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到底。
在精神和肉体上依赖需求,超越现实种种。但这种依赖需求,最终又被现实扑击。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情感所持有的天性缺陷。如果以所缺陷和匮乏的轮廓相爱,不能相贴重合,只能是断裂。我们向往和爱悦天上飞翔以及闪耀的东西,但我们只能站在地上。
庆长意识到她和清池的关系,注定的自相矛盾。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无解,一种毫无出路的绝境。
清池发来短信,或者打来电话,她不再接应。只发过一条短信给他:我们彼此拖拉旷日持久。我认定自己在感情不拥有中间路线。我也看到你做出选择。让我们各自平静存活。不再联系。
发出之后,她更换手机号码。他务必会继续寻找她,但找也无用。他已不具备力气去承担和容纳她在他感情中的存在。她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对她来说,太弱了。只是如此而已。
她只要一份单纯的感情,一个单纯的爱人。清池教她开放自己迎接另一个生命的能量和灵魂进入内心,这沉痛实践带来伤害。他的肉身在世间不过如她一般千疮百孔地存在,软弱,贪心,推卸,逃避,无力承担。即使她看穿他作为一个俗世男子所具有的矛盾百出的情感特性,即使她早已知道这段歧恋突破世俗规则难以被容纳理解,他们的关系里,有一部分始终超越其上。
第五十六章 庆长。我身不由已
冰天雪地陌生异乡,他千里迢迢赶赴她身旁。凌晨在逼仄简陋的房间里醒来,看到手被另一双手紧紧交握,一刻也不松懈,从未有过的安全笃定。世界再如何荒芜无边,脚下深渊不可探测,又有何关系。她找到一处火源,靠近它,以火光照亮身心,暂时苟且偷生。没有他,她孤立无援。
感情即便单纯强烈,在现实的严酷和客观性之前依旧处处碰壁,没有出路。最终只能采取自保各奔东西。无路可走,回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在无爱的境地里,才能获得沉睡、治愈、休憩。如果说这是自私,她早已看透自己和他人种种被妄想和幻觉所包裹着的自私。就让这无解的自私进行到底,走向破碎。除了冷眼观望被碾压而过的挫败和碎裂的自我的尸体,没有他途。
彻底撤离对他的幻想、期待和憧憬,同时撤离她对彼此人性的质疑和拷问。
一颗心,每天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
疼痛,虚弱,不能自主。一种从内到外的抽离和剥取。无力感。发不出声音,也不再思考。身体,心,被压缩成单薄一片,只余下存活本能。独自度过一个月。默默无言,日以继夜对着电脑工作,吃很少的食物。困倦到极点,衣服未脱,灌下半瓶酒,躺倒床上入睡。无人对话,无人消解,无人分担,无人介意。这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而她,除了以工作、酗酒、麻醉、忍受煎熬度日,已找不出其他任何方式可以失去清醒,对抗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被磨炼过的心理上的坚毅,恐怕早已无法支撑。她是对苦难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的人,她一贯如此。
即便如此,呵,也只有被真正伤害过,或者伤害过自己的人,才会明了这种克制和沉默,是一种怎样的负荷。整夜无法入睡,旧日记忆摧毁心脏,理性即使再清醒、自知、分明,感性在某些瞬间如洪水猛兽绝不相饶。无望,对背叛和放弃的怨恨,对爱的渴慕,留恋,惋惜,悲伤,失落,激愤,勉强,无奈……泪流满面,失眠深夜几近觉得无力存活于世。
所有混沌而剧烈的情绪像大海潮水起伏、交叠、变幻。有时她能够旁观这些潮起潮落,有时被翻滚其中无法自拔。爱的熄灭令人毛骨悚然浑身碎裂,就这样被沉默凌迟。在意识到有求死之心时,她把厨房里所有刀具锁进抽屉。
清晨醒来,看到自己依旧存在,镜中女子消沉苍白,但始终神情镇定。日复一日,丝绒布一旦撕裂,严酷生硬的现实便成为架起脆弱肉身的庞大机器,冰冷,创痛,无可回避。以绝不饶恕的力度和重量,在崭新开始的每一天,重复碾压和揉搓这虚弱仅存自保的生命。
一个晚上,她独自在酒吧喝酒。喝至心跳惊惶,手心发颤,感觉神经麻痹。凌晨3点打车回家,无法分辨街道位置,只是瘫倒在后座上,任玻璃窗外吹来凉风,眼睛里泪水没有知觉源源不断滑落。司机发现她一直说不清楚位置,车子来回兜转几圈,只能下车问询路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付费下车,脚步并不踉跄。冷静拿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间。还有半瓶剩余的威士忌,倒在玻璃杯子里,如同喝水一般快速吞下。又倒出第二杯,快速喝掉。
倒在床上,把肉身扔进麻痹之中。
庆长,你在这个世界上,追寻的是情感和温暖吗。你可知道它们无常、脆弱、碎裂、虚空。我们不可能为情爱而活,它充满幻相。它出发于自私软弱的个体,它不是解脱。是。我都明白。但此刻,我不是29岁的周庆长,还有时间深处的自己。内心缺失和陷落的黑色团块,尽其所能隐藏在封闭角落,如今被一一掀开。我不是在跟一段关系做斗争,是在跟自我做斗争。遭遇自己,迎头痛击,这是必经的道路。
