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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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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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围的嘈杂和喧哗似乎都跟他们无关了……直到一阵凉风从她身边刮过,那是董亚宁的离开。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也没有再看叶崇磬一眼,只挥了下手,示意自己得先走了。脚步轻盈,毫不犹豫。

带起来的一阵凉风,却直直的往人心里钻。

屹湘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明知道躲不掉,于是只好站在那里。还好,只有那么一阵……她抚了抚手臂,对叶崇磬笑笑。

叶崇磬抹了抹额头的薄汗。

这笑容……

他不出声,拉了她就走。

手心里她的手臂僵硬。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一脸窘意。他看着前方,亚宁的身影已经消失,于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心绪,让他的手越攥越紧……

“叶崇磬!”屹湘叫道。窘迫而不满的。

叶崇磬看了她一眼。

“叶崇磬,叶大哥在叫我。”屹湘站住了。

崇磬也站住,是的,的确是崇磐在叫她——已经披挂整齐,端着手,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崇磐叫的是“湘湘”。

屹湘在转身的一刻轻轻的从叶崇磬那略松了些的手中抽出了手臂。她直觉崇磐是要让她帮什么忙,于是直接说了声“就来”,朝着崇磐走去。

叶崇磬见“大奔儿”在崇磐身边耳语几句之后急匆匆的往他这边走,走到他身边就说“大先生想让郗小姐帮个忙,送医的是他的御用服装师,临时换了别人他不放心,说郗小姐是个信得过的妥当人……大先生还说让您等下跟家里诸位说,要是他今儿晚上演砸了,明后两天他可就撂挑子了……叶先生,我前面招呼媒体朋友去,还好多杂事儿,先走一步。”他说着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一张脸红的发紫还冷汗直冒,很显然是被叶崇磐给臭骂过了。

叶崇磬一听便知这些即便不是崇磐的原话也八、九不离十。崇磐从来容不得自己在舞台表演上有任何的纰漏不管这纰漏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造成的。显然今晚的突发事件令他登台的心情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梨园行的讲究多,是角儿总有些各色的地方。这就是叶崇磐各色的地方。这些话他当然不会真的转告家里人。哪怕崇磐真的撂挑子,也等他撂了再说——他对“大奔儿”说你忙你的去吧,料着没什么事儿,大先生什么场面没见过。

“大奔儿”急匆匆的走了,叶崇磬再回头看,崇磐跟屹湘已经不在原地。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五十,距离开场也不过十分钟了,他甚至已经听到了暖场的锣鼓声……

屹湘在崇磐的休息间内,不声不响的坐在离崇磐不远的位子上。叶崇磐在走廊上对着她只消说了一句话——“今日需你帮我看顾戏服”——她便没有丝毫犹豫的接下了这差事。

此刻崇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对折叠的小音箱连着他的IPOD,将小提琴曲放的到了最大音量。

屹湘专注的检视着挂在衣架上的一排戏服,手里一本笔记本上记录详细,正是那位送医的女服装师的工作日志。她的工作做的极其细致,屹湘知道此刻她能帮崇磐的并不是十分具体的事务,很可能他只是需要这份安定。

她看看时间,戏已开场。

听得到外面有人报场次、利落的应答准备出场。井然有序。

叶崇磐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那一对大眼中,露出明媚温柔的光来,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奴家这就去了。”他站起来,轻轻的抖着袖子,看都不看屹湘,便款款的经过她身边、走了出去。

屹湘知道自己此刻看到的,已经不是叶崇磐,而是那个娇纵的大家闺秀“薛湘灵”。

她默默的随着走出去,陪着崇磐走到了幕后。

崇磐站定,气息调匀,便坐在了一早替他准备好的高背椅子上。片刻之后,待扮演丫鬟梅香的女演员在台上念出来“你怎么这么啰嗦”,他便开了腔,一声“梅香”娇啼婉转的出了喉,屹湘便听到外面轰然的起了掌声和叫好声,用盖过崇磐念白的力度,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规的,哪儿有主角还没亮相便叫了好的呢?

