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九年,帝崩,六皇子贺兰宏晅继位,尊其嫡母姜氏颐瑾为皇太后、生母赵氏知妍为帝太后,册太子妃萧氏雨孟为皇后。改年号永昭,次年为永昭元年。
时过两载,再来梧洵行宫的天子大驾中所坐之人已非昔年帝王。
这两年来,胡夕冉做事做得好,在同次入宫的宫女中晋升得算是很快的。在夏天到来之前,已位至从七品常侍。皇室前来避暑的时候,行宫的大监将她调去了明正殿外侍候。
那是她极不想去的地方。她依稀记得她曾劝过仪锦安心做事,总有一天能到那个地方,而仪锦没有听她的。
所以她只能庆幸,还好只是在殿外。
在她的心里,天子的大殿,必定是规矩极严的地方。可大驾到后的第一日,她就看到三个宫女模样的人,大概和她相仿的年纪,有说有笑地往殿里走。她知道皇帝此时就在殿中,生怕她们这样出了岔子,便上前拦住了她们,又觉从服饰上看这三人该是品秩高于自己的,盈盈一福,低声道:“几位姑娘,陛下在里面……几位这样喧闹仔细触怒圣颜啊……”
那三人一怔,互相望了一望,同时一笑,为首的一人道:“有劳姑娘关心,无碍的。”就不再多理她,提步就进了殿。
便有年长的宦官过来将她拽到一边,白了她一眼道:“多管闲事了不是?那三位是御前的女史。”
“女史?”她讶异地一愣。梧洵女官中也有女史,起码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三位分明只有十三四岁。
“是。宫人们私底下统称一句‘御前三然’,就是这三位。潜邸随进宫的,旁人比不得。”
“御前三然?”她又是一愣,这什么叫法?
“晏然、怡然、婉然。”那宦官不免又白她一眼,颇是无奈,“亏你连这也不知道,这些事得多打听着点,免得得罪了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如今的御前,除了郑大人和方尚仪,就是这三位最说得上话了。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姑娘是晏然,过不了两年方尚仪放出宫去,这尚仪的位子啊……指不定就是她的。”
她从来不知道宫里这些有岁数的宦官们是从哪里打听来的那么多事,总之从嫔妃到得脸的宫人,他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对于这些宦官,一直以来颇是佩服。
夕冉松了口气,总还算知道得不晚,若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她便是下一个仪锦。
她后来慢慢看出了那三人在御前混得多么得脸,行宫里的所有宫人,哪怕是品秩远高于她们的六尚局四司女官,见了她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让出道去让她们先走。
但这些,都不及她在殿里见到的情景让她错愕。
那天在殿内服侍的一个宫女病了,要她顶上。在门口候着罢了,没有太多跟前的事,她便没有推辞。到了中午,看见晏然从外面进来,额上细密地汗珠一片,气息也有些不稳。她看见皇帝抬了抬头,随口问晏然:“大中午的,这是干什么去了?”
“和怡然比着放风筝。”
皇帝闻言淡问:“哦,谁赢了?”
“必然是奴婢赢了。”晏然很是得意,“怡然气得不行,眼下回屋喝绿豆汤去了。”
皇帝“嗤”地一笑,拿起桌上的一碗绿豆汤递给她:“你也消消暑。今晚设家宴,你还歇不了。”
只见晏然笑眯眯地接过绿豆汤饮了一口,歪着脑袋问他:“奴婢让婉然替了行不行?”
皇帝一声长叹:“留你何用……”
夕冉没由来地想起仪锦,仪锦若是侍奉在这一位的御前,大概横竖都不至于丢了性命吧。
很多时候,人生的转折来得太突然。夕冉若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那天便不会去尚仪局给宫中来的五名家人子送赏赐了。
那晚的家宴也是因这五名家人子而起,她们都是皇太后特地挑了来的,说是家人子,其实就是献入宫中的美女,日后要得幸为妃的人。
千里迢迢冒着酷暑从锦都一路赶来,今晚会是她们头一次面圣,目下只是暂时在尚仪局中歇息。
踏进尚仪局的大门,夕冉就见两名宦官在院子里低语着,皆是满脸的焦灼,仿佛遇到了什么万分棘手的事。
“这都什么事儿啊,锦都送来五个人,到了梧洵,少一个……皇太后问起来,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另一人也一手心一手背无奈地一击:“可不?甭说皇太后,今晚要是陛下问上一句,咱也立时三刻没命。”
家人子丢了一个?夕冉一怔,没有多管闲事,只上前问道:“两位大人,请问……新来的家人子在哪一间?”