意识模糊的脑袋里出现清晰异常一段对话。同时,她被一种混沌而剧烈的力量牵扯,身不由己,只知道此刻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一定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对。要感觉到肉体的疼痛,让心致死。
没有开灯,跌跌撞撞摸到桌子边,打开平时锁住的抽屉,从刀具中抽出一柄水果刀。心里没有任何畏惧或犹豫,把刀刃搁在左手手腕上,割划,刺破,血液渗出滴淌。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床上。
酒精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远而迟钝。全身如同被麻木硬壳包裹,内心有一个缺口却被无声分裂,释放出被百般压抑克制的自我。来回翻身,四肢难以自禁抽搐,身体上下弹动,颤抖无法自控。胸口迸发出失去意识的喘息和嚎叫。这样惨痛的自我爆发,在没有酒精的时候,会被理性和羞耻所克制。但此刻,躯体内所有情感,随着这振动和嚎叫释放出来,痛快淋漓,无可救药。如同坠入地狱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这需要用如此强烈的痛苦去偿还的畸恋。人身不由己,没有可能逃避,只能被索债,直到终结。她像濒临死亡的野兽,发出嘶吼和挣扎。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力气去消耗和伤害自己。也许,她试图让心里那头以痛苦和黑暗喂食存活的野兽死去。周庆长需要死而复生,周庆长必须死去一次。
她给定山拨了电话。这是她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凭靠的人。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却不需要也无知觉。她神志迟钝,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却必须要对一个人说话。
她说,定山,我对你说过的话依然正确。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知道情爱欢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纵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哪怕一丝丝光线渗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说,我被长年积累的孤独打败,输给一直匮乏的对情感和温暖的需索,同时也屈服于情欲和幻相之下。这是我注定的沉沦。
她说,我因此知道,我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定山即刻赶到。床铺上的斑斑血迹和她酗酒自残的放任,使他把她带走的意愿异常坚定。她住到他的家里。他守着她,煮米粥,熬蔬菜汤。待在她身边,默默无言。她食不下咽,体重迅速减轻,日渐消瘦,只是长时间睡觉。仿佛不愿意从昏睡中归来,以此逃遁赤裸裸暴露的现实的机器。
第五十七章 庆长。宁可失去他
有时深夜,他走到她床边,轻轻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弱地点点头,他便走开,去看电视或打扫厨房。有时凌晨,他又过来问她,庆长,还是这样难吗。她在微微发亮的天色里依旧是点头,他再次走开。直到某天她能够开始交流。
他说,庆长,人不做违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离开他是不对的。可以去争取他,放下自尊,丢弃猜疑,找他谈一次。假设只有感情才能够让你完整,为什么不设法去得到。
她冷静下来之后变得自知,说,我与他情感模式不同。我需要纯粹坚定完整确认的感情。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肯定是一种悲剧,但我不能说服自己放弃。这是我的信念。如果我接受他随机自保平衡分裂的态度,那是妥协和屈服。我无法做到。定山。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他的方式令我觉得不完整,不彻底,是一种自欺和受辱。我宁可失去他。
他说,实际状况复杂,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为何不给予他耐心和时间。
她说,我并非对时间失去耐心。等他10年都没有问题。但我对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其实并未对这份感情持有信念。我不需要表演、戏剧和娱乐,我要的是确认和证明。我知道这种方式太刚烈,僵化保守,独断固执,它会被折断而不会有结果。但我愿意接受这结局。当下我所能够做的,就是承认失败,保持安静,试图自愈。
他说,那么,你好好休息,尝试让自己复原。虽然痛苦,但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时间是最好良药。一天一天过去,所有创痛和破碎,终究会得到平息。也不过是如此。
