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门匆匆接了腰牌和圣旨,跑了进去。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大门中开,跑出来一队内侍,领头的喊道:“传皇上口谕,中散大夫明可名即刻于御书房觐见万岁,赐宫中跑马,赐面君不拜,赐座。”
“我等你。”章仪拉住我的袖子,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家吧,日后我传人去找你。”
“我等你。”
我理了理衣服,对御者道了声走。
上一次皇宫中响起马蹄的声响,已经是五十年前前吴覆灭在际,哀宗一日下了三十二诏……
“明大人在此稍候……”
“明可名!进来!”内侍的话还没说完,皇上的声音已经在里面响起,我一时难以分辨其中是怒是喜,是惊是怨……
“微臣明可名,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被抬入御书房,躬身行礼道。
“明可名,朕想死你了!”圣上居然冲了上来,一把把我抱住,两臂如同铁箍,居然把我抱了起来。
“皇上,皇上,让人见了不雅。”我连忙劝道。
圣上把我放下,笑道:“几年不见你,你更瘦了。”我见气氛不错,也笑道:“陛下倒是更健壮了。”圣上仰头大笑,道:“明卿当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才好再挽狂澜,海阔天空方能大展拳脚。朕让严秀卿写了,挂在这里,你看。”
我顺着圣上的手指,看到了几案后屏风上的两句话,用的是大篆,古朴遒劲。
“朕以为,朕已经够了,只等明卿平了高济,便可回来与朕一道大展拳脚啦。”圣上绝口不提矫诏的话,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臣听闻武啸星殉国了?”我大着胆子,往圣旨上引。
圣上一愣,道:“是呀,天妒我大越,夺朕利剑。不过有明卿在,朕也不担心北疆,只是苦了明卿。唉,我大越历朝不足四十年,却满堂暮气,明卿可是朕最年轻的臣子了吧。”圣上说着,上榻坐了。
“哦,对了,明卿给朕讲讲高济战事吧。”
我思索了一下,道:“高济战事,皆如战报中所言,臣不敢谎报。”
“战报哪里说得详细?朕想听听趣味些的,明卿,朕不明白,为何当日你敢断定倭兵会连夜入汉平?”我一点头,道:“陛下,非是臣断定倭奴会入汉平,而是臣让其入汉平啊。兵者有料敌驱敌之谓,驱敌者非是驱逐敌兵,实乃将敌兵当作牛羊,驱赶牧守。”
“哦?明卿怎能驱使敌兵?”
“敌兵只要是人,便有人心,人心皆有缺,用其缺便可驱其身。”我道。
圣上沉吟半晌,道:“昔日你也说朕只要有了权谋霸术便可安座朝堂,朕也深有感触啊。”我看了圣上一眼,道:“陛下,法家的权谋之术只是小术,陛下要真的想坐稳龙廷,还是要多看道家的书。”
“哦?朝中谏议朕从儒的,尊墨的,立法的,振农的,兴兵的,真正的兵家倒是要朕修道?这还真有意思。明卿以为,那无为而治,如何治我大越?”
“陛下,世有无知小儿,读了几句圣人的书便以为明了了圣人的道,其实不尽然。道家所言,虽然提倡‘无为’,其后尚有一句‘无不为’。虽然费解说玄,其实又是最简单最实在的根本道理,什么是道?路便是道。如何行路?不必想那么多,迈开步子走便是了。走便是德。所以臣以为,道德就是自然。儒生们抓住一个‘无为’大做文章,肆意扭曲,实在是作孽。”
圣上沉思片刻,道:“虚师名不虚传,观明卿可知一二。明卿,朕有一宝,也让你开开眼界。”圣上起身,拍了拍手。有内侍从后碎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把弯刀,弯得几如新月,最为可怖的是,上面点点血锈。
我若不是因为近年领兵,见惯了兵器血迹,还真会吓一跳。
“呵,明卿久经战阵,莫非还怕兵器?”
我欠一欠身,没有说话。
圣上举起弯刀,道:“明卿可知这柄弯刀是何来历?”我摇了摇头,道:“微臣不知。”“来人!”圣上喊了一声。门口的黄门卫士应声而入。“拔剑!”圣上叫了一声,用手中的弯刀用力砍了下去。
金铁交鸣,卫士手里的宝剑被斩断了。
我心中一惊,道了声:“宝刀。”
“这刀的确是宝刀,可惜啊,不是朕的刀。此刀乃是从武啸星将军遗体上拔下来的,当时武啸星手里的宝剑被削去了一半啊!”圣上细细看着手里的弯刀,“知道此刀是哪里来的了吧?”
