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方才听到的这些内容却让王通皱起眉头,对饮食如此考究,就算陈思宝、唐四海那种京师世家子也做不到,怎么戚继光这等名将却这般。
王通走的慢,楼梯上胡掌柜带着笑容快步走了下来,见到王通,连忙先恭敬行礼,然后侧身避让。
一上楼,却看到二楼用屏风间隔出来的一个个雅座已经改了格式,楼上只有一桌两座,穿着五福元宝纹员外比甲的戚继光正坐在那里。
见到王通上楼,戚继光也没有站起,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开口道:“王千户好久不见,坐!”
“不知戚大人来天津,未曾远迎,还望莫怪!”
不管从那个方面来论,王通在戚继光面前也是晚辈,客气的施礼拜见,这才去到座位那边坐下。
桌上摆着精致的干果和冷菜,酒也已经温好,看戚继光全无初见那种威势,完全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若不是一路行来,王通甚至有自己在京师某巨家宴饮的感觉。
不过王通也算在官场上呆了一段日子,心中如何想,脸上却不会表现出来,只是笑着坐下。
经过古北口那场大战,王通心中的想法比起从前有些不同,为国大战,王通也是心甘情愿,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戚继光实际上是不顾虎威军的生死,合围的大胜,实际上是通过虎威军的死伤换来的。
王通心中对戚继光的印象一直是敬仰无比,不管是那一世的了解,还是在这个时代,戚继光也是当时名将,国家栋梁,但这样的人物为的是大明,却不考虑虎威军的死活。更不要说戚继光是当朝首辅张阁老亲近的人,更有些不好说的地方了。
王通也忠心为国,但大明是在太平时节,并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关口,王通也要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自己这个小团体的利益。
而且说的深一些,虎威军的生死存亡,和万历皇帝也是息息相关,这可是皇帝如今值得依靠的力量。
现在的王通想的更全面了些,那一世印象中的名将忠臣,他们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一心为国的神仙,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要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名利争斗,而这个争斗,往往和王通有这样那样的交集和冲突。
看到王通坐下,戚继光随手拿起在边上泥炉上温着的酒壶,伸手过来给王通面前的酒杯斟满。
长幼尊卑,官位高低,这在官场上丝毫不能马虎,戚继光倒酒,王通连忙站起,惶恐的说道:“这如何使得!戚大人,折杀下官了!”
戚继光武艺也是天下闻名,动作也是利索,酒杯斟满,没有洒出一滴,戚继光放下酒壶,手按了按,笑着说道:“既然就你我二人,何必这么客气,坐下便是!“王通心中更是纳闷,不过二楼就他们二人,王通沉吟了还是坐下,落座之后,戚继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开口笑着说道:“王通,你是不是怨恨老夫!?”
这句话说出,王通伸出去的筷子立刻停住,愕然了下,又是站起说道:“戚大人说的那里话,下官身为锦衣亲军千户,统管禁军,和大人的蓟镇素无关联,何谈什么怨恨?”
“用你这几千兵马作饵,在草原上引鞑虏万骑围攻,你这几百的死伤,是成军以来最惨重的损失吧,若是老夫和李总兵晚到一个时辰,死伤恐怕更大,被击溃覆灭都有可能……你这支兵马本来在天津卫逍遥快活,却被老夫拉到草原上,经历这般血腥战事,损失不说,立功后却没有得什么褒奖,如何能甘心,如何不怨恨?”
戚继光面带微笑的说完,王通却有些糊涂了,官场之上说三分才是分寸,怎么戚继光这等大将,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居然说的这么直接。
那边自斟自饮,王通愣愣,索性伸出筷子去夹了两个凉拌的虾米放入口中咀嚼,放下筷子,却发现戚继光含笑看着自己,等待回答。
原来不是失言,想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看来不行,王通咽下食物,向后靠了靠,脑中却在急转,戚继光突然来见自己是什么意思,和自己又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用意,沉吟片刻,王通缓缓开口说道:“戚大人是此战主持,这其中的关窍大人都是了然于胸,陛下有旨意,御马监、兵部有文书,下官统领禁军,这等军令自然要遵从,奉命行事,那里谈的上什么怨恨。”
小心翼翼的说完,看到戚继光笑着点头,想了想,王通却又开口说道:“不过,下官军中兵卒却有些怪话,说什么野战对敌是武人本份,可为他人军功做嫁衣裳,却未免憋气,好在下官和蔡监军晓以大义,厚利抚恤,这才是安抚下去。”
王通本来准备马虎过去,可看着戚继光的笑容,他也感觉有些不甘心,总要把心中的不满表达出来,让人知道自家也不憨傻,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不愿计较而已。
正在这时,下面有人恭敬的招呼:
“二位大人,可以上菜了吗?”
