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过来,说:“湘湘,你来帮我画!”语气里带着不容推辞。
“我?”屹湘愣住,手里拿着的白色小花跟着举起来。
“可不就是你嘛。”叶崇磐劈手从她手中拿过那束花,仿佛这样,屹湘就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这怎么行。”屹湘笑道。一时不明白叶崇磐为什么会有这古怪念头。
叶崇磬见状微笑道:“你这不是难为她吗?”他也闹不清堂兄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只见他有些执拗又有些促狭的眼神只管盯了屹湘看。他看看屹湘,又看看堂兄,一侧脸看到一旁站着不出声的董亚宁,也在这时候,盯了屹湘。
“我教过她的。”崇磐说着,下巴朝着董亚宁一偏,“还有这小子——他就好意思恬着脸说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哟,忘啦?可没忘了我当年教你们俩那段儿戏!唱的有滋有味,有情有义的。咬字发声都还是我传授的技巧,打量能蒙了我?德行样儿!”
董亚宁被他教训,也不回嘴。一双手抄在裤袋里,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早换过了衣服,身上是熨了线的衬衫长裤。庄重是庄重的,却并不死板拘谨。屋子里热,他暂且把西服外套放在一边。
叶崇磬笑笑,就手将旁边一张高背椅拉了过来,看都不看的准确找到了屹湘的位置,这冷不丁轻轻一拨,便将屹湘轻巧的按在了椅子上。
屹湘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崇磐对面;叶崇磐比她高多了,她须得仰起脸来看他那妆容精美至极的面庞——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手里这管笔,怎么能随意的点在这么一张脸上?
她亮亮的眸子闪动着。
叶崇磬扶着椅背,看向亚宁,问:“你是怎么得罪大哥了?”
“冤枉啊,我就老实说了句不会而已。”董亚宁笑着。
“你老实?呸!”叶崇磐虽嗓音如常,动作身型却早已入戏,此时兰花手拨弄着小束铃兰,眉眼中的骄横飞扬直上。他抬手拨开原本放在台子上的那几束鲜花,嘟哝着“都什么人送的呀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些,拿出去……你起开,碍事儿”,说着就把“碍事儿”的董亚宁连同那些花都扫除了,只将这一小束铃兰搁在那儿,回眸对着屹湘道:“这混蛋说他忘了。湘湘,你要是也忘了,我可就把那篇儿揭过去了,权当是没有那回事,今儿晚上这小子也不准登台!以后,你们也不准说受过我指点——我年轻,开门纳徒的事儿决不干。”
屹湘听叶崇磐这一通说,总算明白了点儿首尾。
她接过那笔来,看了看刷头红的似血的胭脂。
忘,自然是没忘的。
她捏着笔管,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力。细弱的一支化妆笔,力气大了一点都似能折断,却怎么再去那柔软的唇上旖旎涂朱……
“早知道我不会也说会,横竖刷上颜色就成了。有什么难的?”董亚宁看那一点红随着屹湘的手颤动着,就仿佛有一粒血珠子迫不及待的要从那笔锋上滚落下来似的……他转开眼,拎起外套搭在手臂上。
崇磐闻言白了董亚宁一眼,手掌微曲,并拢的四指按着额上勒的紧紧的带子,将额角一点浮白用指尖剔了去,又说:“还不快离了这里?”
董亚宁爆出一阵大笑来。
叶崇磐又白他一眼,说:“还是湘湘老实……”
“是,我老实。”屹湘掂着笔,口里应着,脸上却满是犹豫之色。叶崇磬一直在看着她的表情,到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从她手里抽出笔来。
屹湘看他。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一)
他浓眉如墨,眸如点漆,眉眨一下眼,都抖落一点点清辉,融了笑意。
屹湘抿了下唇。
两人的视线交错的片刻,他就见她眼中闪过一点点的光。
屹湘卷了下袖子,歪着头看看崇磐,问:“相信我,是吧?”