二人叹一口气给她指了路,她将东西送到后便回了明正殿。晚宴的事不用她出力,她就径自回房歇下了,
申时末刻,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她一看,是大监郑褚,连忙一福:“中贵人。”
郑褚“嗯”了一声,问身后之人:“是她吗?”
二人齐齐道:“是是……有劳大人。”
郑褚短短一叹:“你们看着办吧,尚仪局那边,我会处理。”
她识出这二人便是下午时在尚仪局中的二人,她将他们请到屋中,不明就里:“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叹息道:“今儿个在尚仪局的话,姑娘大抵也听懂了。皇太后给陛下送来的五个家人子少了一个,我们没法交代。”
那人说到此便停了话,另一人接口道:“姑娘既已知道了,便正好找姑娘顶上。话不传六耳,姑娘若答应便答应,若不答应我们自可找别人去顶这个空子,但为了不让姑娘说漏了嘴,就只能……”
胡夕冉出了一身冷汗,不觉间惊怒交加,冷然道:“两位大人应该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家人子入宫,一切都有名册可查,尚仪局无缘无故地少一个人大人觉得会无人知晓?我若得幸入了宫,大人觉得皇太后会看不出蹊跷?”
“这就用不着姑娘操心了。”对方的语气更冷更生硬,“郑大人目下已经去尚仪局改名册了,至于得幸入宫……还真未必轮得到姑娘头上,陛下看不上眼的照样是留在梧洵做事。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想不得那么周全了。”
胡夕冉拗不过也无路可走。欺君之罪日后许是死路一条,可两人说得明明白白,她若不答应,现在便是一死。
其他四人都去了宫宴,她是因“旅途劳顿,身体略感不适”为由才未出席。宫宴散去后她便与那四人相会,一道进入明正殿拜见圣驾。
这是她第一次离当今圣上这样的近。她感觉到他的视线缓缓划过来,就如小刀划在脸上,完全没有她那日见到他看晏然时的温和。末了,他烦不胜烦地说:“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
她不知道皇帝一直以来与皇太后的不合,心中一震,另外四人也都显是一颤,碍于礼数保持着跪姿一声也不敢出。
“陛下……”郑褚在旁一愣,连忙压着声出言劝道,“陛下,您知道这是皇太后的意思,您好歹……留一个也行啊。”
“她已下诏封了不少嫔妃了。”皇帝形容冷厉不已。郑褚在旁犹自陪着笑:“所以,陛□边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何不再给皇太后个面子?”
皇帝的视线再度凌厉地扫过面前的五位佳人,最后停在胡夕冉面上,略微缓和了几分:“就她了。”
胡夕冉倏然僵住。
这种僵硬在长汤赐浴时也未能缓解半分。她怕极了,欺君,这是会牵连她全家的大罪……
要如何才好,可要自己招了求他宽恕么?
在宫人的服侍下,她重新回到明正殿,在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终是支撑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地:“陛下……”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狐疑地打量着她:“怎么了?”
