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的时候,带给我看看。”粟夫人拍了拍叶崇磬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粟茂茂跟她母亲粟仲华夫人已经走过来了。她说:“我跟你粟伯伯,早就把你当成儿子一样的了——到时候备一份大礼给你……”
“什么大礼啊?”粟茂茂抢着问伯母。
叶崇磬对着茂茂母亲叫了声“阿姨”。粟仲华夫人笑着应了。她年轻而貌美,又爽朗又活泼,与粟孟华夫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粟夫人等到了她们,便抬脚上楼梯,笑道:“偏偏就是你耳朵尖——就惦着大礼,你大伯下个礼拜六生日,准备了礼物没有?千万记得!省的他唠叨说白疼你这丫头了。”
“茂茂才不会忘。重要的日子都在她脑子里印着呢。”粟仲华夫人笑着说,“昨天还在跟她爸爸商量怎么给大伯惊喜呢。”
“还是别给惊喜。大伯心脏不好,回头再给吓着。”粟夫人开着玩笑。
“放心,大伯每天玩儿的就是心跳,不刺激他才不高兴呢——您瞧昨儿美元汇率跟过山车似的,人都吓死,他跟我说太过瘾了,恨不得天天都是过山车,今儿美元明儿英镑后儿欧元……”茂茂笑着,看叶崇磬一眼,吐了吐舌尖,说:“……赚翻了。我就说,天天这样,就算是没心脏病也得吓出心脏病来,赚翻了也划不来。是吧,叶崇磬?”她那对秀美灵动的眼核儿宝光四溢。
叶崇磬请两位粟夫人走在前头,粟茂茂落后一点,跟他同步,这会儿对着他笑模笑样的说着话,又可爱又灵巧还聪明。
是这么的好……他放松的笑了下。
茂茂的确是好的。人人都是火眼金睛。
老话说的,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得七年期。
他是什么时候,见到的粟茂茂?
应该有很久了。久的足以让他了解她的优点,还有缺点。
不管是作为女孩子、作为下属,还是日后,作为对手的她……
粟茂茂见叶崇磬无缘无故笑出来,她转了转眼核儿,颇有些疑惑。
叶崇磬也不开腔,只顾往上走。
“咦,茂茂,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粟仲华夫人忽听到粟茂茂连名带姓的称呼叶崇磬,回手便扯了一下女儿。脸上颇有些惊到的神色,对着叶崇磬说:“崇磬,你怎么能这么纵容她?太不像话了……”
“没关系,他们朋友之间,爱怎么叫随他们去吧——可是有一点啊,茂茂,在家改了你这毛病,让大伯听见你这么称呼你叶哥哥,可不得了。”粟夫人起先是微笑着的,说到后来,认真板了脸。
粟茂茂正后悔一不留神说溜了嘴,被伯母一吓,脸都呆了似的。
叶崇磬见她这样,反而对粟夫人微笑道:“没关系的,伯母。请这边走……”他顺带的转身,引着她们往东边的包厢去,前方有佩戴工牌的工作人员询问过他们的包厢号码之后,在前面领路。他另起了话题,一行轻松的聊着天,进了粟家的包厢。
他替两位粟夫人分别拉开座椅,待她们坐下,自己却没有坐,站着说了几句话,便表示要下去看看。
“去后台磐哥那儿点个卯,看看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他解释道。
“我也去。”粟茂茂小孩子一样举手。早没了刚刚受惊的样儿。
被她母亲立即瞪了一眼,喝道:“老实呆着,别添乱。”
粟夫人笑道:“听你妈妈的——你去吧,小磬。下周六粟伯伯生日,你若是有空,就过来吃饭。粟伯伯一定很高兴。”
“是。”叶崇磬说完告辞出来。
门合上,他转身走了两步,遇到上茶的茶楼服务员,叫住她,问道:“是给三号包厢上茶?上的什么茶?”他扫了两眼盘中的茶点。
“是三号包厢。碧螺春。”那女服务员蓦地被叶崇磬叫住,愣了一下,机敏的回答,“茶是今天的主演叶崇磐先生私人提供的。”
叶崇磬点点头。
仔细到了这般田地。若不是崇磐太用心,就是他的职员太卖力。
“先生?”女服务员见他不语,问道。
“换了吧。”叶崇磬说。
“换了?”
“若有的话,换成印度红茶。”叶崇磬人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管因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女服务员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女服务员敲了3号包厢的门,被允许进入后,将茶盘放在包厢中央的放桌上。
“什么茶?”粟夫人正同茂茂说笑,随口一问。
茂茂手快,掀开盖碗茶一嗅,说:“好香哦。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茶。大概是绿茶吧……龙井和碧螺春,我喝来都差不多。”
“你哟!”粟夫人笑着看茂茂。想到刚刚叶崇磬那模样和眼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倒也有说不出的欣慰。这种复杂的心情,一时之间是难以分辩和排遣的了。心底里倒是真叹了个来回。
“碧螺春。”女服务员这时候回答。
粟夫人听到,伸向茶碗的手落在了桌沿上。她的目光转向楼下那明亮而宽大的戏台子,空空的戏台子上聚了灯光,台下那排的满满的座位上,陆陆续续的坐下了人,戏院内开始热闹了,却没的让人也觉得有些心烦。她轻声说:“我不喝这个……给我换一杯清水来。”
“好的。”女服务员出去了。
包厢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会儿,茂茂站起来出去接电话了,粟仲华夫人才问:“大嫂,看着崇磬,难受了吧?”
