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规则是,你从哪里来,你就依旧待在哪里。她不服输。这代价至为巨大。冬天,她在医院里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她几次试图自杀,最终被带回北京,接受医生治疗,尝试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顾她。她内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时间去控制、转化、消解。她开始织布,以此清洁和平静自己。她做得很好。在感觉被治愈之后,她领养了你。
她问,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和孩子。
他说,她在治疗中有部分失忆。记得其他,唯独不记得这两个她再没有机会见到的人。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本能的保护。
这样做,是为了得到金钱吗。
不。她希望得到时间。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她那时候年轻,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价也无法侥幸得到。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结束,也依旧会在我们心里留下创痛。
这个一贯冷静体面的男子,倾诉中露出崩塌,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刚抵达卢塞恩。那是个幽静洁净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鹅,古老木桥。她已怀孕,身形还未显现,穿着一条粉白色连身裙,式样很老旧。眼白跟婴儿一样微微发蓝,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们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辫子在后背晃动,上面绑着细细彩色绒线。我从未见到过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我知道,我对她的怜悯将使自己成为她的奴仆。我一直尽力照顾她。她想要的感情是没有的。这样的感情成本太高,没有人愿意并且能够支付。虽然我深爱她,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与贞谅一起去北京到过的公寓,一屋子奢华沉重家具水晶吊灯古董物品,空荡荡大屋洞穴般停滞空气。一对成年男女冷淡客气,静静置置。她听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贞谅与琴药嬉戏玩耍的清脆笑声,轻盈灵动充满活力。他们说话总有机锋,不管做饭还是劳作,乐在其中。点起烛火吃饭,不说什么话,眼睛也能闪闪发亮。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机、喜悦和神秘。激发,生长,燃烧,满足。这让彼此沉溺的欢愉,是迟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吗。如果人原本不该得到脱离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个脱离日常生活范畴的浪子,不想结婚,不适合厮守,只想游戏人生。贞谅的生活从无选择,往前走,是断崖深渊,往后退,是漫漫夜路。三个男人,一个给了她经历和物质,一个给予她照顾保护,只有琴药,令她得到快乐,也最终令她幻灭。
他们本该在一起,嬉戏世间,秉烛夜游,打发现世庸常黯淡。贞谅对无常和虚空早有识别,却试图证实还能获得新生。对方无力承担她的期望。他试图脱离常规限制藩篱秩序,拒绝面对事物苟延残喘原形毕露。他们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渐陷落沉没到底。
最终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后起身前往伦敦。等待间隙打发时间,在机场书店看到刚刚上柜一本新书。
她平素不读国内作者小说,阅读书目极为冷僻,大多是古书以及专业学科的著作。人的时间无多,只能读有用或确实喜爱的书。其他的碰都不用碰,这是她的态度。这本书,没有作者照片,没有推荐,也没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备受关注和争议的畅销作家。她的第一本书,一个由六个小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是《六段》。
第六十一章 信得。让人破碎
登机还有几分钟。她随手拿起翻动一页,读到它的题句来自诗人里尔克。
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
快速浏览其中一篇小说,她决定买下它。这是离开中国之前,她读到的最后一本中文写作的书。
她把书塞入行李箱。一只黑色箱子打包完整16岁之前的生活。行囊里不过是衣服、书籍、地图册、素描、照片。她的手上戴着那枚贞谅的戒指。这戒指代表过什么,爱而不得的无奈,人世的残酷和冷硬,还是一个人试图对抗世间所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觉得贞谅与世无争,简朴自足,如此形式优雅而完整的骄傲。她们从未为生计忧虑,或为衣食住行对别人低声下气,不需要小心翼翼应对敷衍这人世。
最终,这忠于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后,却是以沉痛的降服作为代价。
