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哪还睡得着,过来扶我一把。”春姬没好气地道。或许是真正放下了对天陌的感情,又或许是终于重回“人间”,她对小冰君没再像以前那样防备,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我很好奇,是何事让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夏夫人烦恼了整夜。”看着倾过身将软枕垫在自己背后笑得美丽的女子,春姬脑海里突然浮起两人初见的情景。
那一天将雨未雨,天色铅沉,一身红色嫁衣的少女站在玄天深涧的一端看着横跨两崖的吊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让人仿佛觉得四周其实是阳光明媚的。片刻的恍神之后,她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为那能融化冰雪的温暖笑靥。
或许在那一刻,她便已预知了自己今日的结局,只是心中的不甘让她始终不愿意看清这个事实。
小冰君直起腰时正看到春姬眼中的苦涩,微愣后方垂下眼,笑道:“吵到姐姐,是冰君的不是,可能是……”昨晚与天陌的对话自是不便与其他人说,她正想推在认床上面,却被春姬蓦然打断。
“冰君?为何改了名?”自从受伤醒来后,春姬精神都不太好,后又与天陌划清界限,心情郁积下并没注意到小冰君名字的转变,此时听到不免诧异。
“我原本便叫这个名字,进了黑宇殿才叫的夏姬。”在床沿坐下,小冰君想到那日宇主子给自己脚上药时的专注表情,不由笑得甜美,眸子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主子让我换回来的。”
睨了她一眼,春姬难掩心中浮躁,“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乐成这样?”
小冰君没有反驳,微曲了修长的颈项,伸手为春姬掖了掖腰边的被角,柔声问:“姐姐在家时唤什么?”
“家……”春姬怔忡,而后别开眼,“哪来的家,不过是别人养的玩物。”撇了撇唇,她语带自轻的鄙夷。或许一直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因此无论如何努力和伪装,在面对身世高贵的小冰君时她始终无法忽略心中那低人一等的感觉。
“姐姐……”小冰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微抿了唇,眉间浮起一抹皱痕。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只是也没立场劝什么,那些义正词严正气凛然的大道理不过是显示自己另类的优越感而已。“姐姐,我自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被送……送……要去和亲。可是我很欢喜、很欢喜能嫁给主子。”冰城少主又怎么了,其实用途跟春姬口中的玩物没什么区别,只是她从来没看轻过自己,从不看轻自己。相较于恋儿,她们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不会被人争来抢去。
“我不是他,别在我面前扮纯情……”春姬嗤笑,随即又敛去脸上的讥讽,轻叹道:“你不会懂的。”
第九章 (1)
小冰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春姬会向她敞开心扉。
“我是雷蒙善水人。”歇息片刻后,春姬开始娓娓说起自己的过往。“王统一雷蒙前,善水只是一个小国。”
看到小冰君眼中的不解,她顿了顿,才解释,“王就是封九连城穆喀德,雷蒙高原上最伟大的英雄。”
“一定没有主子伟大。”小冰君忍不住小声嘀咕。
“你倒底还要不要听!”春姬白了她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怎么还能保住这份孩童般的天真。
小冰君看了眼窗子,发现天色还早,便坐直身体,认真地点头,“要。”主子这会儿应该还没起吧。
看出她的心思,春姬不由暗叹口气,知道自己输的不只是在出生,还在于用心程度上。
“我十一年前入黑宇殿时,王还没统一整个雷蒙大地,但善水已经被他纳入了湛鱼版图。善水被灭国的时候,那些贪生怕死的贵族们自然是想尽办法讨王的欢心,而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给了王。”说到这,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是善水人,不过是抬高自己而已。我本是原善水巴扎家的奴隶,在那里是不能算是人的。”
小冰君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春姬放在被子外的手,很凉。
春姬僵了下,却没缩回,只是微白了唇。那些回忆并不是好的,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和人说,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清晨跟一个应该算是自己情敌的人有了倾诉的欲望。是黎明前将醒未醒的心理防线太过薄弱,还是因为眼前女子的笑太暖?
