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颀咬了咬下唇,点点头:“好……”
兄长仍没有回来,陆续而至的游侠们让我们意识到他动用了多少人脉。他也知道这是要一决生死的事,自然不敢马虎。
我坐在院中的一池静水旁,望着水中清晰的倒影叹息怅然:什么叫世事无常?几日前我还想着兴许有一天能同兄长一道行走江湖呢,如今却突然改了主意,要一步步把自己谋划回那个死都不愿再回的地方、去见死都不愿再见的人,然后再一步步设计自己丢了命,去换他们的命。
兄长如是知道,一定会怪我的,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就让他在外面慢慢找人吧,待他回来,我应该已经回宫去了。
可惜道不了一声别。
朵颀入宫拜见皇后的第二日,怡然就到了霍府。见了我怔了又怔,才带着不信的试探轻唤了一声:“姐姐?”
“来坐。”我一如平常地笑着拍了拍旁边的席子,她愣了一愣过来落座,回不过神来地仍看着我,我在她额上一拍,“看什么看,两年未见忘了我是谁了?”
她眨着眼缓过神思来,仍有惊讶之意地笑道:“怎会忘……可姐姐怎么会在霍府?”
“说来话长。”我苦笑一叹,“日后慢慢讲给你。但目下有一件事,关乎霍将军的性命、兄长的性命和一干江湖侠士的性命,唯有我能去解、唯有你能帮我,你肯不肯?”
“能帮姐姐的忙我自然肯!”她毫不犹豫道,说着垂首一喟,“只恨我没用,当初不能求陛下留下姐姐,才让那些个贱|人嚣张这么久。”
我知道她说得是谁,却没心思去多打听这些,淡泊道:“那些都过去了,当时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又如何怪你?今次的事才是大事,若不成,几十条人命;若成……”我瞒住了心中清楚的结果,含糊道,“他们都相安无事。”
“姐姐说要我做什么便是。”她坐直身子肃然问我,我抿唇笑道,“前阵子放了宫女出宫,必定有新宫女入宫吧?”
她点头:“这个自然,历来都是如此。”
“今年可有从行宫或是旧宫补充人手么?”
她想了一想:“旁的没有,尚食局和尚服局是有的,只是目下还没到锦都。”她疑惑地看着我,“姐姐到底想干什么?”
“帮我回宫去。”我平稳而坚决地道,“这两年我都不在煜都旧宫,你帮我补一份在旧宫的典籍,然后……我是从旧宫调遣回宫的。”
“这……”怡然惊诧不已地凝视我良久,见我没有改口的意思,凝神道,“倒不是做不得,只是……姐姐为何?如此必要受许多委屈,旧宫和行宫调进来的人……从来不得重用的。”
我点头:“我知道。你把我安排进尚食局便可,用不着什么重用,我回去不是为了找静妃算账的。”
我只要见到宏晅,然后牵起阿眉的事,一切就算了结了。
怡然点头应下,虽是满面疑问但没有再追问我什么。我笑了一笑,静默一会儿,慢慢问她:“我们那个好姐妹……如何了?”
“婉然么?”她登时一冷,阴恻恻地笑说,“还真是小看了她,那事之后,陛下虽对她不待见了但到底寻不着错处发落了她。目下在荷莳宫做事呢,和静妃狼狈为奸,多少人栽在她们手里,连我也动不得她。”
我轻笑一声:“随她们去,这些事……跟我没关了,你也不用为此就记恨她,好好做你的事就是了。”
怡然颌首,略作沉吟,又道:“还有……皇后娘娘自开春以来生了场病,身子就不济了,太医怎么调养也没大用。”她一呼一吸沉然缓慢,“我真怕皇后娘娘若有朝一日撒手人寰,让她坐了后位,太便宜她了。”
“得了,担心这些干什么,还有琳仪夫人呢。”我不在意地笑着,觑着她道,“别话里话外地想让我再争宠争位去,没那个心思了。就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
“姐姐……”她望着我,敛去笑意,叹息缓缓,“有些事情……姐姐不知道。”她顿了一顿,恳切道,“姐姐总是还想着芷寒和皇次子的吧?他们也还念着姐姐……”
“念不念着也都这样了,他们过得好便是。”我说得随意,心下却是一沉,忍不住问她,“陛下待他们……还好么?”
怡然点点头:“待皇次子自是没得讲,瑞贵嫔……就是景氏,新生了一双儿女也比不过他得陛下喜欢;芷寒在姐姐离宫那会儿晋了容华,现在已是宜贵姬了,宫里说得上得宠的嫔妃没有几人,她算一个。”
如此便好。离宫之前我特地嘱咐芷寒,待我离开以后她便是个普通的宫嫔。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元沂,她一定要去争。她万分的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我走了,她再不得宠,还有谁能护得了元沂呢?
