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先生请说。”
“下官和李浑李将军有旧,还想进去探望。”我拱手道。
“些许小事,来人,帮明先生进去。”盛存恩大手一挥,很爽快地在前带路。
怡莉丝走在我身边,低声道:“没想到你还能派些用场。”
“多谢姑娘夸奖。”我玩笑道。
虽然脸上的笑容并未退去,心里却冷了下来。一年多没来,再次步入天牢已经无法承受这种阴戾之气了。
第五章 离间
“爹!”一入军牢,怡莉丝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李浑,一身白色囚衣,发髻松散,胡子上还带着几根稻草,丝毫没有昔日领兵大将的风范。
李浑的镣铐抖了一笑,冷声道:“你来干吗?”
“爹,女儿……”
“我没有你这种乱伦犯上的女儿!”李浑吼道。
我本藏在后面和盛存恩客套,听到李浑如此说,忍不住出头道:“李将军,学生明可名,有礼了。令千金为了探您也算吃了些苦头,何必如此无情呢?”
李浑一声冷哼,别过头去。怡莉丝依着牢房的木栏低泣。
“李将军,圣上将您关在这里,显然想要给您机会重归王统,何必拘泥昔日?日后大家还是一殿为臣,共辅大越……”
“住口!黄口孺子也配?”李浑叫道,“若不是我李某有此大逆不道的女儿,你要赢我手中三十万雄兵哪有那般容易!”
我看了看怡莉丝,她已经止住了哭,哀声道:“爹,女儿实在是为了爹爹好啊。”
“你个逆女!滚!”李浑骂道。
盛存恩知我疑惑,低声附耳道:“听说是李浑的女儿打晕了李浑,假传军令叛军才投降的。圣上感其忠义,特赦她无罪。”
我吃了一惊,不光是怡莉丝居然如此勇断,也是因为圣上的态度。按照《大越刑统》,子女不得检举父母之过,此乃人伦。比如,父亲犯了偷盗罪,判处囚禁一年,但若是儿子检举的,此子则要被判充军三年,徙三千里。圣上居然恕了她的罪,莫非要改“以孝立国”为“以忠立国”。
“唉,李将军冥顽不灵,我们走吧。”我拉了拉怡莉丝。
“何必这么急着走?等等朕吧。”年轻皇帝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身边围着一群人,各个都悄无声息,幽灵一般。
我慌忙躬身行礼,盛存恩单膝行了军礼,怡莉丝跪在一边,牢里的诸将却莫然不见。
“朕只是来知会众将一声,后日午时,”皇帝顿了顿,“朕将祭太庙,摆庆功宴,大赦天下,诸位官复原职,若是想留在京师的便留在京师,想卸甲的也可卸甲,想回西域的还是能回西域,既往不咎。”
“……”
“众将尚不习惯牢狱吧,若是李彦亭叛乱得逞,此间的便是朕及朕的忠臣,成王败寇怨不得人。众将死心为主亦是国士之风,朕不便加以犒赏,故微服相探,此意众将当明。”皇帝说完,转身对我道,“不知朕身边的将军是否也如此忠心耿耿。”
我没回话,盛存恩倒是大声道:“启陛下,末将等皆是忠心为国,九死不悔。”
“哈,这位是……”皇帝一笑。
“微臣荡寇将军盛存恩。”
“好啊,将军也读屈平子的书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盛存恩背出原文,道,“臣所心善者,为君为国而已。”
“好,好啊,将军中肯读书的不多,卿家还是大有前途的。前朝不让武官参政,朕以为实在是前朝落败之由。本朝自当以前车为鉴。那明卿家呢?爱卿心中所善者何?”
“微臣但愿国边安靖,海波不起,百姓安居而已。”我躬身道。
“好志向啊。明卿可知朕宣召爱卿一日,倒在这里寻到卿家了。”虽然皇帝还是一张笑脸,我却听出了怒意。
“臣启陛下,昨日赐归之后,臣寻旧宅不着,原来是虢国公主买下建了园子。凑巧,公主殿下买地钱尚未结给臣,臣不名分文,故昨夜在西市露宿一宿。今日本想面君恳请发放从军一年的俸禄,在皇城外等了一日,守卫道是报进去了,想来等圣驾回宫之后便能得悉。”我垂着头,不愠不火道。
皇帝听罢,干笑两声:“明卿今日打算何处过夜?”