“善水的贵族会挑选外形体质上佳的男女奴隶配种,然后再从繁育出来的奴隶种中选出美貌出众的男女幼童培养成性奴……我便是其中之一。”
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小冰君,却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轻鄙,本来冰凉的手渐渐回了暖。
“在我十四岁那年,王攻破善水王都,巴扎家的老爷为活命,将我送给了王。”怎么被选择,还有训练成性奴的经过她都没说,就算愿意提及往事,有的事也是无法再重温一遍的。但只从她在众多奴隶中被选中这一点来看,就知她定然是其中的姣姣者。
“那时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库其儿。我再也不是主……他的人了,那春姬二字休要再提,以后你就叫我库其儿吧。”
“库其儿姐姐。”小冰君立即笑眯眯喊了一声,显然很高兴知道春姬的名字。
库其儿脸上浮起恍惚的神情,十多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喊出,她竟有恍然若梦的感觉,还有些若有所失。
曙光从薄薄的窗纱透进屋内,隐隐约约泛着粉红的色泽,预示着这一日的好天气。
“他该起了,你去伺候他吧。”库其儿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懒,原本还未说完的话也不想说了,将手从小冰君的手中抽了出来。
小冰君沉默片刻,却没坚持,只是道:“那姐姐你再小睡一会儿。”
看库其儿点头,于是起身扶她睡下,自己则走到外间梳洗过后才往天陌的房间走去。
******
“主子,原来春姐姐的名字是库其儿。”仔细地为天陌系上腰带,小冰君随口道。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天陌一向亲力亲为的更衣梳洗等事被小冰君接手了过去,自然得谁也没察觉到这个改变。
听到她的话,天陌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唔了声。
系好外袍,他撑着手杖坐到窗边的椅中。小冰君跟过去推开窗,让早晨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子,然后取下自己发上的梳子,开始给他梳理长发。
门窗都是面南而设,可以看到青瓦上面被朝阳染红的天空,院中有几丛菊,颤微微地开着紫红色的花朵,在枯败的芭蕉旁边显得异常惹眼。
手下的发滑软厚密,表面冰凉如水,靠近颈背部的部分却带着薄薄的暖意,有他的体温。
鼻尖嗅到似有若无的麝香味,小冰君不由微低了头,想要闻得更仔细一些。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天陌开口询问。
发觉自己的失态,小冰君脸微红,嘴里却若无其事地道:“主子,你洗浴时并没用什么香料,衣服也没熏过,为何身上会有香味?”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她身上也会散发出香味,但那是自小服香丸生成的,她可不认为宇主子有必要用那个。
“香味?”天陌平静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似乎对麝香的事全然不知。“什么香味?”
小冰君梳发的手顿住,有些诧异。
“主子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很像麝香,但又有些不同。”她筹措着用辞,慢吞吞地解释,想了想,不太肯定地求证:“主子,你不知道么?”难道他自己闻不到。
天陌摇了摇头,“没人和我说过。”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陈述,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小冰君却听得心口一揪,差点没伸手将眼前仿佛能撑起天地却孤凉无比的宽肩抱住。
“主子。”稳了稳心神,她才强行压制下那奇怪的冲动,却不由轻唤了一声。
“嗯?”天陌并不知道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会搅得身后人心绪难平,犹然淡漠如初。
“主子,我能凑近闻闻么?”小冰君头脑一热,冲口道。她一直不明白那香味究竟是从他发中散发出来的,还是由身体汗液蒸腾而来。
“唔。”天陌无可无不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一件在别人看来多么了不得的事。
小冰君懵了下,等反应过来,掬着他一缕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自从开始给天陌梳发起,她就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用脸碰碰那黑亮顺滑的长发,此时梦想即将成真,反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那我闻了?”她忍不住再次确认,声音抖得厉害,但又担心他会反悔,说话的同时已迫不及待地俯下了头,将唇小心翼翼地凑上去。
轻如蝶翼的吻落在那让人垂涎的黑发上,小冰君呼吸微促,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寻找香味来源的初衷,抬起眼时看到那温玉般的俊美侧脸,想也没想,便傻傻地吻了上去。
第九章 (2)
脸上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天陌微异地扭头,淡淡的甜香便迎面扑进鼻中。
眉扬,他疑惑地看着近在咫尺蓦然睁大的美眸,察觉到她的唇正触在自己鼻尖上,于是头后仰退开了少许。
小冰君被他漆黑的双眸一看,立即清醒过来,眼中露出慌乱的神情。
“主、主子……”她很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但张了张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闻出来了吗?”天陌对她的窘迫视若无睹,淡淡问。
小冰君傻眼,这才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一靠近他她的脑袋就变成了一团糊糊,连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去探查香味的来处了。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天陌也不再追究,头转了回去,“接着梳吧。”对于刚才那突兀暧昧的一幕,他并没有责备,但也没露出任何其它的反应。
似乎因为那个吻而失常的只有自己。小冰君看着身前之人坚毅如磐石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失望,但为什么失望却又说不上来。
******
吃过早饭,小冰君正要按天陌的吩咐到外面转转,同时探探所借住的这家人情况。不料刚一踏出正屋的门槛,就看到钱伍安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从长廊一端走来。
此时退回已然不及,她索性便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两人,待到他们走近,方敛衽一礼。
“钱先生。”
钱伍安忙侧身还礼,“冰君姑娘,陌爷可在?”
