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先是愣了愣,然后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映满了橙色灯光的天花板:“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年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呃……听上去有点悲情。”
“是悲壮。”
“……”
孔令书拿着两杯冰镇柠檬水上楼来,放到康桥和嘉桐面前的茶几上。
“五块。”书店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单子放在茶几上。
康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还要问我收钱?”
书店老板冷冷地俯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每个月付给你房租,你竟然还为了一杯水要收我五块钱?!”
孔令书思考了一秒后,平静地回答:“没错。”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迅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丢在桌上。
书店老板拿起钞票,找了她五个硬币。
康桥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来,看了看桌上的两杯冰镇柠檬水:“不是五块一杯吗?”
“是的。”
“?”
他居高临下:“嘉桐的那杯我请客。”
“为什么?”
书店老板思考了一秒钟:“因为我们是朋友。”
“你……你……”康桥张大嘴瞪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扯了扯嘴角,转身下楼去了。
瞪着那消失的背影,康桥不禁握了握拳头:“跟他做朋友我会疯的!”
嘉桐挤眉弄眼,露出苦笑的表情。
这天晚上回到家,坐在窗台的书桌前,微风吹得薄纱窗帘轻轻浮动,天空中是那种带着深蓝的浅灰色,月亮并不圆,却非常得明亮。
“有时候我会想,究竟朋友是什么?”她在微博里这样写道。
“是一个人、一群人,还是一种关系?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你想要从这个人、这种关系中得到什么,你又能为之付出什么?
“我们都知道自己需要朋友,因为独自一人的时候会寂寞、会孤单、会彷徨得不知所措……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需要告诉别人,很多人习惯于等待别人关心,等待别人安慰,却不知道怎样发出求助信号。难道对别人说一句‘我需要你’就这么难吗?难道求助于人就代表失去自尊心吗?
“有趣的是,更多的人只想着‘索取’二字,不论是对别人或对自己,我能够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许现代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可悲,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互相付出的友情,朋友们,当我们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与温暖的时候,请先想一想我们自己给出了什么?”
『朋友(下)』
十六(上)
蒋柏烈走进来的时候,董耘着实吓了一跳。
医生没有了平时专业且文质彬彬的样子,只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灰色短袖T恤,一条分不清是睡裤还是沙滩裤的……格子短裤,以及一双前沿已经有点开裂的夹脚拖鞋。但最让董耘吃惊的是医生那一脑袋如鸟窝般的头发以及——两只睡眼惺松的熊猫眼。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董耘忍不住脱口而出。
医生的视线缓缓扫过他的脸颊,然后用一种沙哑的嗓音回答道:“我一小时前刚回到家躺下……”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七点一刻。
准确地说,是上午七点一刻。
董耘露出抱歉的苦笑:“看来你的周末狂欢很带劲……”
“说实话,”正在倒水的医生忽然扬起脖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喝下最后一杯Martini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过五分。”
“……”
医生在他那只巨大的水杯里装满了白开水,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地全部喝下去。这时间很长,董耘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医生的喉管是如肠子一般弯弯曲曲的,那些水顺着喉管流到胃里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喝完水之后,医生先是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秒,然后忽然,他打了一个非常响的嗝。
“……”董耘咧了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放下水杯,医生又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帘。夏至已到,天亮得很早,橘红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医生不禁用手臂挡在眼前,痛苦地低吼了医生一声——当然,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放开了窗帘。
“好吧,”带着让人头晕且恶心的宿醉,蒋柏烈跌跌撞撞地在他那张黑色老板椅上坐下,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董耘,“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早把我挖起来吗——我不得不说你和你的朋友都很喜欢在周末的清晨把人挖起来——我再重复一遍,周末、清晨!”
董耘没有多想,只是抿了抿嘴,装出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我昨天失眠了,所以天一亮我就跟自己说,我要立刻见你。”
听到他这样说,蒋柏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这话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很恶心。”
“……”
“继续。”医生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到底是什么事纠缠了你一个晚上?”
董耘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上周,我跟一个老朋友重逢了……”
“嗯。”医生把腿放在办公桌上。
“差不多十年前,他和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同时追求同一个女孩。”
“嗯。”医生又把腿放了下来。
“你知道十几年前我们还是热血沸腾的毛头小子,觉得爱情是人生最珍贵、最伟大的东西,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姑娘很多男人可以不惜一切。”
“嗯哼。”医生翘起二郎腿。
“我们以前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管去哪里都在一起,那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之间的关系一辈子都会这么铁,没有人能破坏我们,直到他们同时热烈地爱上了同一个女孩。”
“……”医生摸了摸鼻子。
“然后……”说到这里,董耘忽然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里。
“我说,”蒋医生在一连串的动作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一次把话都说完?我现在简直头疼欲裂,我之所以勉为其难坐在这里听你说话是因为我觉得我必须符合我的职业操守。‘然后’呢?‘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跟那个女孩结婚了。”董耘飞快地给出答案。
“……”医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和那两个老朋友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络,当然十年以来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碰面,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巧妙地躲过了……直到上个礼拜,在一个邵嘉桐硬逼着我出席的无聊会议上……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说话了吗?”医生问。
董耘想了想:“他叫了我的名字,我愣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个会本来就不需要我说话,等到会议结束之后,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听上去很纠结。”医生叹了口气,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瓶养乐多,拆掉瓶口的锡纸,然后喝了一口,“就因为这件事你整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听到他这样说,董耘不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睡不着是因为昨晚我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噗——”蒋柏烈把一口养乐多喷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上,然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还淌着乳白色的液体。
“……”董耘识相了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微笑。
“你知道吗,”医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尤其是在经历过你这样的‘病人’之后。”
董耘陪笑着哼哼了两声。
擦干污渍之后,蒋医生抬起头,叹了口气:“我不得不承认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了,所以现在你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我希望你能简短一点并且——直接一点!”