深夜机场,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旷夜色中飞机起落,询问自己,是否还会再回来。前途苍茫不明,只能对它顺服。接受在13个小时之后,抵达1万公里之外的欧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边,另一端,在肤色语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历史中存在。她的过往将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这是她人生中注定的无数出发当中的再一次。凌晨1点半,夹杂在神情疲惫哈欠连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将穿越漆黑夜空飞往欧洲的大型客机。
她说,我在飞机上读完《六段》。一盏小小阅读灯照亮航程,有时读得睡过去,醒过来之后继续翻页。有时思绪翻涌,不能自制。有时则心平如镜,无心无想。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满细碎线头般的对照和连接,一直以为自己特别,但并非孤立。人与人如同分叉小径的交汇,就内心结构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属性和模式变换无穷。
读完之后她决定把它搁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会再读它,也不认为可以把它处理。她选择把它收藏起来。有些书,读完就可即刻丢弃。有些书会放在枕边一读再读。有些书,适合青天白日亮相在书架。有些书,读完之后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记忆和历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个隐蔽而真实的自我。
事实上,13年之后,她重新又把它取出来。再次读完一遍,并决定写出第一封信给不曾谋面的作者。
她说,如果有一种结局是命定,人无法借助任何假定逃离。哪怕貌似逃离,也不过是兜转自我欺骗的小圈子。命运总是静静守候于拐角处,等待你我迎头撞上。即使我们获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设自我欺骗和生活幻象,积极争取斗志昂扬,获得时间。人生照旧铜墙铁壁。
她说,我和历史失去联络,也不流连往事。到了伦敦之后,和一同,琴药,所有故人故事,彻底截断关系。我本能地把心设置成一个机警的平台,观察和过滤随时闯入的思维和情绪,把漂浮不定的幻象如同击打透明气泡一样,生发时即刻自动破碎。一切只当它是浮光掠影,这样才能控制自我。
我见过太多身不由己,情难自禁。这是一种软弱和羞耻。
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与我有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究其本质,也许是彼此满足需求和幻象的关系。如果无法成立,它就将面临孤立、隔绝、断裂、分离、摧毁。人,所有的人,只能静默无声小心翼翼,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缘。
因为对人的世界的无法信任,她放纵于肉体和药物。也谈过数次伤筋动骨的恋爱,都是和年龄大15岁之上的男子。有的是她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艺术家、模特、律师或医生,身份国籍形态截然不同,相同的是,她都曾试图刻意在他们身上寻找少女时代留下烙印的痕迹。她信仰过一个男子的美和光能,信仰过他的自生自灭,无所作为,他的不驯和无情。她幻想自己还能够得到,每次故作投入,竭力燃烧自我,但每次都挫败而终。
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还是单身,最终呈现的都是束缚于大地的庸常之心,拖沓冗长毫无作为。胆小,自私,懦弱,虚伪。属于人世的恋情,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具备超越性。
自我重新回归的时候,总是让人破碎。
22岁,即将毕业。某个起雾冬日清晨,在浴室穿上蕾丝内衣,丝袜,机车皮衣,丝绒短裙,高跟鞋。带着酒精和药物退却之后的头晕及虚空,走出一夜欢爱的男子公寓。楼梯上足音响彻,她感觉灵魂如同从冰冷的海洋深处慢慢浮出。在街边打出租车。玻璃窗中女子脸色青白长发潦草。她能报出的唯一地点是租住房间,除此之外再无去处。街道上掠过坚固颓美的建筑,忘记自己身置何地。
该如何和这个世界建立一种联系,和别人建立一种关系。她不知道。她的青春形同一场无人观看的舞台戏剧,出演唯她一个。观望自己的独角戏,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卖力。
记忆并非胶片式的展出而呈现血肉鲜明的质感。这血肉逐渐拆除溶解,渗透扩展于她的肉身和意识。在梦中她见到旧场景。老挝天花高旷的殖民地风格小房间,夏日午后,她对着百叶窗光影出神。贞谅在旁边小浴室里淋浴。门半开着有水流声音,风扇慢悠悠晃动,她的白色衬裙搭在木椅子背上,轻轻荡起一角轻盈的夏布。她走出门外,来到的却是临远的农舍。贞谅与男子在日光花影中痴迷联结,瞬间跨越生死界限。
她站在古老檀木格扇边。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门分隔,雕饰极为精湛。鹿,蝙蝠,花瓶,莲花,鲤鱼,童子,牡丹,石榴,鸳鸯……种种传统吉祥图案,华丽深邃,如同她无从了解的成长之后的道路。空气中刺鼻的栀子花香气。年少无知,不知道已置身于时间边缘。往前一步,是成人世界的虚无荒凉,退后一步,是孤立的人生。只有这立足的瞬间,天真无邪,天长地远。
第六十二章 信得。琴药得病
又见到与他伫立在水库边上那座亭。雨水声音刚刚平息,湖面荡起波纹,月光下他赤裸的肉体如同花海烂漫。穿着夏布旗袍的女子,从背后伸出手,递与她一束粉白色石竹花,锯齿边缘的花瓣,像一簇栖息的蝴蝶。女子询问,你喜欢花吗。蹲下来与她双目交接,落落寡欢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宁静。