崇磐饶有兴味的盯住这张表情上略带紧张却也有一丝兴奋和促狭的脸,还没有回答,就见她抬手。那小巧灵活的手伸向了叶崇磬,“拿来,我能画仕女图,还唱不成这‘点绛唇’?叶哥你坐好,我这就动手了。”
叶崇磬此时已领会屹湘之意,配合的将笔管放在她手心处,往旁边一闪,给她闪出一些空间来。
屹湘似模似样的在胭脂匣里又抹了两下子,再撸一下袖子,左手一伸便实落落的摁在了崇磐的肩上。
崇磐早已敛了笑容,望着这忽然严肃起来的女子,大眼睛碌碌一转。
屹湘一本正经的说:“不要动了哦……”
崇磐果然连眼珠都不动了。
屹湘似是很满意,举着化妆笔对着崇磐那饱满的上唇便“戳”去——她按在崇磐肩上的手,明显的感觉到崇磐的肩部肌肉一紧,果然就在笔尖就要触到他的一瞬,他猛的往后一撤。
在一边憋着笑的叶崇磬此时忍不住笑出来,董亚宁更是笑的大声。
“咦?”屹湘做出诧异的神气来。
“手法不对!”崇磐嘟了嘟嘴,竟是娇滴滴的模样。
“怎么不对?”屹湘立刻问。她心突突一跳。只因崇磐这模样,美的当真令人惊叹……“这一招一式、一笔一划,可都是你教的——从这里开始,轻轻上旋……”
她隔空,悬腕,一边讲述,一边在空中画着,仿佛她是真的将笔头的胭脂落在了实处,画出了一朵艳若桃李的唇上之花——这动作极致柔美,一截皓腕一管细笔,一点朱红一抹轻灵……
画毕,再轻轻的,将笔搁在了妆台上——胭脂盛在青花胭脂匣里,嫣红青白,美艳至极。
屋子里有短暂的静默,连屹湘在内。
董亚宁抹了下下巴。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胭脂味,还是什么香,又氤氲着油彩味。那油彩涂在脸上、揉进肌肤中,总能添一点额外的热度,想起来,便觉得痒痒的热度,让人想要搔一下,却无论如何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合适……他轻咳了一下。崇磐看他一眼。他转了下脸。
“当日你就说,总有一日会考我。”屹湘轻声说,“没敢忘。不过今天,不敢再造次。”
声音虽轻,却很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四周围划过。
仔细听,那该是弹指一挥间的岁月。和岁月里携带的什么东西。
屋子里的安静无端的便有了些奇怪的味道。
“那就改日再考。”叶崇磬适时的说,“时候可不早了。”
崇磐见崇磬如此,拿一对与崇磬极其相似的大眼,在崇磬和屹湘的脸上来回的看着,兰花指点了崇磬一下、又一下。
屹湘被他这指点和微笑弄的脸上顿时热了。
屹湘后退一步,望着崇磐。再退一步,不想正撞在身后立着的那人身上。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撞上的是谁。于是她站着不动,他却也没有立即移开,片刻,才缓缓的,一侧身,拉开了距离。呼吸声相闻的距离,并不算远。
她没有去看他的神情,也没有看别人的,只知道她若是能看看那光亮明净的大镜子里的自己,必然是局促的、面红耳赤的……狼狈的。
叶崇磬微笑着说:“上妆,大哥从不假手于人。他不过和你们开玩笑。”
“偏你又知道。”崇磐转回身对着镜子,右手无名指捋着左半边眉毛走了一下,哼了一声道:“有你在就好没意思——想逗逗她吧,都逗不成。”
叶崇磬笑笑。
崇磐对着镜子,开始仔细的勾画唇妆。血红的胭脂被雪白的底妆衬着,整个妆容更显得甚为艳丽,且艳而不俗。
屹湘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抬眼,见叶崇磬正默默无声地转身,而董亚宁已经走到了门边,她也轻手轻脚的往外退去。
崇磐聚精会神的,不再理会他们……
屹湘回身关门的时候,手心里已攥出一把汗来。
手机在包里响,她拿出来,几步甩开走在她一左一右的董亚宁和叶崇磬,分花拂柳般的躲着走廊上急匆匆已经进入演出前紧张准备状况的人们,快步的走出大门去……
董亚宁的手机也在震动。
他拿出看一眼,少见的迅速回应,说:“我马上来。”
叶崇磬立即会意,问:“爷爷来了?”
