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七想的是,等到了地方,大不了自己扔下人就走,过个几个月一年两年再去见爷儿,那时候他估计早忘记这么一回事儿了。
小冰君则在想,这一回无论他怎么生气冷漠,自己都要紧紧跟着才好,不能再被吓唬住,呆呆地任他丢下。
然而,千想万想两人都没想到,等她们千辛万苦到达地方的时候,天陌竟已独自离开。
“那位公子走好几天了,跟着一队客商。”屋主说,然后拿出一封信,“这是他留下的。”
抽出笺纸,上面只有两个字。
勿寻。
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字体,又抬头茫然地看着柯七,小冰君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
柯七也有些傻眼,她怎么忘记了自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若论起恣意妄为,行迹飘忽不羁的程度,自己那是拍马也不能及的。想必,他也是料到了自己会心软带阿姐来吧。
挠了挠头,她干笑两声,一时无语相对。
看到她的样子,小冰君回过神,也没再为难她,垂下头仔细地将信笺收好。
柯七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忍不住道:“咱们现在就去追他,这几日一直在下雪,他又行动不便,必然走不远。”
小冰君低着的头摇了摇,就在柯七以为她哭了的时候,她却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自己去。”
柯七愕然,就听到她继续道:“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如果我连独自去寻找他都做不到,那么以前说的那些要永远陪着他的话也不过是空言罢。”
“可是……”你根本没能力保护自己。柯七想要反驳,却在看到那美丽笑容中包含的倔强时顿住。
“我知道。”小冰君抿唇浅笑,黑眸亮晶晶的,跳动着她所特有的傲气。“不是所有人都会武功,但他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一样走遍天南海北。”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放心,我会好好的。”
那一瞬间,柯七仿佛看到一棵攀附着大树的柔弱菟丝花变成了一株刚发芽的小草,虽然仍有些怯生生的,却已让人感到它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以及柔韧力量。
“我这里有几样东西,你拿着。”她不再阻止,而是从身上掏出几个竹筒一股脑往小冰君怀中塞,看到她瑟缩了一下,忙道:“别怕,都是些粉粉末末。死不了人,不过也没解药,时间一过就好了。”
既然不是自己所害怕的虫蛇之物,小冰君便也不推辞,都收了下来,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别有所图的人,而这一回她身边再没人能为她出头。
事情既定,她便要急着上路,柯七本来还想指点一下她寻人以及避祸的经验,想了想最终作罢,只是打点了一些干粮银两等必须之物,问明客商离开的方向,然后与她相伴离开了那户人家。
小冰君并没让柯七送太远,在出了村子的时候,便与其分开了。她自然不知道柯七并没离开,而是一直隐在暗处跟着她,直到确定她真的安全无虞之后,才悄然而去。
******
屋主说那些客商有马车,大约是往离荒村百里远的县城去了。从荒村到县城是有路的,虽然不算平坦,但勉强能行马车。而对小冰君来说,最重要的是免去了迷路的危险。
路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着几日的大雪,早将前面人行走的痕迹掩了去。小冰君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见的野道走着,冷冽的空气吸进肺中,冻得胸腔子都痛了。触目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偶可见黑褐的裸露山体以及光秃秃的树干,也有一两只麻雀在雪地上跳着,成为天地间除她以外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小冰君不是第一次依靠双脚走远路,上一次与卫家村的人一同出山,跟着几个身手矫捷的猎人翻山越岭,当时是跟得很吃力,还磨破了双脚,却最终坚持了下来。时隔几个月再走,虽然是独自一人,却也不是如何害怕。
百里远的地方,按她的速度,大约要走上两三天。她心中估算了一下,然后一边走一边开始计划着晚上歇宿的问题。
如果遇到人家户倒还好,可以借住。若是没有,那只能在野地里休息一夜。这样的天气……
她挠了挠头,然后赫然省悟这是柯七习惯的动作,不由莞尔。
为了不引人注目,柯七已经将她身上穿的在楚家置办的貂皮大氅跟那家屋主换成了棉衣棉裤,以及两双新的棉鞋,虽然穿在身上看着臃肿难看,但却便于行走。
因为要放大量的精力在应付路上无法预知的危险以及筹措渡夜的事上,想到天陌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就算想起,也不再有被丢下的难过,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以及期待。
知道自己走得慢,小冰君休息的次数并不多,只在实在迈不开脚的时候,才歇一歇,磕掉鞋底上踩实的雪块,以免滑倒。
然而无论她怎么拼命地走,就是看不到一丝人迹,那种独自一人置身于冰天雪地中的感觉,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被上天给遗弃了。
过了午,天开始下起雪来。她心中不由叫糟,开始一边走一边寻觅可以容身的地方。
