日里头跪拜的老祖宗一般。
但是,身体却仿佛不需要大脑指挥一般的,走上前,双手合十跪了下来,恭敬地磕了几个头,又站起来,拜了一拜。“上香吧。”表姐红着眼眶,在一旁指导。
又上了香。有些呆呆地看着外公微笑的模样。黑白的照片,像是再也没有气息的记忆。谢漪宁被表姐带到一旁,一起折着元宝。
“你妈太累了,你爸爸带着她去休息了。”表姐的声音是沙哑的,一面折着元宝一面说。
“嗯。”谢漪宁点点头。
“外公是今天早上一点多走的。”过了一会儿,表姐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你不在也好。他已经谁都不认得了。话也说不出来……”表姐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锡箔纸,双手捂着眼睛,谢漪宁只看到有无色的液体从指缝里头流了下来。
这一刻,她才隐约感受到了“外公走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你不在也好,不然你会被吓到的。真的,他谁都不认得了……”表姐的嘴里一直支吾着这一句话。谢漪宁的脑海里回想着那苍白的病房,迅速消瘦下来的外公,还有那谁都不认得了、话也说不出来的描述……直到有温热的触感落在手指上,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忍不住哭了。
52
回到寝室的时候,谢漪宁忍不住深吸一口飘散着洗面奶、洗发水、牙膏等种种莫名其妙香味的房间,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两天时间里头,祭拜、追悼会、出殡、焚化遗体、下葬……一大堆的事情铺天盖地而来,压在了亲人逝世的悲伤之上,使得这样的情绪格外的沉重了些。
“谢老师回来啦。”许晓婕第一个抬起头看着谢漪宁,“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嗯,回来了。”谢漪宁将东西放在了桌上,耳边还是怎么也念不完的诵经声。被拖长了的南无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像是一条链子,将人引向往生。
谢漪宁累了。身体或者心理,都累得很。
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这么多眼泪的,只要想起一点点关于外公的事情,就会哭。明明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她还安静的扶着虚弱的谢妈妈——对于那时候的她而言,外公去世这个事实似乎还存在着些微的被推翻的可能。但是等到她站在殡仪馆里,站在亲属的第一排,看着男家眷一起扶着那装了遗体的容器徐徐走出来。听着舅舅用僵硬地普通话念着外公的生平,她才最终认清了事实——外公死了。外公毫无气息地躺在了眼前的那个玻璃罩下的棺材里。不久后就会被送去火化,然后埋入地下。成了又一个每年清明来拜上一拜的先人。
眼泪终于止不住留下来的时候是在瞻仰遗体的时候。谢漪宁抓着表哥的手,怎么都不敢靠近。只瞥了几眼,瞧见花团锦簇中躺着的早已瘦的不像话的人。闭着眼睛,嘴唇鲜红,苍白的脸颊涂着妖艳的胭脂。谢漪宁只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问自己一句,为什么那一天就你一个人不在?
是的。她害怕了。
害怕死亡。
也害怕着所有和死亡相关的东西,比如漫长的念经声,比如冰冷的被涂上生硬颜色的遗体。
那一天的一点,她突然醒过来。是因为感应到了外公的离去么?
谢漪宁心中有着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种愧疚的心情她宁愿好好地藏着,不要被看穿才好。
谢妈妈在殡仪馆也哭得几乎晕了过去,却执意要去焚化炉那儿看着。谢漪宁抽泣着扶着她一路走去,听着她碎碎的念叨,只觉得自己不孝极了。口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两下——有消息来了——她轻轻抿了抿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站在了焚化室外。
再也没有了。连让人缅怀的曾经被居住过的身体也化作了灰烬。
看着骨灰盒下葬的时候,谢漪宁只觉得东海的风挂在脸上生疼。一种凌烈的气息弥漫在四周。
外婆将一碗红烧肉放在了墓碑前,嘀嘀咕咕着,“老头子闭眼前一直说要吃红烧肉。我说不能吃的呀,医生不让吃,等你好了我再烧给你吃……可是现在……哎,你慢慢吃吧,想吃什么来告诉我,我都给你送过去……”
谢漪宁的眼前又模糊了起来,外婆的背影愈发的模糊了。
回去的路上,隐约听到一个亲戚说“小女儿家的小姑娘很孝顺,哭得多伤心”。谢漪宁倚在车窗上不由得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这不是孝顺,更恰当的,是愧疚。只是,谁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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