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玫瑰想要这结果,所以,她特意没告诉马跃回国的具体时间。
她牵着儿子,站在门口。郝乐意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倒是伊朵,听见门响,从阳台跑过来,皱着眉头看着小玫瑰,突然说:“妈妈,这是电脑里的阿姨。”
郝乐意恍然大悟,但没任何反应,只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飞快地流动,而且这血是冰凉冰凉的,冰得脸都麻木了。
小玫瑰在马跃的电脑上见过郝乐意的照片,但她装作不认识,微微一笑说:“您好,我找马跃。”
陈安娜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小玫瑰。
郝乐意说,马跃不在家。但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小玫瑰和孩子进来坐。
小玫瑰也没客气,这一次来,她抱着必胜的心态,因为马跃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她给他生了儿子,她用将近六年的时间,用扮演着爱情的肉体,为自己和儿子换到了想要的身份和想要的一切,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爱她的男人。
陈安娜愣愣地看着这个酷似马跃的小男孩,又看看小玫瑰。
“我给马跃打个电话,让他回来。”
“好的,你就说我带着我们的儿子来找他了。”
郝乐意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像快速流动的冰水,冰得她连按电话键的动作都僵僵的像个木偶。
小玫瑰很平静,摸着儿子的头说:“希望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和马跃的儿子。”
陈安娜因为发愣而僵住的脸,像冰遇到了暖而柔的风一样,柔软地化开了,缓缓地有了笑,冲着那个酷似马跃的小男孩。
郝乐意看到了陈安娜的表情变化,心刺疼了一下,想转移目光,可就是挪不开,陈安娜似乎也感觉到了郝乐意在看自己,转头来看她。
郝乐意满脸悲怆的酸楚,惊醒了她,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低收敛了目光,兀自摆弄着手上的戒指。
郝乐意浑身无力,无力到她都按不完马跃的手机号,她放下电话,缓慢地说:“其实,你不必向我示威,我们已经离婚了。”说着拉过伊朵,“我们上楼。”
走到门口,又对小玫瑰说:“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老人,不要让她单独出门,我会打电话给马跃。”
陈安娜像个知道自己即将被父母抛弃的小孩,飞快站起来,走到郝乐意身边,执意要跟她上楼,郝乐意只好领着她出门,反手带上了门。
上楼,进门,陈安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突然说话了,“好凉啊。”
郝乐意握住陈安娜捂在她脸上的手,泪下滚滚:“妈……”
此刻的陈安娜是清醒的,她是女人,知道作为一个妻子,哪怕是前妻,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丈夫的孩子找上门来时的崩溃绝望。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她这个做婆婆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郝乐意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
郝乐意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她告诉自己,马跃已经是她前夫了,他有私生子的事她也早就知道了,现在不过是事实呈现在眼前罢了,她没有必要伤心难过,权当马跃和她结婚的时候是二婚,权当小玫瑰是他的前妻,权当这个孩子是马跃和前妻生的孩子不就行了?
可还是不行,她的心,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不,是砍了一刀,然后这受伤的疼,久久停留在原地不肯散去。
陈安娜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走到沙发边坐下。
郝乐意哭得说不出话,伊朵给吓坏了,惊恐地看看妈妈,又看看奶奶。陈安娜向她招了招手。伊朵看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奶奶,我们一起哄哄妈妈好不好?”
郝乐意怕吓着伊朵,竭力克制住了哭,给马跃发了个短信:“小玫瑰带着你的儿子回来了,在楼下等你。”
然后,她压住内心的疼,跟伊朵说,妈妈哭一哭就不难过了,让她陪奶奶玩。郝乐意在厨房和卫生间转来转去,她不想停下来也不想固定地坐在某个地方,因为静止有助于悲伤的酝酿,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去洗碗,洗那些本来就洗干净了的碗。可不知不觉的,碗就从她手里滑了下去,砰地掉在了地上,碎片遍地,就像她对马跃最后的一丝念想,都随着这砰砰的破碎声,灰飞烟灭了。
所有的碗,都顺着她的手滑了出去,她不是故意的。后来,再也没有碗可以从她手里往下滑了,她细致地把一地的碎瓷打扫干净了,又去了卫生间洗衣服。没衣服可洗,她就洗擦脸毛巾,毛巾就快被她洗破了,搓得手上的皮肤都通红通红的,好像要破掉了,要渗出血来了,可她还在洗。
陈安娜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搓洗毛巾。后来,她说:“乐意。”
郝乐意恍惚地啊了一声。
陈安娜说:“乐意,妈跟你说句话。”
郝乐意还是恍惚着,啊了一声,把毛巾拧干了,擦干了手,从卫生间出来。
陈安娜说:“你是个好孩子。”
郝乐意忍着泪,使劲儿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是我不愿意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怕你翘尾巴,怕你欺负马跃,也怕你瞧不起他,其实我知道他不好,知道不好有什么用?他是我儿子。”陈安娜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别说了,我明白您的心。”
陈安娜微微一笑,张开双臂,“来,让妈抱抱。”
郝乐意犹豫了一下,和她拥抱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陈安娜的渐渐用力,越抱越紧,用呼吸一样的声音和她说:“谢谢你呀,好孩子。”然后松开了她,没事人一样摆摆手,“你忙你的去吧。”
郝乐意有点愣,正琢磨陈安娜这是怎么了时,有人在外面按门铃,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是小玫瑰,就回头看了看陈安娜。
陈安娜冲她笑了笑,揽过伊朵,在她胖嘟嘟的小脸两边各自狠狠亲了一口,伏在伊朵耳边说了句什么,伊朵脆生生说了声好的,就跑进了书房。
郝乐意犹豫着开门还是不开,外面的敲门声更急了,刚要开门,就听客厅窗户刷的一声被拉开了,郝乐意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魂就飞了。陈安娜已经骑在了窗户上,回头对郝乐意说:“乐意,后面的事妈不想看了,先走了啊。”说完,连回应的机会都不给郝乐意,用力一推窗子,就跳了下去。
郝乐意撕心裂肺地喊:“妈——!”