雪越来越大,渐渐迷蒙了视线,她不太敢继续走,担心迷失方向。但若不走,呆在原地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得已,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心中祈祷雪早些停下来。
而无声无息缀在她身后的柯七看着她在雪中若影若现没有丝毫停下的身影,不由有些着急,忙跟得近了些,以防她踩到雪下的陷坑暗流。
哪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把小冰君诱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雪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哎哟,那穿着棉袄的臃肿身影一下子矮了一截。她大吃一惊,忍不住便要飞身至前,却突然想起当初七岁的自己被天陌扔进野兽出没毒虫密布的丛林中时的情景,忙硬生生忍下了那股冲动。
第十八章 (4)
然后就看着那个身影蠕动啊蠕动,最终又恢复了原来的高度,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她心中缓缓松了口气,突然觉得爷儿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挺不容易的,可见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大约还受了惊。
说起来,若一陷入险境不想牵累旁人就自戕,那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因此那日当小冰君不顾一切从刀口下跳落水中之时,她的心脏几乎停跳,等缓过神来后也是有些生气的,毕竟在她看来,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处于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绝境中,也不可轻言放弃。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知在下一刻,事情会有什么转机。这是爷儿教她们的。
正因为如此,几年前老大为了救她男人,以命相换,差点救不过来。那个时候她正好在,亲眼看到痊愈后的老大是怎么被爷儿教训得凄惨兮兮。
“他不是傻子。”他说。“他会比你痛苦十倍百倍。”
所以,这一次阿姐的做法会激怒他,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摸了摸鼻子,柯七背靠着一株老树,看着不远处坐下来脱换鞋子的身影,眼中浮起一抹兴味的笑。
而能让爷儿显露出情绪,阿姐其实也不简单哪。
******
小冰君一脚踩空,整个人直往下坠去,未等她反应过来,坠势已止,但彻骨的寒冷却立即将她双腿包绕。
原来在雪层下是一个积水的坑,因为数日连着下雪,被覆盖在下面,竟然只结了一层薄冰。好在不算深,否则柯七想不出面也不行。
好不容易从坑中爬起来,一接触到寒冷的空气,浸水的鞋袜以及棉裤立即凝冻起来,又冷又硬地支楞着,膝盖以下冻得发木。只走了两步,小冰君就有些受不了。只好就地坐下,从包袱中掏出另一双棉鞋,然后将与裤子几乎冻在一起的鞋子掰下来,却没去剥与皮肤已经连在一起的袜子,就这样穿上干鞋。想了想,将换下的鞋仍然提在了手上。
不敢再继续赶路,她四目环顾,注意到四周多是低矮嶙峋的石头,以及压在雪下的荆棘灌木,也有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树。沉吟片刻,拖着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脚往山石多的地方而去,希望能找到一个能避风雪的地方。然而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下,摔趴在雪地上,手中鞋子飞了出去。
好在雪厚,加上穿得不少,倒不是如何的疼,爬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几步远的巨石下好像有个黑乎乎的洞,被冰坠以及披着白雪的枯草掩住,站着根本看不到。
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她仍然捡起鞋走了过去,扒开积雪荒草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虽然不够高,但还算宽敞,足够容纳四五人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够干燥。
不再多想,伸手掰掉岩石上挂着的冰坠,猫着腰钻了进去,放下包袱,又爬了出来。她虽然不大通世事,却也知道要这样《文》在那石下过一晚,明天非《人》冻死不可,何况当初还《书》和卫家村的猎人们在野外《屋》相处过数日,眼看耳听中多少还是学到了一点生存之道的。
出得洞,还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一跤,同一时间耳中传来咔嚓的碎裂声。因为所在的位置较前面高,因此直往下面滚了两圈才停下来,摔得灰头土脸,差点又落进之前陷下去的坑中,不由又是庆幸又是懊恼,索性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
却才发现竟然是一株倒下的枯树,因为之前被雪掩着,所以没注意到,被她来回绊了两下,上面的雪塌落,露出黑褐色的树干来。大抵是朽的厉害了,内中已空,只剩下外面薄薄的一层树壳,被她后面那一撞竟然把中段上面部分给撞成了碎块,露出空空的树芯来。
小冰君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可烧的木柴,见状不由啊呀一声欢呼,忙将碎了的树壳拢在一起,抱回岩洞。随后又出来想将剩下的树干弄回去,只是那树干其余部分仍被雪埋着,虽然朽坏,但毕竟是大树,以她那点力气根本弄不动。