“没问题,”董耘点点头,“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废话,事实上跟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关系,只不过关系可能没有那么直接罢了……”
蒋柏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简短、直接!”
他摆了摆手,表示理解了,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道:
“我想说的是,在经历了刚才我说的那些事之后,也就是在我结婚之后,我基本上跟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刀两断了。我只有一个能称得上是好友的人,康桥,不过她是女人——尽管大多数时候我没有把她当女人——但你应该理解,男人跟女人的关系就算再好,有很多话也不可能跟对方说。”
“这一点我同意。”医生点头。
“所以其实,当我的婚姻一帆风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失去友情有什么可惜,我不觉得跟好朋友翻脸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朋友是可有可无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有我爱的人,有美满的婚姻,有不错的夫妻关系——这些就够了,对我来说完全足够。”
“但是?——我想你接下来该说‘但是’了吧。”
董耘叹了口气:“没错。‘但是’……当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是说,你知道,就是车祸之后……”
“?”
他苦笑了一下,像是刚刚整理完千头万绪,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忽然觉得我很孤独。”
“……”
“是一种孤独得几乎要死掉的感觉。那个时候康桥刚好去英国读书了,我们打过几次电话,时间很长,但这并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而我其他的朋友那段时间正好都不在这座城市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孤岛一样,出院之后差不多有整整三个月,我都一个人呆在家里,拒绝父母来看我……这些我想我都跟你说过。”
“是的,”蒋柏烈的口吻变得温暖而充满了人情味,“我都听过,我们谈过,我以为这些事你都放下了。”
“很多事我是放下了,”他苦笑,“但还有一件……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医生用一种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不是怀疑,也不是质问,而是带有鼓励的疑问。
墙角的立式空调仍然发出那熟悉的“突突”的声音,室外的温度并不高,但蒋柏烈总是习惯开着空调,即使只是吹风也好,至少让这间几乎与外界隔离开来的诊室显得不那么气闷。墙上的钟依旧滴滴答答地走着,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董耘缓缓地开口说:
“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一开始只是酗酒,然后……”
“?”
“我……开始吸毒。”
在董耘如实相告之后,蒋柏烈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希望你现在已经完全——”
“——是的,是的,”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董耘就抢白道,“我早就戒掉了。我曾经陷在里面过,但幸好还不算太深。现在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那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大量的酒精、毒品、醉生梦死,这些东西也许可以让我得到暂时的解脱,但那其实不过是从一个坑跌到另一个坑。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应该失去对生活和生命的热忱,就算要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也不能毁了我自己。”
医生像是松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宿醉后半醒的微笑:“很好。”
“我一直对你闭口不谈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那么,”医生把剩下的养乐多一股脑儿喝完,“是什么又唤起了你沉睡的记忆?”
董耘叹了口气,然后说:“昨晚,在酒吧里,我又碰到了那个……把我拉进沼泽的人。”
前一晚,十点过五分。
董耘走进他最近常去的酒吧,这是一家以爵士乐为主题的酒吧,每晚九点半开始,在酒吧中央昏暗的舞台上,总是有一支爵士乐队,伴以几位风格不同的歌手,带给所有人怀旧而荡气回肠的音乐。
他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怎么在酒吧混了,这座都市的酒吧曾经承载了他的很多回忆,有美好的,然而更多的并不好。所以,在某次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定让自己远离这充满诱惑的地方,各式各样的酒吧就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
然而几个月前,某个跟他约过几次会的女孩带他来这里,他原本想好了只坐一会儿立刻就走,可是那一晚他们竟然在这里呆到凌晨一点。他很久没约过这么会聊的女孩,她年纪很轻,充满活力,说起话来就像开机关枪,不过那一晚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这里的乐曲一直缠绕在他脑海里。
从酒吧出来后他就送女孩回家了,她一脸暧昧地邀他上楼喝杯茶,他却笑着拒绝了。她太年轻了——至少对他来说太年轻了——也许很多人认为,从十几岁到八十岁的男人全都清一色地喜欢二十几岁的女孩,他不否认,年轻的女孩总是能唤起他最本能的欲望,但到了三十四、五岁,他知道自己对伴侣的要求不再只停留在光鲜的外表,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更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抚慰。
他需要一个他能够理解,同时也能够理解他的人。
他跟这个年轻女孩并不合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个爵士乐酒吧。
他独自坐在角落,点了一杯威士忌,安静地听台上苍老中带着嘶哑的男声,那真是一副优雅的好嗓音。
一曲唱完,他趁着空档戴起耳机,拨了一通电话给邵嘉桐。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清晰,说明她已经回到家了。
“首先,”董耘说,“我想提醒你今天是周末。其次,我想问的是,在这个前提下,明天你给我安排了工作吗?”
邵嘉桐敷衍地笑了笑:“首先,祝你周末愉快。其次,在这个前提下,明天下午你还是得去展览中心参加联合书展的开幕式,许多大客户都会来,除非你被外星人绑架了,否则不许缺席。”
“噢!”他轻声惊叫,“我头顶上出现了一个UFO!”
“……”
“真的,”他忍住笑意,“有一个长得很像咸蛋超人的怪物正透过玻璃窗向我招手。”
“代我跟它问好。另外,”嘉桐平静地说,“你上去之后能不能等一下顺便来我家把我一起接走?我有个很难搞的老板,他让地球变得很危险,所以我还是离开的好”。
董耘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说不定火星上也有出版公司,他们正好缺一个助理总经理。”
“出版什么?火星文小说吗?”
“你可以考虑把项峰的小说翻译成火星文在那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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