“奴婢……奴婢……”她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话未说出,已惊得哭了出来。皇帝大致猜到了她在怕什么,俯身扶起了只穿着一袭丝质中衣裙的她,含着笑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奴婢……”她强忍回去眼泪,不敢抬头,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喃喃向他道,“奴婢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
“朕知道。”皇帝了然而笑的声音让她蓦地惊住,猛然抬起头望向他,他说,“朕知道你之前在殿外侍候,对你有些印象。就为知道你不是皇太后送来的人,留的才是你。”
大燕朝永昭年间嫔妃玉牒载:梧洵行宫常侍女官胡氏夕冉,永昭元年夏得幸,册采女位,秩从九品。
【第三桩事·回宫】
三个月后,胡夕冉随圣驾一道返回锦都。
三个月前的事仍历历在目。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仍旧很怕,说不出的恐惧包裹着她全身,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无助的一天,她很想留住他,因为她不知是否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想求他保护她。
可是他,是帝王。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告诉她说:“朕还有事,你接着睡。”就转身离去,没有半点不舍得。
一刻之后,大监郑褚进来传了他的旨意,册她为采女。
采女,属散号,秩从九品,最末等的宫嫔。宫女得幸,初封大多是这个位份。
又过一刻,有宫娥鱼贯而入,在榻前朝她一福,喜滋滋地道:“恭喜采女小主,奴婢服侍小主更衣。”
她定睛一看,是晏然。
她任由她们摆弄着,听到晏然对她说:“晋封第一日,小主一会儿要拜见皇后娘娘去。”晏然从镜中瞧了她一眼,继续笑道,“小主也不用怕,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小主什么。各位娘娘和娘子中倒是难免有几位难处的,小主不理就是了,千万不能跟她们争起来。”
她一句句记下这些话。不与高位争执,日子照旧平淡,三个月,很快就这样过去了。
但眼下坐在马车中往锦都而去的她,心中还是忐忑不已,皇太后……会知道的,会知道自己以她送进去的家人子的名义得了幸晋了位。那是皇帝的嫡母,是她决计开罪不起的人啊!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的担心太多余了。大约是皇太后不在意,抑或是有人为她挡下了这些麻烦,总之长乐宫没有给她什么气受,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她被遗忘得很快。或者说,在她回锦都之前,就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皇帝不来见她,一众嫔妃也就懒得找她的麻烦,就连每日晨省昏定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
很快,到了永昭三年,又是一年采选。新家人子的入宫,新佳人的争奇斗艳,注定意味着一阵子的不平静。
她所住的锦淑宫,住进来一位新封的美人,夏氏文兰,官宦小姐,正经的上家人子。美人秩正六品,再晋一阶便是位列二十七世妇的容华。
她本就位低,多向一个人见礼也没什么,只是这位夏美人太刻薄。她明明已毫无圣宠,夏美人还是嫌她碍眼,时时刁难,又是同住一宫,她躲也躲不过。每每还要笑脸相迎着,日子过得实在糟心。
近身服侍的缠枝给她出主意说:“小主在梧洵时不是就见过如今的尚仪和宫正么?何不求求她们去?她们是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总能让小主过得舒坦些。”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她要拿什么求她们?
她每日面对着夏美人的刁难,从应付到迫不得已的讨好。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知不觉间变得与她一样的刻薄,学着她去巴结瑶昭仪。果然,瑶昭仪的“施舍”使得夏美人不再对她那样步步紧逼。她无意识地动着越来越多的心思去争、去斗,待她自己有所察觉时已收不住手。
她已变成了自己入宫时最不愿去做的人,攀龙附凤。
没准哪天就会丢了性命。
御前尚仪晏氏得幸了,这件事一度在宫里掀起了好大的波澜。
同样是宫女出身,晏然从前甚至还在奴籍,却一举坐到了从七品琼章的位子上。晨省昏定时,位在她之前。
她第一次感到了那样的不服。
她觉得,上家人子位比她高,是她家世不好,可如今一个奴籍之人,凭什么压到她头上?她好歹还是中家人子的出身。
所以当她听说晏然和她一样一朝得幸后失了宠,听说晏然被传去长乐宫、之后毫无理由地被下旨迁到锦淑宫的时候,心里一阵快意。
锦淑宫比晏然先前所住的瑜华宫,偏僻多了。她必是触怒了圣颜。
“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刻薄得连她自己也心生厌恶。对方明明是在她受封之初给过她忠告的人,那句忠告在很多时候让她忍下了心中的怨愤,免去了无数的麻烦。
她本该心存感激,可这感激到底压不过心中的嫉妒与不甘。
晏然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夕冉只觉心底一阵被看不起的怒意升腾,她凭什么?就凭她位份高上两品么?
她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御前尚仪么?
“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她的嗓音在愤怒中变得有些尖细,极是刺耳地传入晏然的耳中也传入她自己的耳中。
面前这淡蓝色的身影顿住脚步,脊背挺得很直,头也没回地还了她一声冷语:“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晏然本无意拿陛下出来说事,却正好触了她心头的痛楚。无宠,是她这些日子所有委屈的根本缘由。偏偏晏然从前又是御前尚仪,这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在夕冉听来格外地讥讽。
好像每一句话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好像自己是个在深宫中变得尖酸不堪的毒妇,她疾步上前挡在晏然面前,冷声地喝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话音未落,她已然后悔了,无论现在是否一样不得宠,晏然到底比她高出两品。若是一状告到皇后那里,皇后便是秉公办事,也定是自己的错。
晏然微蹙着眉头细细地瞧了她半晌,俄而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就好像她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怪物。
她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屑于同她争执。
她觉得她败得彻彻底底,她争不过那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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