“若是李小姐心情大好,肯让臣打些秋风,或许清河坊里能找间便宜客栈,暂住两日。”
“朕教你个乖,若要打秋风,只管去户部或是兵部,朕的看门狗可比他们的强。啊,说起来虢国公主也是朕的妹子,起园子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诉朕呢?来人,去传管叔桐,再传赵秉成,明卿也一起去看看故居吧,混顿饭吃。”
我看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怡莉丝,被皇上的随从推走了。
虢国公主的宅子挂的是都尉府的牌匾,还是先皇的御笔。我跟着微服的皇帝,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一脸惶恐的管叔桐。
“臣管叔桐,令陛下久等,实在罪该万死。”他跪在地上谢罪。
“不必,还要等赵秉成呢。”皇帝嘴角一撇。
我细细打量了身材肥胖的管叔桐,看着他那双细长的老鼠眼,我想到“貌似忠厚”这个词。又过了一会,一队大内亲兵赶了过来,为首的将军行了军礼,道:“臣赵秉成奉诏前来护驾。”
“好了,进去吧。”皇帝淡淡道。
赵秉成叫开了门,门房一惊。我坐在百步开外尚听到府里惊惶失措的声音,很快,中门大开,府里的家丁跪侯两旁,一个少妇身着便服迎了出来。
“不知皇兄亲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来者便是虢国公主,陛下的妹妹。传说公主都是一等一的天仙,我看她倒是例外。
“驸马呢?”
“驸马不知皇兄亲临,在陈太保家喝酒,已派人去叫了。”
“其实朕也没什么事,心血来潮想来看看皇妹新起的园子。”圣上挥袖朝里走去。管叔桐紧随其后,我也被人半推半抬越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皇兄听何人说的?臣妹只是将园子扩大了些罢了,并无大动土木。”虢国公主道。
我心中冷笑,当年的都尉府离立兴坊还有两条街,现在连我的老窝都给端了,居然还不算大动土木。
“是吗?那看看也好。管卿,你来过都尉府吗?”
“臣身份卑鄙,嘿嘿。”
“那也好,今夜好好看看。”
我看了一眼虢国公主,火光下丰满的额头上已经有了密密一层细汗。
“皇上,能否让火把近些,臣大概眼花,这石狮子的脖子上怎么有九个铃铛?”管叔桐突然问。
“管卿家真是眼花了,朕站这么远也看出那是红缨球,不是铃铛。”
石狮子的缨球并不是想挂多少就挂多少的,给天子镇门的狮子才能挂九个,公主一级最多也只是七个。
“臣妹该死!”虢国公主跪了下去。
皇上并没有理她,自顾自往前走去。
“管卿,你以为这亭子如何?”
“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此亭该是出自鲁王旺的手笔,只是,听说这亭停亭该是在江南路苏州府,怎么跑来京师了呢?”
“管卿真是少见识啊,皇妹财大气粗,自然能让亭停亭动起来。管卿可认识这池中的莲花?”
“这……微臣孤陋寡闻,还请皇上赐教。”
“朕若是没看错,这该是元毒国的三卉莲,听说其国有圣人于三卉莲上得悟,自称佛陀。”
“啊,皇上博览群书,让微臣惭愧。”
“远在元毒的莲花尚能移居,更何况是江南的一座亭子,对吧?皇妹。”
“臣妹有何做错的地方还请皇兄明说。”跟上来的虢国公主语调凄凉。
我有些不忍心,虽然家产被夺也让我恼怒,不过看她的样子实在让人扼腕。市井传闻,说圣上回朝后皇长子永安便因病离世,二皇子借口守陵长居封地。唉,这就是皇家骨肉之情……
“父皇昔日三令五申,要求宗室节俭,万不可扰民,皇妹可还记得?”
“臣妹不敢忘记。”
“这园子可比朕的御花园也小不了多少了。”
“臣妹知错了,明日就将这园子拆掉。”
“你建多大的园子朕不管,你要僭越天子仪仗也非朕该管的,自有宗正寺来找你。但是你害得朕的重臣无家可归,露宿街头,这朕就不能不管了。明卿,虢国公主就在这,索性摊开说清楚吧。”
我头皮一阵发麻,又不能违了圣意,道:“下官本住立兴坊。去年随蒋帅出征西域平李彦亭之乱,一去经年,回来时才知道整个立兴坊都被公主殿下买了建园子,无家可归之下免不得抱怨两句,还请公主见谅。”
“原来如此,想是下人寻明大人不果,才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虢国公主居然对我施礼道歉,可见龙威之甚。不过我看出她并非诚意道歉,只恐怕在朝中立下了一个大敌。
“来人!”虢国公主喊了一声,立马有懂事的奴婢端着红布托盘上来。“明大人,些许歉意,还请笑纳。”
我垂头接过,两手一落,红布之下是沉甸甸的金元宝。
第六章 交心
当日出了虢国公主府,圣上压低声音对我道:“明可名,明日早朝,朕要下诏更改军制,你小心说话!”