我又问:“那其他人呢?林晋、云溪、诗染……他们可有受牵连?”
怡然摇头:“没有。林晋、云溪和诗染都调回御前了,只是红药……”她抬了抬眼,“在静妃那儿。”
我胸中一滞。
都默然片刻,她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姐姐嘱咐的事我会尽快办好,之后再来找姐姐。”
我颌首,感激道:“多谢你。”
两年,宫里必定变化不小吧,不久前又有新宫嫔入了宫,一定又很热闹。但……终是和我没关系了。我不可能再去争那些,被他厌恶的我也没资本再去争了。眼下值得我奋力一搏的,只有身边这些人,他们的安康、他们的性命……
因为如今的我,是晏芷宸,不是宫里的晏然。
怡然办事很快,不过四五日后就又来到了霍府,向我道:“该做的都做好了,姐姐这两年都没离开过煜都旧宫,这次是调到宫里填补尚食局的空缺。不仅典籍齐全,就算有人查下来,人证也是有的。”
我浅一点头,问她:“那我什么时候进宫?”
“煜都旧宫过来的人明晚会到,姐姐提前准备着,到时会有人来接姐姐。”她说。抬起头,明眸静静地端详我须臾,“姐姐不会后悔么?这次再去,可就没有退路了。我可以护着姐姐,但宫里毕竟……”
“我知道。”我笑着制止了她的话,“本就没想再求退路,也不需你有意护着我。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我必会办到。”
我知她所指的“没有退路”是什么,她觉得我这一去必然再也走不了了。可我所说的“没有退路”却是结果更加分明,这一去,必是一死。
朵颀为我收拾了些简单的衣服,挑了妆奁中最小却最珍贵的首饰塞给我:“宫里要打点的地方多……你兴许用得上。”
我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她咬了咬唇,泪意盈盈地道:“阿宸,多谢你……”
我摇头:“这次的事,我是为了救兄长罢了,你不欠我的,也不必谢我;先前的种种,更该是我谢你才是。”
那天,我陪着阿眉在榻上玩了一天,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什么也不愿错过。多希望能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没有机会了……我竟是要在她这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
门被“笃笃”地叩响,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犹豫,朵颀的声音传进来:“阿宸……宫里的人……来了。”
正文 163
车轮辘辘地作着响;车里的几个宫女各自静默地坐着,就如我离宫那时所见的一样。不同的是,那时人人都是满脸的颓丧,今日所见的几人却都有隐隐的兴奋。
因为从锦都到煜都是遭贬,而从煜都到锦都却算得晋位了。再则这里能见到在煜都永远见不到的人;帝太后、皇帝、皇后、嫔妃……她们会以为来了这里就前途无量。
反倒是不似那时还有谈笑;这一次谁也没同谁说话。直到马车停住,各人依次下了车,还是一字不说。
我们一起往尚食局去了;现任的尚食迎出来,我并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这样很好。
“这儿不是煜都旧宫,规矩要多得多、严得多,出不得错。你们日后做事都要小心着,免得一不当心连命也没了。”她肃然告诫着,众人齐应了一声“诺”,行礼告退,先去各自房里安顿。
这该是我自小到大做过的最低的位子,从九品,少使,宫女里的末等。五六个人同住着一间,我将东西收拾好时,正巧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看见我一愣,笑问说:“你是刚从煜都旧宫来的么?”
我点点头:“是。”
她指了指房间:“你住这里?”
我又点头:“是。”
“我也是。”她笑容更加明媚了,握住我的手说,“我叫璃蕊,怎么称呼姐姐?”
我笑了一笑:“阿宸……”
她又说:“我帮姐姐收拾床榻吧,空下来的那张床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要好好擦一擦才行。”
她干活很是麻利,长得俊俏,声音也好听,我直觉得她在尚食局做这样一份差使是埋没了。但转念想想,有什么埋不埋没的?到底是一份平安。
她一壁帮我擦着床板一壁道:“姐姐别怕,许尚食就是说话狠些,待人很好的。我几个月前刚进的宫,也没觉得规矩严到哪里去,哪有外头说得那么可怕?”
