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翩然调到前排后,他们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却隔得远远的。这短短的隔绝,竟让他有了长长的思念。
每次叶翩然回头,他都能准确地迎接她的目光,有时候,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了。当然,叶翩然每次都迅疾将目光掠开,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待瘀青消失后,叶翩然去配了一副眼镜。她的脸本来就小,圆形的眼镜架,几乎将她的五官全都遮住了。所以她只在上课的时候戴,平常取下来,用眼镜盒装着,放在书包里。
不过,杨汐倒很喜欢看她戴眼镜的样子,银紫色的镜框很衬她的肤色,显得比平时更纤秀,也更柔弱动人。
那段时间,电视里正在热播琼瑶片《庭院深深》。叶翩然瘦削苍白,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怜的风姿,很像刘雪华饰演的章含烟。就连她戴眼镜的样子,也很有几分相似。
于是,同学们开始叫叶翩然“章含烟”,而沈炜自然而然成了“柏霈文”。有些调皮的男生,甚至起哄地叫他们“柏先生”、“柏太太”,这两个绰号让杨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放学回家,陈晨说:“杨汐,就连童馨月也有绰号。”
“哦,是什么?”他扬起眉毛,轻描淡写地问。
“班嫂。”陈晨郁闷地说,“你是班长,她自然是班嫂了。”
“我早就说过,我和她不可能!”
陈晨不由喜出望外:“如果我现在追她,你会不会有意见?”
杨汐爽朗地说:“哥们,你就放马去追吧,追不追得到,全凭你的本事!”
陈晨看着骑在前面的叶翩然和沈炜,神情里生出几份艳羡:“看他们的样子,我突然也想恋爱了!”
杨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也看到了,两人一路说笑,一路呼啸,肩上洒满斑驳的阳光,像是电影里才有的美好画面。
每当他在放学的路上,遇见沈炜和叶翩然,心像是被生生撕扯。
“哥们,告诉你一个秘密。”陈晨靠过来,挤眉弄眼地说,“沈炜的家,原来在城北。他是为了和叶翩然一起放学回家,才骗她说是城南的。别看他一副书呆相,追女生倒很有一套。”
原来,他和叶翩然,一开始就在冥冥中注定,要彼此错过。
很偶然的一个早晨,叶翩然也发现了沈炜的秘密。
她的家离学校有半小时车程,每天来回骑车,成了她唯一锻炼身体的机会。那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自行车被钉子戳破了车胎。修车铺这时都还没开张,叶翩然只好搭乘公交车去上学。
在离学校最近的十字路口,叶翩然下了车,一抬头,便看见从对面骑着车过来的沈炜。她有些愣,他家不是在城南吗?怎么是这个方向?
沈炜没有看见她,很快地蹬着车,消失在人流中。
叶翩然一天都隐忍着,没有问沈炜。回家的时候,她才说:“我今天没骑车。”
“没事,我带你。”沈炜从车棚取了车,叶翩然坐上去,自行车稳稳地驶出了学校大门。
叶翩然不是多话的女生,只有和沈炜在一起,才会畅所欲言。但那三十多分钟里,她一句话都没说。而沈炜也显得很沉默。
到家之后,叶翩然跳下车,冲他挥挥手,说“再见”。她走进那幢破旧的居民楼,从楼道的窗口,看见沈炜掉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骑回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仍是火红一片。绚烂的霞光,映着沈炜瘦长的后背,如同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黄金线。叶翩然想起《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话:“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电子书,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那一瞬间,她便在心里认定:要跟着这个人,一辈子!
第二天,在叶翩然再三追问下,沈炜终于坦白,他家并不住在城南。
如果是别的油嘴滑舌的男生,叶翩然会生气,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但对方是沈炜,她觉得很窝心,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绕很远的路,天天披着星光回家。
“你为什么那么傻?”她还是忍不住嗔怨。
沈炜自嘲地笑笑:“我就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
傻子!叶翩然在心里说,嘴上却强硬:“今天早点回家,不要陪我了。”
沈炜答应了:“那我送你到十字路口。”
出了校门,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并不远。那段路,两人骑得特别特别慢。
停在斑马线上等绿灯时,沈炜问她:“你的生日是不是7月27日?”