他身旁的白衣男子二十来岁模样,长得很好看,眉目秀逸,肩宽腰细腿长,身形高挺笔直,往那里一站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冰君自己就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平时接触的男男女女不是俊美不凡就是枭霸英武之辈,更不用说有天神之仪的天陌,因此面对此人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想法,只是看他见到自己虽然眼中有惊艳之色,却并没有如其他人那样呆怔痴迷,仍然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心中不免就多了一丝好感。
“主子在房中,二位稍等。”小冰君浅笑嫣然,正要转身进去通传,里面已传来天陌清冷的声音。
“既是此地主人,何须通传,请进吧。”
于是小冰君挪步,站到了旁边,微笑着等两人先进。
男子也不礼让,冲她微一点头,撩衣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钱伍安紧跟其后。小冰君并没进屋,而是去院子里的小厨房沏了壶茶,才端着过来。
当她端着茶袅袅走入的时候,白衣男子和钱伍安都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才是客人,而这一对男女才是此地主人。
白衣男子姓楚,名子彦,是此宅的主人,钱伍安是他的管家。昨日外出回来已晚,所以今晨才来拜访天陌。按理都是客人拜访主人,没有主人拜访客人的道理,但天陌无论处于何地都从来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小冰君自然随他,卫家村的猎人们更不懂这些虚礼,只道钱伍安便是此地主人,自然也没想到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事情便变成了如今这诡异的局面。
好在楚子彦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见到天陌惊为天人,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
小冰君先给天陌奉了茶,然后才轮到楚子彦和钱伍安,二人虽然不介意,但仍然看得目瞪口呆,连道谢都忘记了。他们哪里知道小冰君不是不懂礼节,只是在她眼中心中,天陌总应当在那个第一的位置而已。
上罢茶,小冰君便退到了天陌的身后。
“你也坐吧。”天陌微侧脸,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的椅中。
小冰君闻言本来很高兴,但在看到两把椅中间隔着的小几时,下意识做了比对后便摇了摇头。相较之下,还是眼前的位置离他更近一些。
天陌也不勉强,注意力转到楚子彦身上,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竟隐然有些不喜别人这样看小冰君。
“内子。”他淡淡吐出两字。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反应各异。楚子彦立时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连道失礼,冠玉般的脸不免染上了层薄晕。钱伍安有些错愕,只因结伴行了两日,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夫妻,倒更像是主仆。他一向自认眼力不差,没想到这次竟是看错了。不过想想异族似乎确有以夫为主的情况,因此倒不该少见多怪。
小冰君却是有点傻,她知道自己在天陌面前一向是不用脑子的。但是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是完全没法用,所以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耳朵好不好使,有没有听错,又或者她所理解的意思和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一样的。
她处于这种纠结当中,以至于错过了欣喜若狂的感觉,也错过了三人接下来的谈话,直到惶急凌乱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厮从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下子扑倒在天陌足下,人都没看清就嚎起来。
“二爷,大爷他……大爷他出事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然后蓦地噎住。
天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仿佛脚下的人不存在一样。
楚子彦既尴尬又担忧,厉声道:“还跪着做什么,大爷怎么了?”之前他一直温文如玉,此时摆下脸来竟也自有一股威严。
被他这一喝,小厮醒过神来,只嚎到一半的哭声竟然又接了下去,不过这次转了个方向,一边哭一边爬向楚子彦。
“大爷被李家的人给打了……呜呜……快要……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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