“倒也不至于说难受,”粟夫人伸手摸了摸茶杯,轻声的说:“菁菁呢,是没有这个福气了;茂茂是个聪明孩子,只这一样,大约是看不太开的,何况在她这个年纪……若是姻缘簿上没有这一笔……弟妹,不是我说,咱们也不要太鼓励茂茂了。”她掀开盖碗茶,虚虚的拨了拨,沉默下来。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九)
粟仲华夫人半晌才叹了口气,包厢外茂茂清脆的笑声隐约的传进来,她低低地说:“道理我自然知道,也不是看不清楚,崇磬呢,按我的想法,单单年龄也比小猫实在是大的多了些……只是小猫自己喜欢,拗不过她,有什么办法……”
“总得碰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厉害。都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再没有不了解的道理……菁菁也不是没有过糊涂时候……姐妹俩不单是长的像……”粟夫人无奈的笑笑。此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刚刚那位女服务员,端上来的却不单是一杯清水,另有一杯红茶。粟夫人抬眼,那女子小声说:“刚刚有位先生说,给您换成印度红茶。”
粟夫人顿时心里一暖,道了谢,她端了红茶在手里,并不喝,看看粟仲华夫人,说:“只是今日话说到这里,我总还是得给你提个醒儿。茂茂自然是不愁遇不到好孩子的,当然要她心甘情愿……小磬嘛……”
粟仲华夫人点了下头。她摸着指甲上的一圈碎钻,出了神……
粟茂茂自外面进来,看到伯母跟母亲安静的坐着,有些奇怪的问:“怎么了?”她将手机按在桌上,左看右看,笑着问:“吵架了?我才能多会儿不在,就吵架?争糖吃吧?别争,我这有的是,刚在车上说没了那是哄你们的,怕你们吃多了不好……”她笑着打开包,摸出一把巧克力来放在桌上。
粟夫人笑着捡起一颗巧克力来,“小猫啊。”
“娘娘,我都多大了,您还叫我小猫。”茂茂笑着,也给她母亲剥了一颗巧克力放在手边。
粟夫人笑笑。
“爸说他今晚不回家啊,妈。”茂茂转了下脸,说。她拿了盖碗茶,抿一口润润喉,刚刚那个电话,她说的有些久,喉咙发干。“你们放心啦。”
“你这话奇怪,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母亲问。
茂茂定定的看了她母亲两眼。眼神很冷静,全无娇憨。
“我有分寸。”茂茂说完从桌上拿起画册来,翻看着,淡淡的说:“都说磐哥戏好……今晚跟他配戏的这位,据说都退出舞台、安心教戏好几年了,不知道他怎么请的动……可见A角色就算是再好,也得有个绝好的B角色衬得起,才更好。”
“听你这小假洋鬼子讲起戏来,没的起鸡皮疙瘩。”粟仲华夫人说着,低声问道:“最近没见你跟那个丫头一起了?是瞒着我们呢,还是怎么着?”