屹湘换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轻轻的推开幕布,从缝隙中看着台下笑着鼓掌的观众,最前排中间的方桌边,起劲儿的叫好的那个,恰是董亚宁。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三)

他的衬衫白的耀眼。映的他的脸格外的亮,笑容是淡淡的,眼神是专注的,叫好声是响亮的。这让他整个人在看戏的人群中既出众又特别——他倾身,隔了八仙桌对坐在那边老人说了句什么,停了一下,在等待回应的工夫,那满脸的笑容,温和的甚至到了温柔的程度……

屹湘的手顺着幕布往下滑。幕布被这重力拉直,缝隙小了些。

她看那老人。

老人笑的很慈祥。

台上戏正热闹,丫头婆子管家吵作一团;台下人们聚精会神,笑嘻嘻的等着主角的登场——老人这时候只笑眯眯的看着他的孙子。笑笑的,说着什么。嘴唇一动露出整齐的牙齿,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那是难得一见的一口好牙;还有那短短的白发,也是根根直竖的硬,让人不由得不联想到有这样的坚硬直发,该是有着怎样刚直硬朗的脾气……可他看向孙子的眼神是如此的慈爱。让人也不由得不被他的慈祥感动。

董亚宁看了爷爷一会儿,笑着。恰好戏园子里的茶倌过来替爷爷斟杯茶。那套繁琐的表演逗的老人越加高兴,待他离开,董亚宁将茶杯贴心的推到爷爷手边去。从他一张一翕的唇,可以知道必定是在说这茶不错润润喉今晚的戏时候可久了……他笑的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像正在做的事情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并且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愉悦。

手中湖水绿色的柔软幕布涩涩的缠着手指,屹湘只觉得鼻端似有海上微风吹过时那微咸的味道——海风吹过总带着湿湿的雾,让皮肤也变的涩涩的。飘飘渺渺的笑声和叫声的在耳边回旋,踩在沙上的脚印很快被潮水扑灭,木船上的老人慈爱的眼神,隔多远都会让人觉得温暖……会有一餐饱饱的渔家饭,粗瓷碗碟间的食物有世间最美的味道。

屹湘不自觉的微笑着,嘴角弯弯的,带出细细的笑纹来……

一道电一般的目光划过来,准确的投向她站立的位置。

她动都不动一下。

这缝隙是如此的小,角度是如此的刁,任何人都看不到她隐藏的身影。

那目光终于转开。

她紧握的手这才放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次又一次,她只等着叶崇磐登场——穿着华贵典雅的桃红色衫子的“薛湘灵”缓慢的从椅子上起身,一手搭在丫鬟的手臂上,一手抖着水袖,高贵端直的迈开步子,轻轻的、踏着鼓点似的、用比人心跳更慢更缓、却逼着人的心跳跟上他步点的姿态,一步步走出幕后……

掌声和叫好声比先前更加的急切和热烈。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屹湘听着这娇啼婉转、黄莺出谷,心下跟着念的却是“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她呆站了好久,才转身,回到那间小小的休息室去了,并且在演出结束之前,她都不想再出去。

所以叶崇磐疾步回来换服装的时候,便看到屹湘独坐在室内,用她随身携带的纸笔,安静的临摹着他戏服上精美的图式,一笔一划的。在他进门的时候,屹湘才丢了画笔,帮他拿起下一场要换的戏服。站在一边看着他换上。偶尔搭把手,不过是帮他看一眼扣绊是不是系的合适……

他中场休息的时候,耽搁的久了些。

坐在那儿就着一把紫砂壶喝着温乎的茶水,听着外面传进来的《武家坡》选段。

薛平贵同王宝钏一唱一和,风趣中又有辛酸的唱白,在这里听起来,有些朦胧。董亚宁的薛平贵那唱腔总带着些铿锵有力和桀骜不驯,随他的心改动的样式字句,恰如其分。

崇磐望着整理换下来的戏服、似是对戏充耳不闻的屹湘,心里莫名的一动。他轻声的说:“苦守寒窑十八年,只为了等一个人回来——这种事,现如今,想必只在戏文里才能有了。”紫砂壶被他在手中盘弄着,光滑润泽的表皮,柔的似渗的出薄汗的肌肤。

屹湘将那件葱心绿的戏服挂起来。

衣襟上绣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她淡淡的笑道:“就算有十八年,也没有寒窑了嘛。”

她看看崇磐。他忽然对她说这个……

叶崇磐嗤的一声笑出来,对屹湘眨眨眼,说:“也是——不亲眼见,是再也不会信的了。”

“是没那么容易信。就像薛大小姐,直到遇风雨躲入春秋亭,听了赵守贞的悲声,才知道‘世上何尝尽富豪’。”屹湘笑着说,“叶大哥,你也是吃过一点苦的,才能唱好了薛湘灵。”

“怎么见得?”叶崇磐故意的抬了下眉。又快要登场了,他已放下茶壶。

屹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坐在这里,耳朵可没闲着。”她说到这儿,听前面那掌声雷动,指了指房门道:“快去吧。”

“你还没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也是吃过一点儿苦的?”崇磐追问。他整理下身上素素的青衣。这是落了难的装束。

“学戏的人,怎么会没吃过苦?”屹湘避重就轻。对崇磐,她也许是话太多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没从高处跌下来过,唱不明白七情、参不透酸辛。”崇磐不笑了,他看了屹湘一会儿,才意味深长的说:“你听得出‘薛湘灵’吃过一点苦,会听不出‘薛平贵’这些年的高低起伏?”

