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阴影对视。如果可能,他都不想再跟像孝梅这样的女孩再说下去了。他不愿再想到哪怕一丝跟孝梅母亲有关的细节,否则他宁愿永远失去记忆。但铭文是不会忘却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咒语。高怀谨说,都已经过去了,不希望也不可能再要人为咒语付出代价,所以作为一个墓中的人就只能保持现状,没有人再去碰它。承天说,我们并不是考古的人。他停顿了一下,紧紧地握住孝梅的手。孝梅轻轻地说,我们不怕咒语,不怕任何惊世骇俗的东西。孝梅的话打击了高怀谨,他有些胸闷,快速地喝了口茶,抽上烟,承天也抽起烟来。他说,他们几乎杀了我,但我还是跑掉了,我在原野上狂奔,后来我才知道咒语保护了我,因为我已经死了。承天说,我们只是看懂了我们所能看懂的铭文的那个意思,我们知道你有权拥有那个悼词以及有关的一切。高先生激动地说,但我与咒语开了玩笑,我至少是不那么原始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因为那是一个发现,我那时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我不迷信,我也从不相信寓言,但确实我看见了铭文中所写的那一个自己的上半身。上半身?孝梅紧张地问。
高厂长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使自己能安宁地面对承天和孝梅,他特地过来拍了拍承天的肩膀,他坐回去之后,很镇定地说,墓里有一具古尸,假如你们相信我说的,那你们就不要再去做无聊的考证,因为那具古尸是我的上半身,我进去过,我按我铭文中的方式进去了,我看见自己的上半身,躺在石墓中,然后,我看见铭文中所写的,我默读了无数遍那个悼词,那是上千年以前别人写给我的悼词,他们用我的笔迹写下了当时我同样也写给这个世界的论文,那就是铭文中的寓言,它说,我在这个时代生活,我应该负有这种责任,因为我没有下半身,我的尸体就是材料,就像铭文寓言中所说的,我得讲清人们早就说过的这个事情,这个叫做上半身运动的事情,这就是他们提到的文革。承天说,我们听别人在猜,也听讲你就是为此才被定罪的。听来很可笑,是吗?他问孝梅。孝梅使劲地摇头,她眼睛潮湿了,脸有一种剧烈的抽痛。高厂长接着说,上半身运动是上千年前就寓言过的,没有下半身,没有行走,没有人与人的区别,只有上半身,上半身是什么?以前我不明白,把我打成反革命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我到了这,跟你们找到这个地方不同,我找到了这个地方,我弄明白了上半身就是讲话,就是思想,就是一场运动,所有人都一致,做那种无聊的游戏,所谓上半身,直至让嘴巴把话说烂,让话把嘴巴说烂,让上半身,他没再说下去。高怀谨乍看起来并不苍老,但讲到这些,他还是动了情,如今咒语已不再是咒语,关于上半身的论文也早不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斗争,况且,照他所说铭文永不会与别人有关,承天将尊重这个高怀谨,孝梅也将尊重这个高怀谨,这是他个人的铭文,上半身运动已经过去,文革也已经结束,假如只有上半身的古尸失去了不明的下身,那么所有在那个时代疯狂的言语,疯狂地追随革命的人也都拖着腐朽的毫无意义的下半身,上半身仍然活着。实际上,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个石墓的上半身,那是咒语所掩护的古墓,谁想它,谁就是高先生的大敌。这是一个人的文革,已经消失。
72拖拉机
承天和孝梅从高怀谨家出来往韩技术员家回时已经夜里一点半,高厂长派了厂里的两个农民送他们,这两个农民就住在高厂长家不远处的厂房。两个农民都姓柴,他们不露声色,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样东西,说这是当地人走夜路的习惯,一点钟的夜晚,月亮虽很明亮,但天空还闪着星星,天空如此的透沏,黄土与天空十分接近,在这两个农民一前一后的护送下,他们在土坡上走得小心翼翼,高先生谈了整整一晚,但对承天来说,好像更不相信自己的目标了,一切都尽在别人的言谈中。他一直是搂紧孝梅的,好像孝梅成了对他最重要的人,这个问题也很快就困扰了他,他想从什么时候孝梅对我如此重要了。