戚继光答应了一声,端着菜肴的人鱼贯而上,端菜的这些人看着都是亲兵护卫的模样,不过这餐具倒是让王通多看了几眼。
这餐具不是什么普通盘子,而是在宣府马芳府上看到的那种,下面是个类似银盆的容器,上面才是盛菜的器皿。
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这肯定是烈酒在银盆中燃烧,替上面的菜肴加热,亲兵们打开了盖在盘子上的盖子,又是安静退下。
菜肴不必说,山珍海味,不必马芳那边吃的逊色,甚至精美还有超过,王通有点发愣,然后缓缓摇摇头,大明边镇大将难道都是这个做派吗?连名震天下的戚继光都是如此,这真是让人物无话可说。
严格来说,这也各家有各家的活法,不过凭着戚继光的军饷可做不到这个程度,能有这个场面,还不是在军饷上打主意,王通感觉颇为别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觉得太过奢靡了?”
戚继光笑着问了句,王通正在出神,被这么一问,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戚继光哈哈大笑,开口说道:“王通,九边重镇,处处如此,老夫也不能免俗,天下镇守军将武官,人人都是如此,老夫又能有什么不同!”
王通跟着笑了几声,却不接话了,戚继光的来意他越发的糊涂,多说多错,还是不说的好,戚继光吃了几口菜,悠然开口说道:“也有不这般做的,俞志辅自从军到镇守一方再到闲居乡里,吃穿花用都如从军时一般,和下面军校兵卒没什么两样,清廉的很。”
俞大猷的生活极为简单,王通对这个老人极为的敬爱,在他的心中,俞大猷就是这个时代纯粹的军人,也是自己学习的楷模,戚继光看到王通的神色,笑着继续说道:“俞志辅一生起伏多次,也曾做过一方大将,也曾为待罪囚徒,他立下功勋不逊老夫,为何身在高位却被言官弹劾,为何朝中无人替他分说,要不是谭纶谭子理做了几年兵部尚书……”
说到这里,戚继光摇头笑了笑,看看王通神色又是说道:“他那般做人当官,旁人跟着没什么分润沾染,自然要换那有好处的上去,老夫人前人后做出这般气派来,别人如何,蓟镇亦如何,大家都是得了好处,这位置自然稳稳,朝中也百般维护,王通,你看,老夫和俞志辅,谁高谁低?”
答案很明显,王通刚要说话,却觉得有些不对,缓缓出声说道:“戚大人'文、'的意思,俞大人'人、'自重操守,不为世'书、'间所容,也不能'屋、'为天下做什么事,戚大人随波逐流,却能借此久在高位,为大明多做些事情……”
戚继光没有接王通的话,反倒笑着扯开话题说道:“你率军去草原上,若是不去,那就是惜身忘忠义,是不忠,若在草原上被鞑虏打下来了,兵马溃散,死在那边,则是无能,不忠,对大明有害,无能,对天子无用,你若是露出不忠,祸害当早除,你若是无能,死了也就死了。”
这话直白的让王通没有立刻反应,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坐在那里的戚继光,今日饮宴这位当世名将用意为何……
那边戚继光却又是拿起酒壶给王通斟满,微笑说道:“不过,这次下来,老夫知道你又是忠心,又是有能!!”
第一卷第五百二十七章 似多言生意经
王通端起酒杯抿了口,他索性不说话了,戚继光今日的来意,还有说的这些话,都让他摸不到头脑。谈话完全在戚继光的主导之中,他指着一个银盘中类似鸡块的菜肴说道:“这个可是辽镇的珍味,俗称‘半斤’,因为这种鸟最大也不过四两,可却鲜美无比,偏生这肉质极嫩,容易腐坏,也只有冬日苦寒才能运到关内,这菜肴不需要什么烹制的手段,只是白水炖煮,加盐即可,你尝尝!”
王通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然是美味,这似乎是东北一种叫飞龙鸟类,在那一世的时候已经是珍稀动物了。
劝酒就抿一口,吃菜就吃,王通不打算主动说一句了,果然说完这个菜肴,戚继光却问起了别的话:“王通,你觉得如今天下太平吗?”
“圣主在位,自然天下太平,各省百姓都是安居乐业,也没什么作乱***的。”
“的确如此,除却西南诸苗时有异动,其他处真没什么祸患,塞外这一仗之后,鞑虏三十年内未必敢大举犯边,的确天下太平。”
戚继光点头附和说道,把筷子放在桌上,靠在椅背,看着前方沉声说道:“世宗肃皇帝的时候,北边俺答将鞑虏各部统合为一体,大举南下犯边,东南财赋腹心之地闹了倭寇,有人说是疥癣之疾,可实际天下震荡,大同的马芳,辽镇的李成梁、东南老夫和俞志辅,还有谭纶谭子理,我们几个东奔西走,死命拼打,总算是各处平定,换来了如今的太平,你说是不是!?”