屹湘直了背。

崇磐的话,句句有所指。

“人常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明白戏文、明白角色,想必也不是糊涂人了。”叶崇磐离去前,秋波一转,平和地说:“他们都是有眼光的男人。两强相遇,势必有一伤。湘湘,你那明镜儿似的心,再照亮一点儿吧。你懂我的意思。”

崇磐面上一扫柔媚之气,目光炯炯然。

屹湘问:“你是想跟我说这个,才让我留下来帮忙的?”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四)

“别误会。你要这么说,我成了什么人了?话赶话儿说到这儿,免不了想多句嘴。总有些事,当局者迷,是不是?”叶崇磐微笑。屹湘面上仍是淡淡的,眼中也看不出此刻是否对他的话产生了反感和愠怒——如此聪敏的女孩子,陡然间让他生出怜惜和羡慕来,他也学着她,并不把这种心理表现出来,只说:“若是我看错了、说错了,你尽管大嘴巴子招呼我。”

屹湘没有立即回应。

于是崇磐眼中笑意深深,转眸间又是那副柔媚的样子,笑着说:“剩下的,我可以应付了,你去玩吧——这个人情我记着,改天重重谢你。”他说着,关上了门。

屹湘背转身去,扶住妆台。

好半晌,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那件葱心绿色的袍子。柔软的袍子在不住的抖动。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的手在抖……眼前交替出现的两张面孔,两对眸子都深深的注视着她;忽然间又是叶崇磐那似笑非笑的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猛的抓起自己的草稿簿子,对着地上摔去。

巨大的声响。

她盯着那凌乱的草稿簿子,又一脚踢了出去,却是踢空了,闪的她一个趔趄……

手机在桌上闪动起来,她接电话。

“喂,湘湘,潇潇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来接我,我在机场等他半个小时了,他人影不见……”

听筒里是姑姑邱亚拉愠怒的声音。

屹湘“呀”了一声,忍不住跺脚,叫道:“姑姑,你等等的,我这就去接您……”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来的。你还是找找潇潇,这小子从来不会这样,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我是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邱亚拉在电话里有些着急的说。

“……”屹湘猛的意识到,的确,把她丢下这么长时间了,潇潇也没有给她一个电话解释原委。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脑中顿时清醒。

“我已经上车了。你先别管我,先找找潇潇——告诉他,让他等着挨巴掌吧。挂了。”

“姑姑!”屹湘就听邱亚拉果断的截断了电话。

她原地转了个小圈子,忙着收拾着好自己的东西,顺手写了一张纸条,挂在叶崇磐最后一折戏要换的那件枣红色戏服上……指尖触到戏服,崇磐说的那番话,又钻出来,指尖便像被铁蒺藜扎到。

她脚步匆匆的,穿过长长的走廊,出门转弯,往楼梯上快步去。

给潇潇的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起。

她狠狠挂断,待走到包厢外,往里一探,只见母亲坐在里面,戏正看到津津有味处。母亲旁边陪着的,不是潇潇、也不是崇碧,而是高秘书。

屹湘这一恼非同小可,只觉得自己血气上涌,脸热的不得了。

她咬了下嘴唇,刚要推门进去,心里念头一转,立即转身往来时相反的方向去了……

叶崇磬此时恰好出来接电话,他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想要叫住她,电话里却传来混乱的响动,他一愣神,问:“碧儿嘛,你怎么了?”

他目光追着屹湘的步子。

崇碧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讲话,他已走到扶栏处,正能看着屹湘下楼——木楼梯被她踏的响声雷动,显见着此时她的脾气已经上来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一定有事情发生。

也许,跟他要解决的,是同一件事。

他心念一动,对着话筒问:“你现在哪?”

那边屹湘已经下了楼梯。

她走的太急了,有些喘息不定,咬牙切齿的念着:“邱潇潇,你要是敢给我这褃节儿上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不认你这个P大点儿的哥哥……邱潇潇,你接电话!”

她急躁的站在巨大的廊柱跟前,听着一声接一声单调的铃音,胸口乱窜的无名火越来越烈,以至于有人叫她“湘湘”的时候,她都不胜其烦,转身事那句“我早不是邱湘湘了别这么叫我”几乎冲口而出。

然而幸亏没有。

她呆住似的看着这位出声叫她的董其昌,喉咙怎么也发不了声的。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老人碰面。

她手里的电话已经接通,却顾不上回一句什么。

董其昌比屹湘更意外,他打量着屹湘,似乎是在迟疑要不要再确定一下,眼前这个跟多年前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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