他带来的情感,像火光一样被点燃,满天烟火绽放。熄灭之时,却看到处境之荒芜败落更为急切逼真。她清楚对他的放弃,是对自我的一种放弃。与他的终结,使她不再确定在世界上的位置,只能随波逐流。即便如此,她要勉强并且用力支撑,继续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灭。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着生活下去。
她没有再回去住所。按照定山的意愿,退掉房子,与他同住。定山愿意照顾她。对她而言,她也担心清池回国之后去租住房子找她。安顿下来之后,需要更多内容和行动让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忆和情绪。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国人开设的私人性质孤儿院做义工,给残疾孩子洗澡洗头剪指甲喂饭,与他们说话。庆长长久以来,觉得有社交障碍,一贯不擅交际,对人常常无话可说。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这份工作她却可承担,对着幼小病弱孩子,无需刻意,纯真之处自有心领神会。你一句,我一句,话题无穷尽。地上蚂蚁,花朵露水,光束中的尘埃,雨水声响,手指数目,衣服颜色……样样都可耐心对答半日。
她教他们背古诗。第一首是《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大声读它,就觉得简单明了20个汉字,足够把人的一生道尽,把前世过去和未来一一安排就位。
这首古诗具备光线一般的禅性。通透,清明,概括洞穿万物。如同从“空”中捎来的一封信,这句话来自一个日本和尚。那段时间,她以阅读禅书打发闲暇。在这封信里,她读到关于时间和心得的信息。读到童年时迎石阶而上的路途,飘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风轻轻吹散又飘落到空谷。读到内心如水波轻轻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爱并未失去干涸,而只是被损伤和隐藏。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低,孩子们逐个入睡。轻轻抚摸柔软的小小身体,闻到只属于孩童的幼小发丝和肌肤的气味,纯洁芳香如同幼兽的气味。空气慢慢静寂,只听到嗓音低微振动。
不知不觉,一头漆黑浓密的直发越发地长了,抵达腰际。她从不去理发店修剪,只是小心清洗和梳理。有时把它编成一根印度式的粗长辫子,发丝中缠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就这样,度过夏天的30岁生日。
人会在瞬间变老。庆长真正地觉得自己老了。
第五十八章 信得。夜航与书
16岁,她独自去英国读书。大学报考分子生物学,没有选择其他热门专业。这门学科试图了解生命现象本质及其客观构造。感性,灵性,意识,情绪,情感,这些组成,她经由与贞谅共同生活,已触摸到此中结实血肉。把所有经验,先大力织成一块平衡光滑的织物,再慢慢切割它的经纬,剖析它的纤维属性。也许她一直渴望能够更广阔和客观地检视自己。
在过程中,只是逐渐感受到幻灭。理论对了解自我质地没有最终帮助。贞谅赋予她颠沛流离四处游荡的童年,已成为内心观念的坚硬基石。她只信任身体力行得以检验的真实事物和直接经验。
伦敦是阴郁而不存亲近的城市。古老建筑,人群面无表情生疏有礼,性情的保守和刻薄,与它无血缘的人无从领会。学校里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欧洲同学,她与他们无话可说。细雨霏霏的气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休息日,她独自带一把长柄雨伞,穿黑色大衣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铁穿梭整座城,逛遍博物馆,美术馆,教堂,广场,集市……所有大街小巷。用脚步丈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疲惫时,走进街角咖啡店买一杯热咖啡,一只夹新鲜奶酪的全麦小圆面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木椅上,看着街景进食,休憩。雨中的古老建筑,清冷轮廓湮没于水雾中。电车开过叮叮当当。耳边略带坚硬腔调的英语嗡嗡作响。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我得到完全的隔绝,因此觉得自由。
20岁,她意识到生命陆续缓慢长出新的结构和部分。她仍旧习惯在眼皮上描出漆黑粗壮的眼线,眉间涂上戏剧化的白粉。皮肤黝黑,东方面孔,一双眼尾细长的漆黑眼睛,单眼皮,眼神高远冷淡。十年如一日,始终是齐眉刘海的浓密长发。她来自高山上与世隔绝的少数民族村庄,唯一留存下来的样本。同学老师以为她是日本人或韩国人。她说她是中国人,他们会问她来自中国哪里。她无法说明经历,生性严肃,不爱插科打诨嬉笑过场,于是从不解释也无说明。很多人因此认为她倨傲。
她的确无法轻易说清内心容量。那里隐藏的黑暗深沉难辨。
跟身边同龄人并不靠近,几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层面。她少年时想要和贞谅反向而走,在临远积极投身友谊寻找伴侣,成年之后却自动放弃。投靠人群需要付出太大代价。事实上,她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