捣腾了半天,最后只是用柯七送她的匕首弄到了几小块树皮,人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作罢。但这也提醒了她,也许能在雪下面找到小一些的枯柴废枝。
不敢再将时间浪费在那棵枯树干上,她就近开始用手刨雪,在下面寻找可烧之物。雪密密地下着,在她头发以及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抖落又覆上,就算冷得已经没了知觉,她却仍然咬着牙一直到收集够燃烧一夜的柴枝以及干草。
雪下的枯柴有的被冰冻着,有的却仍然干燥,她就先用干燥的生了火,把其他烘在旁边备用。
在火焰窜起的那一刻,小冰君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冷得发痛,尤其是手和脚。
将结了冰的鞋架在火旁,又脱下脚上的鞋放在一起烤着,她往后退了退,离火远了些,这才去看因被碎冰渣划伤脚底而染上一层粉红的冰袜,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办法,只能等袜子上的冰自己融化。
大约是回温了,手又痒又痛,她忍着去挠的冲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慢慢啃起来。
火焰扑扑地跳动着,不一会儿就将不算太大的石洞烘暖了,小冰君靠着石壁,一边费劲地咽着干硬的面饼,一边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各种不适,最初解决宿夜之事的安心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孤寂。
这种感觉不是没有过,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之后,她每夜每夜醒来面对的就是这种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可怕感觉。在黑宇殿的十年里,虽然每日里言笑嫣嫣,却总有一种局外人的寂寥与茫然。
此时回想起来,她才赫然省悟自己与天陌之间,其实不是她陪他,而是他陪着她。执意要跟随其左右,是因为始终坚信只要那个人愿意,他会永远在那里,像大山一样毫不动摇。即便是在被他丢下之后的现在,她这种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第十九章 (1)
勉强填饱了肚子,又捏了团净雪啃了几口,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脚上的袜子终于化开,小心翼翼地剥下来,用手帕擦干净脚底的血水,换了干净的袜子才套上棉鞋。暖意侵来,脚心便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让人几乎要怀疑第二日是否还能行走。
那一刻,小冰君突然想起当初天陌为她的脚敷药包扎时的专注神情,而此时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心中不由又暖又酸,眼睛便有些模糊起来。
若被他知道了自己这样,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点点……
以后小心些,若再伤着自己,我这里便不用你服侍了。
她本来还在幻想他可能会有一点点心疼,脑子里却立即浮现某日添茶不小心烫伤自己时他所说的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脚蜷缩到了屁股下面,暗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同时,隐隐约约好像有点捉摸到了他此次丢下自己的原因,只是还不能太确定。
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将里面的酸涩揉掉,然后翻过一直在刺痛的手掌看了看。这才注意到双手不仅被冻得红肿,在柔嫩的掌心上面还扎着许多木刺,怪不得一碰就痛,必然是开始捡拾搬动木柴时扎到的。
顶着发麻的头皮,她就着火光先用指甲将能拔的拔了出来,余下的就用针细细挑出。疼得没办法的时候,就让自己去想天陌生气时的样子。
他说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爱惜。他说滚得远远的。他挥手将油灯砸到墙上……
洞外雪片落在地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在这四处无人的旷野中显得异常清晰,风呼啸着刮过,如同鬼神在哭嚎。
小冰君将身子往内缩了缩,将所有心神地放在挑刺上面,不敢往洞外看。直到感觉到洞内的烟越来越浓,熏得人睁不开眼,她才赫然发现洞口几乎已经被落雪给堵住了。忙爬过去将雪刨开,露出足够一人出入的通道,刨出的雪都堆到了出口的两旁。
等洞内浓烟散得差不多,她才转回去。不知是否错觉,在回身时仿佛看到一道人影站在岩上,仔细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心中不由大憷。
眼睛都被烟熏得花了。压下恐惧,她甩了甩头,对自己说,然而往洞内爬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似的。
如果柯七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大意而引起这样的误会,不知道是会歉疚,还是会笑不可遏。
为了防止大雪将洞口封住,又时不时想起之前看到的黑影,小冰君不敢睡下,只是坐着打盹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起来往火堆里添些柴,并将积在洞口的雪扒开。好在天寒,外出觅食的野兽渐少,否则这一夜只怕会更加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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