“什么那个丫头啊?您就对我的朋友这样的态度啊?”茂茂合上画册,语带不满。有心再驳几句,她见母亲皱了眉,便说:“我不是最近工作忙么……她是因为生病了,在休养身体。”画册丢在桌上,啪嗒一声。
“小猫,交朋友的事情上,我们从来没限制过你。虽然说,朋友讲究的是各交各个,不论什么,可你也别让我没法儿见那位。”
“我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您有什么没法儿见的?养外室的又不是您丈夫。”茂茂的眼神倏然变冷,也不理会母亲骤然变色的脸,只对伯母说了声“闷,出去透口气”便起身走出了包厢。
外面比包厢里的空气成分要复杂的多。可她还是更喜欢外面这没有伯母和母亲身上香水味的气体,让她觉得没那么压抑。她看看手机屏上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开场……手机上挂着两串翡翠珠链,她拨着。
翡翠珠子用朱砂色的丝绦编缀成的。红的红,绿的绿。缠在手机上,十分好看。这些年她换了无数款手机,挂饰却从来没换过,看到的人都说好看,见挂了两个,也有想讨一个的、也有夸这是意头好、好事成双的……
那一次,姐姐是跟叶崇磬一起回家的。
伯母问姐姐:“定了吗?”当着全家人的面。
文弱的姐姐,没说一个字,只重重点了下头。
伯母便看了伯父一眼,说:“准备嫁女儿吧。”
“姐姐,这个好看。”她第一眼看到就爱不释手。
“喜欢?我自己做的。”漂亮的姐姐有一双灵巧的手。不单画得好画,写得好字,拉得好琴,还能做数不清的让她艳羡却学也学不来的事。
“喜欢。”她拽着流苏。
想必是心底的贪念早从眼睛里钻了出去,被姐姐捕了个正着。姐姐看着她笑了笑,伸手解下来,放在她手上。她推辞,却也舍不得往坚决了推辞。姐姐在笑,被他看到,将他自己的那一个也摘下来给她。原本是一对的,在她手里,又成了一对。
她攥着这对翡翠珠链,看那俩人十指相扣。心里说不出的感动。要很久以后,她想明白,也许那就是她心目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安稳度日,岁月静好……
粟茂茂靠在楼梯栏杆上,望向戏台子。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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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崇磬一进后台的木门,就差点儿被一顶“花轿”撞了个正着。举着花轿大旗的演员忙跟他道歉。他笑着问叶崇磐在哪儿,那人指给他,说直着往前走到底儿左手最后一间就是了。
他小心避让着正着预备的演员们,经过一间一间化妆间,有密闭着门的、有敞着门的,里面是一个个的“角儿”。大多都在上妆。他走到最后一间,门前也撂着花篮,密密的排着,叶崇磐这间关着门,对门那间大敞着,他一转头看到里面的人,上了妆的那位正踱着四方步,看到他,拱拱手称呼了声:“叶先生。”
叶崇磬微笑,问:“瑜老板。您今儿去哪个角儿?”
瑜老板甩了一下袖子,抖一抖,捋着胡须亮给叶崇磬,道:“您瞅瞅?”
叶崇磬早看出来瑜老板扮的是老管家周良,笑着说:“有劳瑜老板。”这瑜老板其实是个瘦小而年轻的女子,却是眼下最红最好的老生。
瑜老板又拱拱手,指指对门那间响着巴、赫小提琴曲的屋子,不声不响的转了身,依旧踱她的四方步去了。叶崇磬看着,抬手敲门。小提琴曲悠扬清亮,跟后台这气氛简直南辕北辙。叶崇磬边敲着门,边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没人给他开门,听不清里面到底是崇磐的声音,总之是有人在说话。他推了下门,门开了。里面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叫了崇磐一声,正要进门,一个小巧的身影从几个穿了戏服涂了油彩的演员中间钻了出来,他停了下脚步——是屹湘捧了一束小巧的铃兰往他这边走来了。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
屹湘也是只顾了避让演职人员,并没有注意到叶崇磬。直到叶崇磬开口叫她一声,她一抬头看到,料到他也是来找崇磐的,便直接走到他面前来,看了眼推开的房门,小声问:“在里面?”此时屋子里传出的是悠扬舒缓的小提琴曲,令人惊奇,她以为这会儿,叶崇磐即便有心情听点儿什么,也该是戏曲选段,不会是西乐。
“肯定是。”叶崇磬回答她。他是知道堂兄有这个古怪脾气的。越是重要的公演,越是要做些与演出毫无关系的事情来减压。有一年他去纽约演出,他也是在后台见到他,交响乐放的震颤人心,整间化妆室都在抖似的,他则一丝不苟的对镜勾画……他轻推了下门,对屹湘说:“在准备登台。”他稍抬声浪又叫了崇磐一声。没听到崇磐的反应,倒是另有人喊了句“刚说起你呢,这就来了”。
听声音正是董亚宁。
屹湘跟在叶崇磬身后。
叶崇磬不疾不徐的走着,她也就若即若离的跟着。
这间化妆室很小。进门先看到的是一排簇新的戏服。镶着闪耀的水钻、绣着精美的图样,好看极了……音乐戛然而止,里面在说话的几个人的笑声清晰起来,也随即停住。都跟新进来的叶崇磬打着招呼。
“又说我什么呢?”叶崇磬见除了堂兄崇磐和董亚宁,其余的两位并不认得,便站了,转脸看看身后的屹湘。
董亚宁正半倚半靠在叶崇磐那妆台边,早就看到了隐在叶崇磬身后的屹湘。
那两位见郗叶二人一到,这小小化妆间里顿时显得局促多了,便借故告辞,说了几句预祝演出成功改日再见的话,离开了。
董亚宁却没动。
屹湘往里再走走,正对上坐在化妆凳上的叶崇磐那从明净宽大的镜子里反射过来的目光,她叫了声“叶大哥”,便微笑而不语,摇了摇手里的铃兰。那花裹在深绿的再生纸中,清淡素雅。
叶崇磐“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他那勾脸的动作只停了一秒,仍绷着脸,拿着细细的笔,再次靠近自己的面庞,要在脸上继续勾勒——他的妆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只剩下那一点朱唇尚未点上——但笔悬着,胭脂也蘸饱了。他眉眼一顿,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忽然将笔朝着屹湘递过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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