虽说路不远,但还是走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没走刚才高先生引他们来时的路,农民们说,那条路过了十二点就不会有人走,不是害怕,而是一条乡里的规矩。回到韩技术员家。承天和孝梅进了院子,那两个农民跟韩技术员在堂屋小声地交待什么,韩技术员一直没睡,在等他俩。那晚承天和孝梅很快入睡了,因为忙了一天,谈了一晚的话,实在是太累了。早上五点多钟,韩技术员就来敲承天的窗户,他听见孝梅也在外边喊他。韩技术员说,承天先生快起来吧,高厂长已经喊人来叫你们去吃早饭了。承天说,高先生太客气了。孝梅在外边催他快起来。承天到院子里洗脸,那个由高先生派来的男青年跟昨晚的农民不一样,他显得干练许多,抽的烟也不再是山西的,而是北方的牌子,韩技术员让小潘给承天倒水洗脸,承天拒绝了,他说凉水很好,孝梅心情开朗,他告诉承天,他刚才到门口看了一下,日头出来之前,街后的土垣上刷着青色的亮光,山面的细节十分清晰,像人的肌肉一样。承天说,你怎么起那么早啊。孝梅说,还不是他们来喊的吗,不然,我还要睡。
那个男青年跟孝梅说要是看日出,就要到四栏山上去,不用到山顶,只要到半山腰就行,能看到那红红的日头,风景确实很好。
承天还不太适应这里人有早晨请吃早饭的习惯。承天和孝梅坐那个男青年的手扶拖拉机,他们从一条土路往东边驶去,中间经过一条细河,有一道漫水桥,然后从那块凹地经过,驶过小河的沙滩,之后,他们跃上去四栏山山脚的路面铺了块石的路,这条路好像跟他们几天前一起去考查石墓的方向是一致的。承天问那个男青年。拖拉机轰鸣声很大,男青年听不清楚。承天就大声地嚷嚷,我们去哪吃早饭啊。男青年大声地回话,到十泉街。
十泉街是比昭通镇要小许多的一条街,街虽小,有不少店铺,他们来到十泉街,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一路上都碰到了许多上街赶集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有些人是担着猪羊什么的,一派很热闹的景象。十泉街是一条直街,只在中间有一条横穿过去的街,虽然昭通镇比较大,但昭通的乡政府却放在十泉街,他们的手扶拖拉机就是从昭通乡政府门口开过去的。男青年把承天和孝梅带到了一个厂房大门口,厂房有五间左右,前边箍着一个大院,后边有一截土埂,从外边能听到里边人高声的笑着,男青年把他们带进去,高厂长正在和口袋里插着钢笔的不那么像农民的农民们讲话,大概是在说生产的事,这是一个齿轮厂,从挂牌上已经看出来了,这家小工厂是乡里的,现在高怀谨是厂长,他是承包经营人,看来还算不错。高厂长走过来要把承天和孝梅介绍给那几个正低头看着脚的害羞的农民,他说这是两个来搞调查的朋友,从城里来的。农民们跟承天握手,承天点点头。孝梅到厂房里转,那个男青年陪着她,大车床还没启动,但车床上的刨刀闪着清冷的寒光,农民们陆续走来了,他们有说有笑。承天到高厂长办公室去,高厂长说,这么早,就想带你们去吃吃早点。承天想现在我们去吃早点,那之后呢,不是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吗?承天瞧瞧窗外,那些农民站在院子中央,孝梅也从厂房向外走,她在那间仓库门口站了会,因为她看见一个很俏丽的女孩子正在搬一箱齿轮,一个很朴实的男孩子,大概十四五岁,跟在他后边,却空着手。承天跟高厂长说,我们就不吃早点了吧,你昨晚不是说要带我们到墓地那转一转么。高厂长正好接一个电话……他示意承天坐下来,接完电话之后,他就和承天一起走出来,他跟那个像村干部一样的农民说,你们再待会吧,我先带他们出去转一下。
承天没想到这些农民都是来陪他们吃早饭的,请吃早饭本来就相当怪异,还要找这么多人作陪,那几乎是有点不可思议了。
73吃早饭
在卫河旁边,黄土反而比高地上的土更为坚硬,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青年站在拖拉机旁边,他跟那个大铁块一样,就没再跟过来了,这块地方跟昨天承天和孝梅去量的那块他们确认的墓地遗址有些出入,因为照他们从铭文中所写的来理解,墓地应该对准卫河的那段直角弯过后的直道,再从背后来讲,应该与四栏山向南的那条土坎相对。但高怀谨跟他们说,你们看吧,就在这,他跺了跺地,仿佛下面真正是一块墓地,好像脚一跺,下边的世界就会成立。这时承天毫不怀疑高怀谨是下过墓地的,但这对他和孝梅好像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影响,男青年在远处显然有些焦急,在那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但这么一块空地,没有种东西,也没有修路,完全空着,土质坚硬,没有裂缝缺口,也没有任何标志,凭什么他就是所谓的墓了。但放眼望去这一大片卫河边的土地,其实它上边一无所获,没有植被,没有路,也没有建筑,只是横在这山下河边,只能凭感觉,或者凭一份信任,考古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要挖下去?高怀谨忽然看着孝梅问。