“马上到。”董亚宁说,“我得赶紧过去,陪他坐一会儿也好。他来就是听说我会登台。”
“你票哪出?”叶崇磬问。他也觉得董家爷爷不会是爱瞧京戏的人。今晚能来,显出的是这份儿疼爱孙子的意思。他不禁细看了董亚宁一眼。
“《武家坡》。”董亚宁笑笑。他们俩走到了门口,并不见屹湘的踪影,“我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一两出,真让我唱,还得靠今儿这位‘王宝钏’压住阵……”
叶崇磬一笑。今晚来登台的,都是名角儿。董亚宁的功力他也见识过,虽然不能说跟谁都旗鼓相当,但凭他,绝不拖累任何人让人跌分子,是定了的。只是叶崇磬忽然的心里有些异样。
“……瞧这上座率……”董亚宁笑着,“搁六七十年前,磐哥怕是风头不让四大名旦……你是回包厢?”董亚宁目光一抬,扫了一圈楼上三面的包厢,远远的,也就清点了一遍那些面孔。大半是熟悉的。也有平日里王不见王的人物,东西割据,都是能看到舞台的好位置,却又不至于碰面——用点儿心思,总有办法将座次排开。
叶崇磬说:“家里怎么反对都不论,在外撑场面,总是要撑足了的。”
董亚宁深知他讲的是实话,说:“我的座位在大堂。”
“我得上去。”叶崇磬已经看到自家两个包厢里满满的人俱已坐定,他少不得是得回去应个景儿。他惦记着不知所踪的屹湘——上上下下,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微皱了下眉。
这当儿,董亚宁便推开了门,就要先离开。
走廊里忽然一阵骚乱,有人在惊叫“快来人”“叫救护车”。
董亚宁跟叶崇磬几乎是同时转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二)
董亚宁松了手。木门弹了回来,正砸在他后背上。他眉都没皱一下,跟着和叶崇磬一起往那混乱处疾步而去。
一群人聚在那里,浓浓的妆盖不住惊慌失措。杂七杂八的腿间隐约看到倒在地上的是个女子,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身子扭曲的团在地上……
叶崇磬心里一沉,他身高腿长,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前面。
董亚宁没料到他反应这么迅速,被他撞到肩膀,就在一愣神的工夫,叶崇磬已经拨开观望的人群……他的脚步迟滞了一下,清楚的听到叶崇磬叫了一声“屹湘”。他直觉那女子不是她,可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猛的推了一把,惹的那人瞪他,他也没在意,仅说了句抱歉,也是匆匆的。
此刻叶崇磬蹲下去。他的背高而阔,挡住了那个女子的身形样貌。
董亚宁只能看到他伸手将那女子扶住、放平——那脸上覆着乱发,身体被移动,发丝散开,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不,并不是她。
他也蹲下来,沉声问:“怎么回事?”面前这女子双目密合、牙关紧咬。他伸手探一下鼻息,微弱。“叫救护车了嘛?”
“已经打了120。”旁边有人回答。
“怎么样,要不别等,马上送医院?”董亚宁问的是叶崇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问“董先生、叶先生”?董亚宁见是叶崇磐工作室的负责人和经纪人“大奔儿”,点了下头。
叶崇磬解开自己外套扣子,俯身听了一下女子的呼吸,沉吟片刻,对董亚宁说:“我试试。”
董亚宁挥手让围观的众人后退,皱着眉说:“都该干嘛干嘛去,保持空气畅通——大奔儿你保证演出顺利就行。这儿交给我们。”
四周围的人腿纷纷后撤一些,但撤的并不算远。低低的,有小女孩子的啜泣声。小声的说着“这是她……她的药……”
董亚宁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回手接了药瓶来一看,说:“硝酸甘油。”
叶崇磬握起拳来,在女子胸口猛击两下之后,双手一叠,用力按压,做着心肺复苏。只消几下,那女子有了反应。他停手,拍着她的面颊,问她:“是不是有心脏病?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哪儿嘛?”
那女子缓缓的眨了下眼睛,动了动下颌。
叶崇磬便知道现在不能随便搬动她,他冷静的问:“救护车来了没有?”
“来了”“医生来了”……人都闪到两边,留出医生进来的通道。
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站起来,让医生去处理,只在一边,对医生解释了几句。
医生迅速的处理着,吩咐人将女子抬到担架上送上车,他临走前回头看看叶崇磬和董亚宁,说:“谢谢你们,能在黄金时间内施救。”他说完便离开了。
大伙儿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刚刚还静悄悄的走廊里,瞬间回复了活力似的,远远的,有人高呼“好样儿的”……欢声笑语间,叶崇磬紧绷的脸上,松弛了一点。
董亚宁一拳敲在叶崇磬的膊头。
他没说话,叶崇磬也没说。
“大奔儿”乐呵呵的说着什么,两人没接茬,显然都有些心不在焉。
崇磬往四下里看了看。他的目光定在不远处,刚刚从大门外进来的屹湘——浅灰色的长款棉衬衫、黑色的瘦腿裤、窄窄的芭蕾鞋、也是那样一把柔软而稍显凌乱的发……他看见她有些懵懂的看看眼下都有点儿惊魂初定面色不佳的人们、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气,直到她也看见了他们,才往这边走来。
崇磬对她微笑了下。
这释然的表情没有躲过董亚宁的眼。
正说着话的“大奔儿”猛然意识到离演出还有不到半小时了,急忙催促大家“快些快些,各就各位”,一回身,也对着叶崇磬和董亚宁二位,说:“多亏二位镇定。我得快点儿让人补上这一缺去……这是叶先生御用的服装师,关键时候掉链子……也是我疏忽。”他说着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来。
屹湘已经过来了,她问:“怎么救护车都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刚刚去哪儿了?”叶崇磬问。脸上的微笑不见踪迹。
“接了个电话。一回身不见你们了……”屹湘怔了怔,才解释道。
叶崇磬沉默,定定的瞅着她。
屹湘被他的眼神锁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由得就呆住在那儿。
四周围的嘈杂和喧哗似乎都跟他们无关了……直到一阵凉风从她身边刮过,那是董亚宁的离开。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也没有再看叶崇磬一眼,只挥了下手,示意自己得先走了。脚步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