伊朵拿着一本书,从书房跑出来,无措地四处张望着,“奶奶,奶奶,我把书拿来了。”
郝乐意跑到窗口往下一看,还好,陈安娜的上衣被四楼的空调外机挂住了,整个人像个巨大而肥硕的茧子一样,一荡一荡地晃得无比惊险。
伊朵挨个房间找了一圈,也没找见陈安娜,就拍拍郝乐意的腿说:“妈妈,奶奶呢?”
郝乐意顾不上回答她,忙关上窗户,对她说,奶奶下楼了,她这就下去找,让她在家待着,谁敲门也别开。
伊朵让郝乐意满脸汹涌流淌的眼泪给吓坏了,乖巧地点点头。
郝乐意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往楼下跑,边跑边打马光明的手机。
郝乐意跑去敲四楼邻居的门,家里没人,又去敲三楼邻居的门,万幸,三楼老太太已经发现了陈安娜挂在窗前的大半个身子,正吓得要命,不知怎么着才好。马光明手机没人接,郝乐意顾不上继续打,忙拉开窗户,发现陈安娜的后背上鲜血直流,因为空调外机的铸铁支架是探出来的,在划破了陈安娜的后背后又挂住了她的衣服,因为突然挂住时的一勒,陈安娜已经昏了过去。
看着摇摇欲坠的陈安娜,郝乐意急得团团转,楼下已经有三三两两围观的人,正担心地指指点点着,可都是老弱之人,郝乐意忙大喊请他们帮忙打110。眼见着陈安娜的上衣在一点点地撕裂,郝乐意急得心都着火了,她知道,凭她自己的力量,站到窗户上也抱不动陈安娜,可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等陈安娜的上衣全扯完了,就会掉下去,下面是坚硬的鹅卵石路面啊。
郝乐意团团转着,突然看见了老人家的床单,也顾不上商量就拽了下来,一撕扯成两片,接起来,一头系到自己腰上一头系到靠近窗户的暖气管子上,然后瘦弱的郝乐意像个勇猛的母大虫一样把一个老式的橱子推到窗边,她爬上去,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陈安娜的腿,用力地往上托起,让挂在空调外机上的衣服不那么吃力了。老年的陈安娜很**,整个人已经昏了过去,所有的重量都死死地压在了郝乐意身上。
就像后来他们说的,如果营救的人来得不及时,如果挂住陈安娜的衣服彻底断了,那条乏旧的床单根本就拽不住郝乐意和陈安娜两个人的身体……
郝乐意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她只听见110来了,消防车来了,模模糊糊的。她看见地上撑开了一个橘色的充气垫,看见消防车伸出了云臂,她胳膊上的力量轻了,然后她软绵绵地栽倒了,一个怀抱接住了她。她想问问陈安娜怎么样了,可是她看见了马跃的脸,是的,是马跃的脸,一张惭愧的脸。
她拼尽全身力量挣脱了他——从他让她搬家,从小玫瑰带着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对这个男人的心,就冰凉冰凉地死掉了。
她踉跄着,跑到楼下,她已彻底无力,几乎是爬上救护车的,陪陈安娜去医院。
随后回来的马光明站在楼下,看着陈安娜滴在地上的血,他的眼,和地上的血迹一样的红,然后,他看见了正站在街边拦出租车的马跃。
他像一只潜伏的豹子,拎着拳头走到马跃身后,扬手就是一拳,然后,出租车来了,他拉开出租车门,坐进去说:“走。”
当出租车拐过街角,两大滴眼泪,从马光明眼里滚出来。
03
陈安娜的后背,被划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缝合以后,在医院住了几天。
经历了这件事,陈安娜彻底安静了,她得了健忘症,彻底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情,不记得任何人,也不再嘟囔着要出去找郝乐意了。郝乐意就想,陈安娜心气那么高,却一生失意重重,记忆力好反倒是折磨,不如像现在这样,全部忘记,也是一种解脱。她这么和马光明说时,马光明却悲怆地摇了摇头,说乐意,其实你妈已经死了。
郝乐意的心震了一下,她不明白马光明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安娜。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了,人活一辈子,不过就是积累一场场的经历和记忆,它是我们唯一能从这个世界带走的东西,会随着我们生命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也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当一个人丧失了全部记忆,就等于丧失了以前活过的人生……
陈安娜知道马光明是她老公,不是她记得,而是马光明说:“陈安娜,我是你老公,这是你儿媳妇郝乐意,那是你孙女马郝多。”
陈安娜哦哦地认真看着,好像眼睛是刻刀,可以把这些人雕刻到心里。马跃每天都回来一趟,只是,没有人和他说话。
陈安娜会问马光明,“这个人是谁?”
