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一把接过肉,“怕烟灰还吃啥烤肉?没烟灰还有炭灰呢。”说着,拿起一串往嘴里横着一撸,扦子空了,嘴里满了。
郝多钱冲看得瞠目结舌的陈安娜坏笑了一下说:“瞧见没?校长同志。”
这段时间,陈安娜彻底打听明白了,这郝多钱当年是鲍岛的小混混,他哥,也就是郝乐意的亲爹,更不是东西,说黑社会头头那是抬举他,就是一小混混的头目,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要跟这种人的女儿在一起,陈安娜恨不能当年压根就没生过马跃。
陈安娜看着郝多钱,与其说愣了,不如说是傻了,在这些横竖不讲理,拿着龌龊当生存之道的底层小混混跟前,纵使她有千般道理,万般妙计,都无处可施。
那个黄昏,走在街上的陈安娜就像听到天皇宣布战败投降的日本兵,空有一腔战斗的壮志,却张望不见战场在哪里。
虽然找不到马跃和郝乐意,但她可以确定,他们在一起,还同居了。
还没结婚就和马跃同居,陈安娜对郝乐意就更是憎恶了,甚至认为马跃离家出走都是郝乐意挑唆的,因为知道马跃是绩优股,她也就顾不上什么廉耻不廉耻了,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勾引到手。那段时间,陈安娜连班也不上了,到学校点个名就往外跑,像个地道而资深的侦探,满青岛市翻找她的儿子马跃。
她坚决不能输给街头混混的女儿,否则她就不是陈安娜。
此时的马跃,正如刚上战场的士兵,努力适应着实战的残酷,每天早晨精神抖擞地出门,每天傍晚蔫头蔫脑地回家,一回家就扎到沙发上说没意思,好歹他也是一海归啊,单位是个人都拿他当小学徒使唤。郝乐意就宽慰他,见习生本来就相当于学徒嘛,劝他别有海归的优越感,持平常心才更从容,前些年,是海归别人总会高看一眼,可现在遍地海归,还有大批的海归沦落成了“海带”呢。
马跃就蔫蔫地看着她,满眼是被煎熬的无助。
陈安娜依然在不屈不挠地绕世界找儿子,打电话,马跃也接,就是不让她找见人,也不回家,除非她答应他和郝乐意的婚事并善待郝乐意。陈安娜就狠狠地说做梦,最好他们俩藏严密点,否则,她找到他,拿刀把他剁了也不便宜郝乐意。
马跃说:“郝乐意怎么得罪您了,您这么恨她?”
陈安娜说:“我就是恨她看她不顺眼!”
马跃说:“郝乐意怀孕了,妈,我觉得作为一个慈祥的婆婆,您不应该恨您孙子吧。”
向来讲究仪表的陈安娜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哭声滔滔。
从她这一哭,马跃知道,她已经高高举起了手,投降了。
马跃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郝乐意,甚至得意于自己撒的这个谎,简直是谎言里的核武器,可郝乐意觉得用这滥招逼婆婆接受自己,是欺骗,也是不自然的,是婆婆迫于人伦的无奈妥协。
所有的被迫妥协,都藏着深深的不甘,而这不甘,都将变成蒺藜,钝刀割肉地折磨以后的生活。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听马跃的,和他回家,向陈安娜赔礼道歉,恳请她接纳她这个儿媳妇,毕竟陈安娜也不易,马跃说过,他在英国读书的两年半,陈安娜连双新袜子都没舍得给自己买过。
马跃把要带郝乐意回家的事告诉了马光明,希望他能打打前站,安抚好陈安娜,让郝乐意进马家门顺利点,但他和郝乐意已经登记的事,就不要提了,免得惹恼了陈安娜又起波折,反正他们还要办婚礼,等婚礼前,假模假式地说去登记,出去溜一趟就行了,陈安娜总不至于检查结婚证上的日期吧?
这前站到底怎么打?马光明可没少费心思。因为他只是一个倒闭的白酒厂的普通工人,胸无大志,好喝两口,从来没被陈安娜放在眼里,也更没被瞧得起过。
说到这里,我有必要交代一下马光明和陈安娜的婚姻史,免得大家看绕了。
当年,马光明和陈安娜是同一大院的邻居,马光明的爸爸也就是马跃的爷爷是白酒厂工人,1960年挨饿的时候,全院子的街坊邻居们都吃过他偷回来的酒糟,虽然难吃,但总比挨饿强。陈安娜家和马光明家住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陈安娜吃的酒糟比其他邻居多。1960年陈安娜才八岁,只知道饥饿像一头狼,一口一口地咬人吃人,根本不懂得羞臊,只要一听马光明家的门响,就会跑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马光明他爸从怀里掏出饭盒,把偷来的酒糟倒出来,马光明他妈就切上一点青菜、捏上盐再撒把面,拍成一个个小圆饼烙成酸酸臭臭又飘着奇异香味的菜饼,原本是没陈安娜的份的,可马光明他妈不忍心看陈安娜眼巴巴的小样儿,总会给她两个。大陈安娜四岁的马光明是半大小子,正能吃的时候,烙饼还填不饱他和哥哥的肚子呢,还要给陈安娜俩,就很生气,常常是一个白眼一个白眼地往陈安娜身上砸,饥饿让陈安娜只顾得耷拉着眼皮吃、吃……马光明他妈是个善良人,就拍拍马光明的脑袋说:“舍不得饼套不着媳妇,等安娜长大了给你当媳妇。”再和颜悦色地和陈安娜说:“安娜,吃了我们家饼,长大了给我们家光明当媳妇啊。”
陈安娜边吃边点头,满嘴地应承。马光明却气哼哼地说:“这么馋,将来肯定是个馋老婆,我不要!”