这一个晚上,她觉得需要祈祷。跪下来闭起眼睛,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一个祷告。说出内心话语。说出忏悔、悲伤、秘密以及禁忌。贞谅对她说过,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罪恶、欲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么乏味。但现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须重新学习清洗和舍弃。
她跪在床边,试图说话,酝酿再三,呼吸觉得粗重,却什么都说不出。渐渐,就只有满脸的眼泪倾流,无法自制。
她在这个内心汹涌却说不出一句话的夜晚,陡然感觉到成长。她已是成人,成为和贞谅和琴药一般拥有内心历史的成年人。她将和他们一样,如大海一般波澜不惊隐藏波涛起伏,并因为秘密和创痛闪烁出无尽的暗与美。
也不算专注学业,但升级都顺利。有一种力量映照世间眼睛无法抵达的边际线,涵盖人无法理解和创造的事物。她相信自己对这种力量的感应,来自童年与寺院接近的经历。如同奇幻的镶嵌壁画和佛像,是它朴素无华的一次显示。这种力量,超越图书馆和实验室里百般验证和论证。毕业之后,她放弃继续读硕士,也没有去寻找商业性质的工作。
和以前的情爱癫狂相比,突然失恋很久。生活中再无来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纠葛。百转千折的欲望,被一种刚硬洁净的理性覆盖。她穿越过它的变幻形式,触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轻女孩热烈困惑中的爱慕贪恋混淆。只是很想休息。于是一个人默默度过落空的一年。
之后。她参加一个国际性慈善机构,提供义务工作。接下第一个任务,跟随小组去东南亚少数民族自然村,进行自然环境保护和改良的指导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挝。她再次回到老挝。小组工作基地在万象。每次人员撤离远地村庄的工作,都在万象集中。她没有抽空去琅勃拉邦。童年时候待过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风格白色大房子,阳光炙热气氛淳朴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画的宁静寺庙。它不是她的故乡,只是记忆中一个标记。
她与贞谅的所有旅程,已化身为她的结构不可分离。她无需去求证或试图寻觅回忆。
在万象,工作间隙有两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区靠近寺庙的旅馆里,闲暇时在寺庙学习禅坐和中草药按摩。那日中午,在花园晾晒完衣服,走在小厅,看见一个穿军绿色卡其衬衣的年轻白人男子,正向接待处当地少年打听,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来活动的大象。
他们词不达意纠缠良久,她在旁边观察,走过去对他说,要做此事,离万象较近的是距离82公里的班纳村。大象会在黄昏或晚些去往盐渍地。带上手电筒,月圆之夜会更好,但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如果能够走远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里老龙族的村民以前会让大象干农活。但现在大象越来越少,大象只用来载游客。
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他有浓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净的瞳仁。
她说,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南部村庄住过很长时间。森林小径时常邂逅在搬运木头的大象,现在应该也见不到了。
骄阳如火。正午时分,街巷上游客很少,热带植物在尘土烈日中兀自狂热地开花。他们结伴去西萨格寺。这是她在此地喜欢的一座寺庙。当初暹罗人进攻,扫荡全城,唯独这座庙宇得以保全。低矮精巧的回廊布满小龛壁,摆满各种银制和陶瓷佛像。她脱鞋,赤足走近高旷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经》壁画剥落破损但丝毫无损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图案的优雅装饰。法式水晶枝形吊灯。一座佛像在鲜花烛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让他在殿外的廊柱边等她。她独自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势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来的时候,他问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吗。她说,只是对它表达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长远还能让我看到,这是殊遇。自然,每次过来,我也顺便告诉它我内心的愿望和话语。
在伦敦取到大学录取书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国一次,回去临远。
有人在燕坡水库看见上浮的汽车,打算捞取上来当废铜烂铁处理,却发现副驾驶座上余有一具骨骸。是贞谅开的日本二手车。经过侦查化验,证实是她遗骨。车子坠落之时,车上并非只有贞谅一人。停滞3年的警方调查再次开始。琴药被取保候审。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诉以及出席庭审。
在法庭上她见到分别3年的琴药。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