孝梅向承天的旁边站了站,她扎了扎头巾,望着承天,承天拍了拍抠过黄泥的手,皱着眉头,他跟高怀谨说,假如像你这样守护在这,我宁愿钻进去。他这句话很不客气,让高厂长一下子蒙住了,他张大嘴巴,看那样子像要唾他的样子,承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了火气,现在他还弄不明白高厂长跟这些当地人的关系,但显然他本来就是当地人,他做得很恰当,很隐蔽,他几乎不再动情,冷静地守在这儿,几乎把他们视为奇物的铭文当成了烂纸。高厂长说,别再纠缠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到你们来的地方去,忘了我。承天说,我不是想要缠住你,我们只是无聊,他望了望孝梅。孝梅也说,没事的,我们没事。高厂长也被他们弄糊涂了,他们回到拖拉机那,回到十泉镇上。
来到一家小饭馆,这是街边很大的一家面馆,他们进去时,里边坐了十多个人,大部分桌子还是空的,现在太阳出来了,从屋里能看见街面上的阳光,他们坐下来,那个开拖拉机的男青年在门口的另一张长凳上坐下,用筷子夹着油条,大口地吃起来。他们要了羊肉馍馍,炒面皮,还有羊杂,馒头,羊头汤。孝梅找不到他喜欢的,高先生脸色很暗,他把那店主招过来,跟他说,下碗面条来,要放蕃茄,小白菜,鲜肉丝。孝梅说,没有蕃茄的也行。高怀谨把店主支走了,他们吃了起来,承天和孝梅是背对门的,高怀谨喝汤喝得很响,承天是无意中感到后背有了压力,他一回头,看见屋内忽然坐满了人,他们都不在吃东西,而是平静地坐着,只要承天看他们一眼,他们也看承天一眼,他低下头,他们却不。
他们坐在长凳上,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高先生仍在喝汤,然后他跟承天和孝梅说,你们要走了,必须走,我们找了辆130,你们回太原去,我们只把你们送到太原,孝梅拽了拽承天的胳膊,承天觉得这不合适,哪有这么多人沉默地宴请他们吃早饭,这一定是让人费解了,高厂长看着孝梅,似乎想让孝梅说服承天,他觉得承天的头脑有点问题,似乎跟这个墓有了感情,这是可笑的。那些人的扁担,背包,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工具随便地撂在门口的一块空地上,街上有许多人过路,但没有一个人再进来,甚至没有人看里边,屋内光线也明亮了起来,高厂长再一次说,回去吧,别再想了,这不合适。这时那许多人中的一个在那嘀咕,跟他们说什么呢,让他们走吧。但承天还是没有站起来,这时从西北拐角站出两个人,他们背着草帽,腰里别着两把锋利的镰刀,他们是麦客,是听说高厂长有了麻烦才连夜赶回来的,他们热爱这个高厂长,他是他们的好朋友,好乡亲。承天为自己没有错过这样的早饭而庆幸,甚至是幸福。孝梅靠着他,他走路有些打颤,但还是从这间屋子里走了出去,其实屋内光线并不强,否则他一定看见高厂长眼中闪烁的泪水,但那些农民,那些健康而质朴的农民,他们身体健全,充满深情,坐在长凳上,没有站起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亲眼看见他们走了出去,上了车子,去了住处,上了大路,上了马路,然后他们离开了山西。
74回到成都
孝梅和承天从山西回到成都,承天打算买当晚的卧铺票回昆明,和孝梅在一起到山西去也算是两个人在一块单独过了一段生活,但他对孝梅还是不清楚,看来不是他不想弄清楚这个孝梅,而是这个人本来就不那么好让人弄明白,也许又因为承天是不那么能弄明白别人的人,承天他老是在自己的上半身转——例如现在他能套用那个高怀谨的话来说的话。但是这次一到成都,才在孝梅家坐了半个小时,舅舅舅妈就急忙赶过来,原来继母也为孝梅担心,说这么多天,一下子少掉了孝梅,不知去哪了,打承天的手机也总是不在服务区,看来亲戚都知道是承天把孝梅带到远处去了。但到底去哪了,这个问题好像不重要,主要是跟着表姐夫承天一起去了,现在转而一想,所有亲戚很可能都不得不关注这件事了。舅舅没来之前,继母已跟孝梅说苏悦等她的几个朋友也在四处找她,继母显得十分真诚,仿佛确实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承天对孝梅家里的这些事慢慢也敏感起来了,虽然是继母,还有继母的男友,据说很快要结婚成为孝梅的继父,假如家庭成为这样一个模式,那就好像是一个玩笑。
舅妈一来就抱着孝梅哭了起来,继母也在那哭,惹得躲在继母房间里正在写材料的那个继父也出来劝,舅舅狠狠地批评孝梅,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事,别人都在说孝梅,而没人指责承天,也没人过问他,但又明摆着是他把孝梅带走的,这使得承天坐在那儿不伦不类,那个继母的男朋友可能看出了承天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