事实是长大成年之后的陈安娜,根本就看不上马光明。
陈安娜师范毕业就进中学当老师了,马光明高中没毕业就顶替父亲进了酒厂。陈安娜读师范的时候就和同学谈起了恋爱,据说那男生家很牛,一毕业就出国留学去了,陈安娜一心一意地等了他两三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结婚,人家很干脆地说不回来了,陈安娜说那我怎么办?他说要么你出国要么你另找个人结婚。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把陈安娜给踹进了绝望的坑里,为这,陈安娜吃过安眠药,跳过海,都运气极好地没死成,被救活的陈安娜再也不是过去的陈安娜了,她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看谁都生气,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瞧她笑话……所以她要奋力还击,包括新婚的晚上,她把马光明咬得遍体鳞伤,可马光明还是把她给办了。第二天一早,马光明顶着一脸的咬痕,美滋滋地对街坊邻居们说,等了这些年,值!还他妈是原装的,没拆封。
可陈安娜瞧不起马光明,一个连大学都没上,怎么洗身上也有股酒糟味的大老粗怎么可能是她爱的人,可她还是嫁了,不过是她让人甩了,这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一个男人跳过海吃过安眠药,这些悲壮,都成了难看的狗皮膏药糊在她的青春履历上,那是在没互联网、连电视都不怎么普及、电话是奢侈品的闭塞年代,人就靠咀嚼东家长西家短打发无聊。于是,陈安娜的被甩和自杀,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轰动性新闻,愣是没人敢要她了,因为谁娶她就等于是娶回了流言飞语,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是爱情困难户,只能娶陈安娜这种被人甩过的女人。眼看着陈安娜要剩在家里,陈安娜她妈就急了,左右打量了一圈,发现马光明这小子还没结婚了,年龄上也凑合,就厚着脸皮去找了马光明他妈,结果是马光明他妈支支吾吾地没接茬,倒是马光明说行啊。
马光明自己愿意,他妈拉不住,一个月后,把打扮整齐的陈安娜抱了过来,这婚就算结了。婚纵然是结了,可对马光明这个丈夫,陈安娜这辈子就没放在眼里过。
所以,在说服陈安娜接受郝乐意这个儿媳妇这件事上,马光明知道,就算陈安娜已经做好了开门纳降的准备,就凭他一个人,也压不住场子,就求到了大哥马光远的头上。
马光远说:“这好办,你们家安娜这人,什么都不好,就好个面子。”
马光远的主意是摆一桌大大的面子,他们全家加马光明全家,当然包括郝乐意,一起吃顿团圆饭,欢迎郝乐意这个新家庭成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安娜肯定不好意思发作,只要这个过场走过去,以后基本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马光明觉得是个办法,就跟陈安娜说了,陈安娜说我没钱。
马光明说我有。
陈安娜瞪眼,“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你是不是背着我存私房钱?”然后就哭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欺负她,自从马跃回了国,陈安娜就变得特别爱哭,屁大点小事就能大哭一场。
马光明只好坦白是大哥马光远摆面子,陈安娜一脸的悲凉,“我们家的事,轮得着他凑热闹了?显得他有钱还是怎么了?”
马光明忙说大哥也是一片好意,这不是为了撮合她和儿媳妇的关系嘛,让她给个面子,陈安娜就叹了口气,马光明小声说,虽然面子由大哥摆了,虽然以前也见过郝乐意,可这是第一次正式认儿媳妇,她这做婆婆的是不是得送点像样的礼物?
陈安娜就想起了马光远当年送她的戒指,在家翻天覆地地找,马光明在心里叫苦连天,忙给马跃发短信,让他告诉郝乐意,一起吃饭的时候,千万别戴他送的那戒指。
郝乐意这才知道戒指是马光明从陈安娜那儿偷的,简直是哭笑不得,问马跃怎么办。马跃说好办,接过来就要扔,被郝乐意拦住了,说:“你干什么呢,甭管怎么着,这是咱爸送我的礼物。”
马跃说:“我这不怕咱妈发现嘛,她要知道戒指是咱爸偷的,还是偷出来送给你了,咱爸就甭活了。”郝乐意想了想,塞进了钱包,说:“反正你妈只当是找不着了,等以后,我们瞅机会给她放回去,说不准她还能惊喜一下呢。”
马跃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03
陈安娜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枚戒指,趁她坐下来喘口气的空,马光明捏着小心过来打圆场,“你是不是搁忘了?”