“陛下放心,京官只有五品以上方能入朝。”我知道圣上一时还要用我,也就放肆了些。
“你明日便是朝散大夫,从五品下,升得够快吧。”皇上的笑声中让我有些发冷。
原本还想去找怡莉丝的,到底拿了她的十两银子心中不安。不过困意袭来,还是先找了家客栈,用了她的十两银子也就更没理由去找她了。
京师不比山南,卯时上朝寅时便要等在朝房等候圣驾,而且听说只有文官上朝,武官非诏命不朝。我是按时到了,却一时拿不出除免文书,等了一会才有内侍送出来,宣告我已经是大越皇朝的从五品命官,朝散大夫。我谢了龙恩,心中却是平平,不过从一个闲职跳到了一个虚职,朝散大夫更是散阶,谈不上什么升迁。
山呼万岁之后,皇帝赐三师三公座。现在朝廷中只有太保以及司徒司空三人,太师、太傅、太尉三官空缺。
因为金殿之上非贵者不得坐,我只好被两个黄门侍卫掺扶立在朝班最后,难过至极。昨夜碰到的管叔桐站我前面,虽然没有打招呼,却也点头示意。
“朕此番西征,颇有感触,众卿可想一闻?”皇上做得太高太远,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声音传得倒是清楚。
“朕以为,我朝兵士百万,由伍长而什长,及至兵尉、卫尉、校尉皆是以十为进。朕以为,此法有碍挥指,当加以修正。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兵士五人成伍,设伍长。二伍为什,设什长。十什为班,设班长。三班为校,设兵尉。三校为曲,设都尉。三曲为营,设卫尉。三营为师,设校尉。责令兵部执行,钦此。”
如此一来,原本统领万人的校尉只能统领八千一百人。我暗自惊讶,难怪圣上要我小心说话,原来是要削兵权。
“臣司徒李哲存,启奏陛下。”
“皇叔祖请。”
我第一次看到李哲存的背影,佝偻着背,和一个普通的农民并无二致。虽然我不是很恨他,却也想看看他的长相,可惜他却不会回头。
“陛下不与群臣商议便下了圣旨,恐怕于理不合吧。”
“皇叔祖,随驾亲征的臣工都以商议过了,朕以为,未曾出征的众卿家恐怕于军事不明。”
“臣门下侍郎郑铎贞启奏陛下。”
“奏。”
“随驾朝臣只是少数,且品秩不高,难以衡定朝中百官之意,还请陛下三思。”
想来着郑铎贞是李哲存的党羽,李哲存开个头他就跳出来了。
一时间,朝廷上启奏之声不绝于耳,让我这个新列朝班的小官不禁怀疑起皇帝的威信来。
“冯卿如何看法?”皇上点的大概是左相冯霂。
“老臣以为,圣上所言极是。原先兵制,乃是前国老虚綦之所定,于今也有三、四十年了,有道是斗转星移,这兵制也该与时俱进才是。只是昌平王所言未尝不是老成谋国之语,圣上年轻,变革之事还是该三思而行。”一个干瘦的老人穿着一品朝服,颤颤巍巍奏道。
我明白师父为何让我向他讨教了,也明白了为何他能历经四朝。一席话说了等于没说,两边不得罪。
“明卿呢?你久在军中,可有异意?”皇上想来也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点了我的名字。
“微臣以为……”
“臣执殿御史莫光参明、明大夫失仪。”他大概叫不出我的名字只得称呼我“明大夫”。
“廷议之时不必拘泥小节。”圣上挥了挥手,想让我继续说。不料如此一来倒落了口实,御史中丞余之宁站出来奏了大半天,不外就是什么历朝历代都有御史执殿,检点风纪,什么金殿之上,群英所聚,群贤毕至不可有辱斯文,丧了仪礼……我反正靠在黄门卫士身上,也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等余之宁奏完,圣上略带疲惫说道:“明卿继续吧。”
“臣朝散大夫明可名启奏陛下。”我不敢再偷懒,报了官衔名号,“微臣以为,圣上所言变军制,实在切中要害。臣出征西域之时,常有敌军少而烦之窘。若派大军争伐,有大材小用之病,又苦不能再分兵,总也不能说派出半曲之兵吧。故今日圣上改革军事,实在是我军之幸。”
我也自觉强词夺理,立马便被钻营文字的儒生驳得一无是处。
“兵部侍郎张琦!朕命你接旨!”皇帝急了。
“臣,不敢奉诏!”
“臣等,不敢奉诏!”
朝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站着的居然没有几个。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鱼贯而出。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圣上要调武啸星的大军进京,或许他要杀的不止李哲存。我从小听的说书,看的戏文,都说皇帝是老天的儿子所以叫天子,是代天行道的,有无上权威。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皇帝还是怕臣子的。
“明可名,你可看到了他们是如何欺负我这个少帝的?”皇上手持利剑,发疯一般的拿半人高的花树泄愤。朝堂之上受了如此屈辱,会气成这样也可想而知。可惜他是天子,不能像泼皮无赖一般。
“陛下圣明,臣尝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住口!你还要朕做这个傀儡天子不成!”
“陛下少安毋躁,风平浪静方可再挽狂澜,海阔天空方能大展拳脚。”我躬身道。皇帝停了手中的剑,呆呆看着我道:“照你说来,似乎有平朝之计?”我淡然笑道:“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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