“原来如此,若非此宝刀,武啸星将军也未必会亡命阵前。”
“宝刀,宝刀啊。朕已经命人去造了,可惜我大越居然没有这种精铁。”圣上说得叹惋,转而笑道:“这刀便赏给明卿了吧。”
“回陛下,微臣不惯佩带兵器,且敌国之兵,用之不祥。”我躬身谢赏。
圣上显然满意我的答复,笑道:“见宝不贪,明卿果然是朕的栋梁。明卿,朕还有一宝要让你看看,还要你出出主意。随朕来。”
我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多年不见,皇上还不见生分,此行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祸了。黄门推着我进了内宫,穿过御花园,入后宫,几个弯拐之后,来到一处大殿前,匾额上题着“澄明殿”三字。
“来,明卿,进来。”圣上居然亲手拉车,我连连拱手示意不敢。
“这是朕的长子,皇太后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驹儿。来,打个招呼。”圣上说了,我也不好迟钝,连忙把他当个大人,作揖道:“明可名见过皇子殿下,殿下……”“哎,不是说你,是说驹儿呢。来,驹儿,去,拜拜你的老师。”
“陛下,这……”我听了一惊,还没等我说完,那驹儿已经跪倒在我面前,奶声奶气道:“驹儿见过老师。”
“怎么样?才三岁,已经聪明得什么似的,呵呵,你不会藏私不教吧。”圣上抱起小皇子,对我笑道。突然又放低了声音,道:“他母亲是何美人,原本只是宫女,有了朕的皇子之后才被册封的美人。是以众臣不肯让我立长,死咬着要立嫡。明卿怎么看?”
“陛下,礼法有云立子以嫡,无嫡以长,大臣们倒非无理取闹。”我躬身道。
圣上瞪了我一眼,道:“朕要将家国托付给自己喜爱的儿子都不行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这个问题,皇帝早年便告诉过我,现在再问恐怕是自己也忘了答案。
“陛下,臣以为,立哪子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国。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皇太后也许还有话说呢。”我笑道。
“唉,母后,母后虽是妇人,却比男人更明白天下大事啊。当日母后要朕去找虚师,要朕拜虚师为师,可见母后还是独具慧眼啊。只是,母后也不同意朕立驹儿,这才让朕为难。”圣上落寞道。
“陛下,臣猜度太后并非不愿陛下立此皇子为太子,而是不愿陛下如此之早便立下太子。”我微微思索,拢手袖中,道,“既然太后赐皇子‘驹’字为名,可见有期待其长成千里良驹之意,还请陛下明察。”
“朕也这么想过,不过为何现在不能立太子?”
“皇上,近些年或许还看不出,若是将来皇上又有了其他的皇子,又或宠幸了其他嫔妃,这皇位之争,恐怕会动摇社稷。”我道。
“朕立了太子,自然是为绝了他人的非分之想。”圣上不以为意。
“陛下,换言之,今日皇子子以母贵,他日何美人老珠黄,皇子若再被人挑唆得令陛下不满,到时换太子恐怕就不容易了。”
圣上不耐烦地放下皇子,道:“所以朕才让你当他老师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立储的事让朕头疼。你看看小皇子的几案上。”我顺着圣上的手指望去,厚厚的书册堆了一堵墙,感叹道:“皇子果然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已经博览群书。”
“哈哈哈,”圣上随手扔给我一本,“这些都是弹劾你明可名的奏章,什么残酷杀戮、不敬王室,阴谋反叛,贪墨军饷,私带军妓妾婢,哈哈哈,凡是明卿能想到的罪名这里都有了。朕本是闹着玩,给皇子当榻垫,现在让皇子学习百家字体,哈哈哈。”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陛下圣明。”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现在脑袋已经离开脖子一半了。”圣上正容,“你私自回师,可知已经犯了族灭之罪?”我勉强笑了笑,道:“微臣奉了十万火急诏,不知何谓‘私自回师’。”
“哈哈,十万火急诏?是朕的亲笔么?朕怎么不知道?领兵大将被骗回来,你恐怕还是我朝第一人啊。可是羞耻万分?”
“陛下,我朝可有人曾敢矫诏召回领兵大将?”我一语顶了回去。
圣上的脸色变了两变,道:“一回来就气朕,哼,本以为你长了两岁能积些口德!幸好是矫诏,若是真有其事,你只身回来又有何用?”我笑了笑,道:“微臣带了十万兵甲回师,怎是只身回来?”
“十万?在哪?”