陈安娜瞥了他一眼,突然悲愤地道:“马光明,我金银珠宝多吗?”
马光明摇了摇头,讨好地说:“你哪儿是那种囤金银珠宝的俗女人?”
陈安娜怆然泪下地说:“马光明,你少他妈给我戴高帽,我就这么一个金戒指,还是托你那暴发户大哥的福才有的,你说!我能随便乱放?能放丢了吗?”
马光明心里有鬼,唯恐言多必失,讷讷地不接茬。
陈安娜剜了他一眼说:“我他妈的比谁都俗,就是因为嫁了你这个没出息的货,我爱不起金银珠宝,穿不起裘皮真丝,我才骨骼清奇,我才清高脱俗,我是让一个叫穷的恶鬼逼清高!逼脱俗的!”
“甭管是被逼的还是真的,陈校长,在大家伙儿眼里,你那是真格儿的脱俗,像咱大嫂似的,也怪没意思,冬穿皮草夏穿真丝,落个啥了?亲戚朋友背后里谁不笑话,啥貂皮狐狸皮,往她身上一穿,整个的,那就是杀猪的攒了俩钱买件貂皮穿穿,浑身上下透着俗气,一点也不显高贵。”
“那是我说的!”
“就是就是,这更说明我没撒谎,真格的有人这么说过。”马光明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我说那是因为我羡慕嫉妒恨!”
“别,陈校长,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马光明一直揣着小心,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事圆回去,他也知道,这么一闹腾,那戒指就算送给郝乐意了,她也不敢往人跟前戴了,首饰这东西,还不就是戴给别人看的?不能戴给别人看的那是金条银锭,马光明在心里抽着自己的耳刮子,痛恨自己当初不该因为怕花钱,没去首饰铺子里改样子,吭哧了半天,马光明只好老实交代,给儿媳妇买礼物的事,交给他办行了,不用陈安娜操心了。
陈安娜狐疑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马光明说真有笔私房钱,攒多少年了,一直想给她买条项链,然后小声说:“你一年四季地戴条珍珠项链,不好看。”
陈安娜满肚子蓄势待发的愤怒,软软地,就消了下去,眼泪刷地滚了下来。马光明说得没错,她只有两条珍珠项链,有些场合有些衣服,确实是要戴项链的,可因为早就打了送马跃出国读书的谱,也知道这对于普通工薪家庭来说,是笔压得人抬不起头的开销,她一直有钱不敢花,不要说项链,连只戒指都没舍得买过,她还不想让人觉得总戴珍珠项链是因为她没钱,就假装是珍珠控,好像在她眼里,除了最热爱的珍珠,其他质地的首饰都贫贱如粪土。把马跃送出国她才知道,开销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有时候,窘迫得她都想卖血,如果还允许卖的话,她每年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卖上几回,可她抽筋扒皮地供有什么用?她宝贝大的儿子,一点儿也不珍惜,让她这含辛茹苦的老妈,抱着播下龙种的热望,却收获了跳蚤,她能不悲伤能不绝望吗?
马光明背着她攒了一千八百块钱,在他给郝乐意却没给出去的那张卡上存着,他看好的那条项链标价两千六,本来,他想狠着点克扣菜钱,到年底就攒差不多了……
两口子在珠宝柜台转悠了半天,马光明想着已经给郝乐意戒指了,虽然现在不能戴,但过几天,到首饰店改个款式,就没问题了,现在既然是陈安娜送,最好是送条项链,这样呢,他们俩公婆也算是给儿媳妇的首饰配了套,可陈安娜不知内情,觉得公婆送儿媳妇,不是送手镯就是送戒指,哪儿有送项链的?
就一千八百块,手镯是买不起了,还是戒指吧。
马光明拗不过她,只好从了,想着已送过一个了,郝乐意也不是那种挑剔姑娘,遂把心一横,假装有意无意地问陈安娜喜欢哪款,陈安娜没好气地说了,马光明也让服务员拿出来给她试戴了,是款细细的铂金戒指,标价才九百二十元,马光明暗暗记在心里,给郝乐意挑的时候,特意挑了款标价不到九百的,趁陈安娜到旁边接电话的空,让服务员开票,付了款,把陈安娜喜欢的那款,美滋滋地往她手上一戴说:“给你的。”
马光明就这么个人,该热乎的时候也不会说热乎话,送人金子的口气好像要送人一拳头似的。
陈安娜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戒指,瞥了他一眼说:“动作还挺快。”
马光明嘿嘿笑笑,“看你闹心闹得厉害,哄哄你。”
陈安娜嘴里切了一声,心里,却暖洋洋的,突然地,就觉得郝乐意没那么讨厌了。
04
酒席是在马光远的酒店办的。
马光远最初下海做生意,钱是从马光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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