“对啊。”叶翩然很意外。她的生日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沈炜也不知道。
“别忘了,我是副班长。班上每个同学的出生年月,我都记录在案。”沈炜眨眨眼睛,从书包里翻出一只毛绒绒的公仔小熊递给她,“翩翩,生日快乐!”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为什么现在就送礼物?叶翩然心里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她接过小熊抱在怀里,软软的,浑身金黄,小小的眼睛,黑黑的鼻头,可爱极了。
“我跑了很多家店才买到的。你按一下脑袋,它还会唱歌呢。”
叶翩然用力按下去,小熊却没有唱。
“哦,还没装电池。你等一下,我到附近的小商店去买!”
“不用不用!”叶翩然连忙说,“我回家以后自己买。”
这时绿灯亮了,她催促他:“你赶快走吧,路上小心车!”
沈炜笑了一下,轻声说:“翩翩,再见。”他冲她挥手,很温和的模样。
“再见。”叶翩然将小熊放进车筐里,脚下踩得飞快,生怕沈炜会赶上来,又要送她回家。
沈炜跨在车上,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绿灯亮了很久,他都没动。后面有人使劲按车铃:“绿灯早亮了,你怎么还不走?”
那只小熊他几个星期前就买好,一直藏在书包里,今天终于有机会给她。
翩翩,请原谅我,不能陪你一起过生日。
那天晚上回家后,叶翩然去对面的小杂货店买了一对五号电池,装在小熊身上。用手按一下,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一首很老却很经典的情歌。
叶翩然抱着公仔睡觉。宁静的夜晚,小熊在她怀里,断断续续地唱: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
接下来,便是期末考试,高一学年最后一场大考。
班上的气氛很紧张,连一向如麻雀般吵闹的缪可言,都在自习课上背英语单词。考试结束后,将是长达两个月的暑假。
叶翩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期待假期。学校放了假,她就不能每天见到沈炜。更重要的是,高二开始文理分科。按照叶翩然的成绩和兴趣,毫无疑问要选文科,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和沈炜的分离。
沈炜物理化学成绩很好,她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去学文科。
讨论文理分科的那天中午,他们站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的梧桐树生长得很繁茂,枝叶交错着遮蔽了烈日和天空,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叶翩然说:“听说一二班是文科班,如果我选文科,就不会在八班了。”
“傻瓜,你当然要学文科。”沈炜目光望着前方,“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一名作家呢!”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她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他转过脸,平静地看着她,微笑说:“无论我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分开。”
叶翩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从一二班,到八班的距离,也就是从林荫道这头到那头的距离。下了课以后,她还是可以去找他,他们还是可以每天见面。
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完全没有发现他面具之下隐藏的悲伤。
叶翩然边走边说,有对文科班的向往,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上浮着单纯的笑。活泼兴奋的样子,才比较接近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模样。
沈炜木然地应着,但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叶翩然以为,这个穿白衬衫骑自行车的男生,对自己说喜欢的男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一直一直和她走下去。
几天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将她美好天真的想法击得粉碎。
父母工作调动,沈炜要举家迁往南京。由于他的刻意隐瞒,叶翩然全班最后一个知道。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同学们如汹涌潮水般呼啸着涌出考场。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叶翩然麻木地打开书包,将圆珠笔和铅笔、橡皮放进去。沈炜像平日一样转过身,笑容温和地说:“收拾好了么,我们走吧。”
她心绪紊乱,沉默地随他走下教学楼,在楼梯拐角撞了人肩膀一下,抬眼看是杨汐,后面跟着他的死党陈晨。
叶翩然眼一垂,哒哒哒下楼,追上前面的沈炜。
两人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路都没什么言语。从教学楼一直走到学校操场。沈炜停下来,鼓起勇气转身,却发现叶翩然已经泪流满面。
“翩翩,对不起!”他想了很久,才艰难地说。
原来,这个世上,最残忍的词汇,不是那些骂人的话,也不是“我恨你”、“我讨厌你”之类,而是充满歉意的三个字——对不起!一旦说了“对不起”,就代表对你一定有所亏欠。但明知道有亏欠,还是要这样“对不起”你。
叶翩然倔强地扭过头,捂住嘴,强忍住抽泣的声音,眼泪却依然止不住落下来,打湿了蓝色的校服裙摆。
“你不要再哭了……”沈炜走到她身边,叶翩然伸手狠狠地推开他,把他推得踉跄。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要再看到你!”她尖声大叫,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沈炜沉默,一直一直的沉默。最后,他温柔地开口:“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多交几个朋友,不要再可怜兮兮的一个人……”
叶翩然猛然转过身,从身后抱住沈炜,把潮湿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哽咽地说:“真的要走吗?”