我擦完了床栏,伸手去掸幔帐上的灰,被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她回过头看看我,说:“摘下来洗洗吧,这个样子用不得了。”
便一同将那幔帐摘了下来,沾了一手的灰尘,各自掸了掸手,我呼了口气道:“晚些再洗吧,先歇一歇。”
璃蕊的热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相处了几日后却觉她确是心无城府。她也算是我重入宫后头一个交好的人了,愈发亲密起来。
尚食局有尚食局的好处,虽比不得在人跟前做事得脸,但因此也不会有太多劳累,更不必留人值夜。
璃蕊说得对,许尚食并不是什么严苛的人,歇下来之后,她也允许我们随意使用厨房,做些宵夜解解馋都可。
怡然来找我的时候,一锅鹌鹑莴笋汤都放得半凉了,我重新点了火来热,问她为何来得这样晚。她打了个哈欠:“刚得空。近两年陛下睡得也晚,很多时候也不召宫嫔侍寝,就在成舒殿看折子。”
我淡淡“哦”了一声,将盛好的汤装进食盒,又盛出一碗来给她:“你喝一碗再走?”
她笑吟吟地接过:“甚好,可是有两年没尝过姐姐的手艺了。”说着抿了一口,我问说:“味道如何?”
她笑道:“一样。”
味道没变就好,不然又要多一道麻烦。
是以一连数日,我都在歇下来后熬上一份汤或是粥,由怡然将御膳房原本给宏晅备好的宵夜换下来。半个月后,她终于对我道:“陛下今儿个问了一句,这些日子的宵夜是谁做的。”
我衔笑:“哦,你怎么说的?”
她耸肩:“就说是御膳房送去的呗,还能如何?陛下传了御厨去赏,这样的乐事,他们哪儿有不承认的?”
我满意一笑:“聪明。”
她作势一福:“姐姐谬赞。”
做的这些汤,多下来的我也少不得给许尚食送上一份去,虽则她不计较,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万一其间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有人帮衬着。
许是因为心中有所求吧,回宫后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很快就过了一个月,其间朵颀托人捎信来说兄长回了霍府,听说了此事之后气得够呛又无计可施。
这正合我意,就让他老老实实待着,静等。我并不怕他一怒之下带着阿眉离开,他若那样做便是功亏一篑,我出不去、霍宁也活不了,他晓得轻重。
“姐姐到底想干什么?”怡然不止一次地这样问我,我每次都只是摇头,回她说:“你总会知道,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去送死,她必定会拦我,或是干脆不再帮这个忙,整件事情就全然乱套了。
我细细做着每一道菜,极尽细致,做出他多年来熟悉的味道。我知道,就算怡然说是御厨做的、就算御厨满口承认,他心里也必定有个疑问。有这个疑问就足够了,这是个引子。
尚食局与成舒殿隔得很远,却不妨碍我去知悉这个疑问在他心中有多深。譬如在我“不小心”放多了盐后,怡然喝得直罐水,我仍面色不改地让她照常送去,她在次日告诉我:“陛下蹙了蹙眉头,没说什么,也没问。郑大人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点到即止,不能再拖了,霍宁那边耽搁不得。
中秋宫宴来得正是时候,那日我与璃蕊调了值,本该歇上一天,我却用这一整天精心地熬了一锅汤,色、香、味俱全。
然后我告诉怡然:“你想办法把它安排到陛下桌上去,但自己不要插手。”
怡然挑眉:“又要我安排又不叫我插手,好大个难题。”
“行了,知道你办得到。”我笑了笑,“若陛下再问,直接牵到我头上来。”
她端着汤走了,我望着天边一轮模糊不清的圆盘轻轻一叹:好好的中秋却是个阴天,看样子今晚是少不得有一场大雨了。雨过之后,明天必定晴朗。
我在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静静坐着。月色太暗,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脑海里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我此生认识的每一个人……怡然、婉然、庄聆、顺贵嫔、琳仪夫人、帝太后……还有兄长、芷寒、元沂,还有我的阿眉……
当然,还有他。
对于每个人的记忆都那么多、那么清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想我就算在这里坐一夜也想不完。
可我连一夜也没有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势必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阿眉……她大概会在不几日后就被接进宫里吧,宏晅大约会给他改个名字、再赐个封号,给她找个新的母妃,抹去我在她生命中的全部印记。
不过至少,天家帝姬是不会为人妾室的,也好。就这么结束了吧,霍宁会活下去、兄长会活下去,阿眉自会有人替我照顾着……我死了便死了吧,
起了一阵微风,一片枝头传来的窸窣声过去之后,外面起了一阵嘈杂。数名宦官一道进了尚食局,叫出了许尚食:“你们尚食局有人往陛下的汤里下毒。”
许尚食愕住:“怎会?晚宴的汤并非尚食局所做,大人必是弄错了……”
那声音听得熟悉,我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是谁。不过他是谁也不重要,是谁都一样。
我信步走上前去,带着三分笑意徐徐道:“那道汤是我做的,毒也是我下的。莫要为难尚食。”
走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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