“陛下不曾听闻:胸怀十万士,策马出玉京?”我说的乃是当年有汉一朝词臣司马如,手持汉帝节杖,单人匹马收服了北狄三十二夷国。
“哼,你倒是会自夸。”
“微臣以为,当日司马如收服夷国三十有二,靠的乃是大汉之国威。故臣所言,实非自夸,只是假借老虎之威的狐狸罢了。”
“哼哼,你巧舌如簧,倒不愧此夸。但是啊,明卿,你可给了朕块烫手的石头。这矫诏一事,追究好呢?还是不追究好?”
“陛下一定知道,此事不能不追究。”
“那矫诏之人也定是知道,而且他还一定知道,朕追查不出什么。到廷议之时,你被大臣群起而攻,朕只有让你当替罪羊,平息此事。”陛下仰头叹了口气,“这群无知小儿,要坏朕的江山啊。”
我心中一惊,不料两年不见,皇帝居然已经如此深谙权道,离他的明君之志又近了一步。只是,我却不甘心被人当牺牲白白宰了,道:“陛下,还有个办法,陛下也矫诏招臣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朕矫诏?”圣上看着我。
“陛下只需照抄一遍十万火急诏,不是什么都结了?”
“哈哈哈,你个坏小子,要朕和你一起骗人?你怎知朕肯答应?”
“陛下,其实臣在高济便猜这诏书九成九是假的,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今日得见天颜,心中阴云一扫而空。”我笑道。
“唉,你错了,十万火急诏的确是皇帝亲笔,可是还要赤金虎符才能发啊。”
“不错啊,皇帝调兵,总要赤金虎符呀。”我不知道为何皇帝要这么说。
“但是赤金虎符在母后手里。”
“啊?”
“要串通母后一起骗人,恐怕不易……”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明卿先回府休息两天,后日来朝吧,到时明卿一口咬死十万火急诏在朕手里便可。”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必不做丢车保帅之事。”
我点了点头,圣上牵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出了宫城,依依惜别。
轮椅出了皇城,我的心尚未从感动中平静下来,一群红甲武士已经围住了我。我认识他们,太祖立了红甲军,人数不多,隶属府兵署,负责纠查军中违制之事。有三斩之权,其一斩逃阵之将,其二斩言降之将,其三斩叛乱之将。
“明将军,本将红甲军统领林晖弼,奉命请明将军前往府兵署问事。”领头的将军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文官,也要去府兵署吗?”我摸着如意,勉强笑道。
“请将军移驾。”他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本官的随从呢?”
“兵士已收归府兵署,那、那、那还请将军移驾。”
“林将军,本官毫无亏心之事,只有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附耳过来?”我的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一锭金银,握紧了如意。
林晖弼想了想,翻身下马,走到我身边,道:“将军请说。”
我假意拱手,偷偷将如意塞入他手中,轻声道:“此玉乃是国老本心先生所持,非同小可,还请将军笑纳。”如此一来,既行贿了这个将军,又让如意有了个明确的去向,日后找回也容易些。“这……恐怕不妥吧……”林晖弼已经收了如意,故作姿态道。
“只是那章……”我放低了声音。林晖弼将如意收入胸甲,道:“章将军之后,末将自然不敢为难她,何况只是路过的女子,不至于牵连。将军走吧。”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推着我去了府兵署。
听到当牢门砰地关上,狱卒在外上了铁链,我坐在稻草堆上,感慨万千。当年我也是因为牢狱而认识了师父,现在又回到了起点,只是牢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老鼠。
皇上会来救我吗?谁能调动府兵署的红甲军?身上的信件已经被人搜去,找史家求助也遥不可及。
我想到一个人,却毫无凭据,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牢里湿气重,又终日不见阳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时辰,头混混沉沉之时便睡了过去。舟车劳顿,这一觉倒也睡得安稳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有人送来了一碗白饭。我本来还妄想有人能在饭里藏点菜,吃来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过三天之后,我就不再抱怨了,因为难得才会送来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百姓生活开始富庶,家里再贫苦,也不曾吃过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饭。
现在我只能吃糠,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过不食嗟来之食,也想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只是,我更关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么就会死了,或是疾病,或是无疾而终。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相识的狱卒收了人家的银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压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一旦入了狱,便是犯,一半已经是狗了,还有一半也没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许的糠喂给老鼠先吃。
终于有一天,那只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里有毒。
“他吃了?死了吗?”门口有人轻声说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声在里面说道。
门口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旋即没了声音。
我放开喉咙大笑了一阵:“我在高济,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么毒都没能毒死我,你们这点小毒想毒死我?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喊了几遍,我浑身无力,胸口又有些闷,便不再言语,爬到门口,就着门缝吸了几口气。
他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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