这一刻老人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的确有这些国家栋梁,才有今日的大明太平,王通诚恳的回答了句“是”。
“大战小战,生里死里,这才熬出来了老夫这些人,还能镇得住局面,还有资历让别人不敢乱说,可如今各处镇住了,天下太平了,估计着还要太平很久,这一太平下来,还会出老夫这样的人吗?”
王通迟疑了下,开口说道:
“天下太平,自然是文事大兴,百姓厌武,文贵武贱又不是今日才有。”
“三十年之后,老夫早就是一捧黄土,又无人做着武事,那时又会如何?今日重创鞑虏,为九边争得了三十年太平,可鞑虏未亡,三十年甚至二十年休养生息,又将恢复元气,鞑虏狼子野心,怎么不会南下,那时那还有太平,到那时候,又有谁去打,难道又要天下动荡,又要靠死人把军将历练出来吗?”
王通下意识的环视一圈,看了看北方,看了看东北,看了看东方,在这三个方向有意无意停顿了下,蒙古、女真、倭寇,早早晚晚都是大明的祸患,甚至是华夏的祸患,从某种意义上,戚继光所说的不错。
不知不觉的,王通心里也有些沉重,不过还是开口笑着说道:“戚大人未免太悲观了些,马芳大人的公子马林,李成梁大人的几位公子,这新任宣府总兵李如松就不必说了吧!”
这边打了个哈哈,戚继光却摇头说道:“马林,明明是武将,偏学什么书生做派,要紧时能有何用,李如松,倒是骁勇,可骁勇用在千总把总上可以,总兵大将要骁勇何用,你知道这次李如松率军从西而来,跑死了多少马吗?”
王通自然摇头,戚继光继续说道:
“跑死了整整一千二百匹马,不知补给,只说什么兵贵神速,这般浪战胡来,也亏是此次,若是拖上一天两天,宣府补给大队要两日后方能上来,他自家没有粮草,怕还要连累友军,轻佻孟浪,这如何能做统兵官。““大帅,要不要把菜热下!”
说到这里时,下面又有人扬声发问,戚继光拒绝,王通注意到一件事,戚继光看来是不想让这个谈话让别人知道,所以一切伺候的人都要通报方能靠近。
方才这个问候,让双方安静了会,王通此时隐约能猜到戚继光想说什么了,戚继光沉声开口说道:“王通,你不错!”
果然如此,当年兵部尚书谭纶,还有一直在这边俞大猷,他们都有差不多的认识,王通有些自豪,也有些惶恐,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被人这般的看重。
“你忠心,明知道耗费钱财粮秣,明知道会有损失,你还要去草原上做诱饵,只是为了给鞑虏重创,你有练兵之能,老夫看过你的车营,看过你的练兵,虽然没什么精彩之处,却正是堂堂战阵之道,你年轻,今年不过二十,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你还能统领大军,你受天子宠信,可以一步步向上升迁。”
“戚大人对下官实在是太过看重,下官何德何能,能当得起这般!”
王通离席站起,深深作揖,开口肃声说道,戚继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笑着说道:“你当这看重是什么好事,这么重的担子,还要被人整日整年的说闲话,还要被人猜忌提防……”
说了几句,戚继光笑着摆摆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开口说道:“老夫朝中奥援是张阁老,铁打的靠山啊,老夫稳的很。”
王通无言,戚继光怎么又把话题转到这个了,也只的是笑着坐下,戚继光又是说道:“朝中派系争斗,这一派今日得势,明日又倒了,谁敢说什么保证的话,这次塞外大捷,老夫要被封爵,武人做到顶尖也就是如此,可却担心,万一这一切都没了怎么办,凭老夫的功勋,得个善终不难,可这一摊东西交给谁,难道就这么丢下不管。”
说完这句话,戚继光把手中酒杯重重的顿在桌上,哑着嗓子说道:“好不容易在蓟镇经营出这样的局面,鞑虏各部衰弱不停,却因为那劳什子和议,那混帐和议,鞑虏南下袭扰,杀害大明百姓的时候,他们眼中可有和议!!信义礼制难道是跟这蛮夷禽兽讲的吗!!?糊涂啊!糊涂啊!!怎么能和议约束住了自家的手脚……”
“戚大人,戚大人,酒有些凉了,还是温温再喝!!”
或许是酒意上头,戚继光有些激动,王通连忙打断了他说话,这些话,不该议论,王通甚至都不该听到,王通这么一做,戚继光一怔,也迅速的反应过来,放下酒杯,缓缓靠向椅背,任由王通把酒壶从他面前拿开。
戚继光低头低了半响,王通却也不急,只是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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