马光明从来就俩字,“畜生,一个喝了你三十年血把心喝黑了的畜生。”
陈安娜就会恐惧地挣扎着,死活不让马跃拉她的手。马跃的心,如被万箭穿过,他执拗地拉过陈安娜的手抚摸着,看着陈安娜看他时淡漠如陌生人的眼神,巨大的悲伤,像座沉重的山,将他的一生,像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压在了下面。他的亲生母亲不认识他了,这样的陌生,与生死两相隔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一样宠着他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那样对他满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陈安娜那样让他活得负债累累,气喘吁吁了。他曾经以为,这些因陈安娜而来的一切没了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最快活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了,愧疚像把头,把他的身子掏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他觉得自己空掉了,五脏六腑像风筝一样,随着陈安娜不认识他了而飞走这一事实,从此以后,变成了空心人。
曾经,马光明像部机器,而陈安娜就像强悍而挑剔的扳手,他各方位的零件都被拧得紧绷绷的,看上去精干得很。可现在,陈安娜不是扳手了,他整个地松懈了下来,还是像台机器,不过是台把自己跑疲惫了,各方位零件都松散了的机器,懈怠得很。除了每天带着跟屁虫一样的伊朵去儿童公园玩,就是一个人坐在贮水山著名的一百零八个台阶上的发呆,抽烟。每次抽完了烟,都会把散在脚边的烟蒂,小心地收拢了,塞到垃圾箱里去。有时候他也不抽烟,而是提着一只塑料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捡两根干树枝,捡地上的生活垃圾或是烟蒂,有时候带着伊朵,有时候不带。
不管马光明怎么骂,也不管陈安娜认不认识他,马跃依然经常回来。陈安娜一见着马跃,就会下意识地往一边躲,马光明基本上把马跃当空气,继续抽自己的烟,要不就领着伊朵出去遛弯。
郝乐意怕他在家闷坏了,劝他回酒店上班,马光明不干,说陈安娜有文化了一辈子到最后傻了,连好歹都搞不明白。也好,只有傻了的陈安娜才会很乖很听话地和他还有伊朵一起去公园看蚂蚁上树,看别人打牌看得哈喇子直流。而且,他这个大老粗可以假装有学问地给她读读报纸念念书,非常有优越感。不管日子看上去多么无聊,马光明从不打牌,儿童公园的树荫下,一年四季围着一圈又一圈打牌的人。他曾偷偷去打过,也很向往那种没心没肺却又狂热的生活,但陈安娜不让,还骂他一身市井小民没出息的德行,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陈安娜管不了他了,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投入到那种生活中去了,可他不去,郝乐意知道,其实不是马光明彻底开悟不屑于过那种热闹的市井生活了,而是他怕打起牌来太专注,把陈安娜给弄丢了。尽管如此,但马光明嘴上绝对不这么说,这就是马光明,心细如瓷的粗人,从不表达。如果他会说句暖心的,那也是:你妈和我生了大半辈子气,下半辈子我就让她消停消停吧。
那个曾经矫情的,不可一世的陈安娜没了,没人因此而拍手称快,包括她的死对头田桂花以及郝多钱,他们甚至愧疚地忏悔以前不该对陈安娜那么尖酸刻薄。他们像依然豪情万丈的英雄,突然必须面对失去对手,由此,他们的人生变得苍茫而无措。
没有对手的人生,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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