沈炜浑身一震,他紧紧抓住腰间她冰凉的小手,一言不发。
“不可以为我留下吗?”带着哭腔的声音,悲伤而绝望。
沈炜仰头望天,不知不觉,泪水爬满他白皙清俊的脸庞。
自始至终,他流着泪,不肯说话,像一出悲伤的默剧。
无法掌握的命运,猝不及防的别离,像六月里骤然下了一场雪,让他们刚刚萌生的爱情戛然而止。
太阳终于落下去,天慢慢地黑下来。
叶翩然松开抱住沈炜的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坚定地看着他说:“沈炜,我等你,无论多久。”
沈炜心下一阵悸动,忍不住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低声说:“好,两年后,你考南京的大学!”
她的世界突然升起一轮暖暖的太阳。张小娴说过,我相信爱情可以排除万难。
那么多年以后,叶翩然再想起这个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然老去,那时候真的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以为,时间和距离在爱情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因为年轻,所以相信,相爱的两个人可以赢过几千公里和两年的光阴。
学校放假的第二天,沈炜走了。
叶翩然没有去送他。她坐在二楼家里的阳台上,抱着小熊,一遍一遍听那首《偏偏喜欢你》。陈百强寂寞苍凉的嗓音,充斥在周围的阳光空气里。
从此,D市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再没有一个叫沈炜的人了。
她掏出那天傍晚他塞给自己的写着南京地址的纸条,轻声说:“叶翩然,加油!你一定要考上南京的大学。”
暑假里,叶翩然度过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父亲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插了17根蜡烛,抚摸着她的短发,笑吟吟地说:“我们的翩翩17岁,是个大姑娘了。”
母亲把蜡烛一根一根点燃,说:“来,许个愿吧。”
叶翩然淡淡地望着他们:“我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拼命学习考高分,将来上重点大学。”
父亲知道女儿上了高中后,就变得很自卑,失却了以往的天真活泼。他是个脾气温和的男人,从来不会因为考试成绩责怪女儿。和妻子对望一眼,他微笑着说:“翩翩,我们不期望你将来考重点大学,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坚强独立的人。”
母亲的声音柔软亲切:“对啊,翩翩,我和你爸爸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可是,我想上南京大学。”叶翩然低声地说。
父亲没想到女儿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还是值得鼓励:“南京大学确实很好,但那是全国重点,名牌大学。万一考不上,上咱们省内的大学也不错。”
“不,我就要上南京大学。”叶翩然对着荧荧闪烁的烛光,很虔诚地许了愿。
她要和沈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1999年9月,新学年开学。
叶翩然被分到文科二班。她仰头看到分班名单上,自己和童馨月的名字紧紧相依。而顾茵仍留在八班。
过生日那天,收到顾茵寄给她的生日贺卡,心底莫名的感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两个人记得她的生日。一个是沈炜,另一个便是顾茵。
走进新教室,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叶翩然不是不惶恐的。对未知的班集体,她多多少少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再次被排斥,陷入无人搭理的窘境。
开学后的第一个月,童馨月已经是文科班上人尽皆知的“班花”。看她被众星捧月,在人群里语笑嫣然的样子,叶翩然不得不承认她的明媚耀眼,相形之下,自己阴郁沉默,像一块面无表情的石头。
除了做课间操的那个长课间,叶翩然会和顾茵相约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散步,聊聊天之外,大多数时间,她都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书。她看的都是与课业无关的书,席涓、张小娴、亦舒,《飘》、《呼啸山庄》、《百年孤独》,甚至《圣经》。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去打发课余时间。
文科班生活,并不像她憧憬的那么轻松美好。虽然不再学她讨厌的物理化学课,数学依然占着很大的份量,还要背枯燥无味的政治、历史。
除了语文之外,叶翩然对其他科目都不感兴趣,但她依然在上课时认真做笔记。每天清晨六点钟就起床,啃着面包,急匆匆赶去学校上早读。
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就不存在。就如同以前朝夕相处的沈炜,她再怎么喜欢依赖他,他还是不在她身边,不能陪她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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